杨修文温声道:“既如此,阿芷许配给你,我也就放心了,她年纪尚小,有哪里做得不当之处,还望贤婿多加担待。”
辛氏也道:“阿芷尚未及笄,贤婿还未曾完全康复,还是从长计议,先养好身体再说。”
言外之意,希望他们先不要行房。
夏怀远连连点头,却是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杨修文看他实在吃力,便道:“正值吉时,早点起轿吧,别耽搁了时辰。”
素纹搀扶着蒙了红盖头的杨芷从东次间出来。
夏怀宁向她们身后张望两眼,面上有些许失望,随即搀扶着夏怀远再度与杨芷一道给杨修文夫妻磕头拜别。
这时,门外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礼乐班子起劲地吹奏着喜庆的调子。
杨芷终于上了花轿。
杨萱莫名地松一口气。
这个夏怀远看着不错,至少知道顾及到杨芷的面子。
只希望他能早点康复起来,能够护住杨芷,别再像她前世那样凄惨。
三日回门,杨芷独自回来的,脸上无悲无喜,语气很平静地说:“相公累着了,不能起身,嘱我给父亲母亲磕头。”
辛氏问道:“夏太太对你可好,不难相处吧?”
杨芷浅浅一笑,反问道:“母亲不是见过婆婆?”
辛氏被堵得哑口无言,索性不再搭理她,淡淡道:“你去见见姨娘吧。”
杨芷起身,稍微屈屈膝,逃窜般走出正房院。
刚出门,泪水就喷涌而出,瞬间流了满脸。
她硬撑着没有在杨萱面前落泪,可心里着实是苦。
成亲那天,还没有走到干鱼胡同,夏怀远就支撑不住倒在马车里,是夏怀宁并两个婆子将他抬进去的。
自然也没法拜堂。
夏太太让夏怀宁代替,夏怀宁百般推脱不愿意,最后竟然找了外院的小厮代为行了礼。
见此情状,来赴宴的宾客都没法久待,不等菜上齐就各自离开。
夏太太不顾及儿子,却先张罗着找酒楼退菜。
成亲三日,夏怀远足足昏迷了三天。
杨芷则端汤喂药伺候了三日。
饶是如此,夏太太还不满意,嫌弃她动作大了,喂药时洒出来些许。又对她说:“成亲头两日你是新嫁娘,按理第三天就该下厨做饭,伺候公婆,我不用你下厨,你把怀远照顾好了就行,往后把屎把尿经点心。”
夏怀远没有大解,却小解了好几回,就那么尿在床上。
杨芷长在杨家,平常洗脸都是丫鬟端了水来伺候,何曾伺候过别人?
不说别的,只闻到那股骚味儿,就忍不住吐。
最后还是素纹与素绢帮忙换下尿湿的褥子,又给夏怀远换了裤子。
才不过三天,杨芷已经觉得度日如年了,想到后面还有无数个日子要擦屎擦尿,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这样的生活,她怎可能在辛氏与杨萱跟前说?
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杨萱却是担心杨芷,偷偷找了素纹打听。
素纹支支吾吾地说:“姑娘别问了,我们奶奶不让说…虽然不如在家里好,可也能凑合着过。奶奶只是钻了牛角尖,过阵子想开就好了。”
杨萱便道:“有机会,你多劝劝她吧,也小心提防夏太太。”
素纹点头应了。
当夜下了雨,及至天亮,天已经放了晴。
玉兰树的枝叶被雨水冲刷过,青翠碧绿,空气中飘荡着清新的泥土气息。
文竹拿块抹布擦拭着石桌上残留的雨水,笑道:“看样儿又是个大热天,秋天是下一场雨冷一层,这会儿是下一场雨就热一层。等中午头儿,把夏天衫子拿出来,该晾的晾,该熨的熨。姑娘身上的袄子怕是穿不住,待会儿换下来洗洗,等入了秋再穿。”
昨儿阴天,杨萱穿了件青碧色缎面袄子,才穿了一天,不值当洗,今天就接着穿了。
没想到却是个大太阳天。
杨萱笑着应声好,回屋换了件嫩粉色杭绸袄子,又研好一池墨,开始抄经。
正抄得入神,忽听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绿绣惨白着脸跑进来,声音因紧张而变得尖利,“姑娘,姑娘,有官兵来了,太太让姑娘躲躲。”
“啊!”杨萱惊呼声,手中的笔啪一下落在纸上,“官兵在哪儿?”
“刚在外院,说不定很快就进来了。”绿绣匆忙说完,又提着裙子往回跑,“我去回太太。”
杨萱下意识地追出去,被文竹拦着了,“姑娘,先找地方躲起来。”
杨萱心“怦怦”跳得厉害。
纵然她早就想到会有这天,可事到临头仍是吓得手忙脚乱。
定定神,进屋找到先前用包袱裹好的匣子,没头苍蝇般转了几圈,掉头往柴房里跑。
柴堆后面那个供黑猫出入的洞口还在,只是洞口太小,根本容不得人出入。
文竹飞快地去厨房找来铲子,用力往下挖。
好在刚下过雨,地面还算松软,不大会儿便挖出尺许见方。
而院子里,已经传来纷杂凌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丫鬟婆子惊慌的喊叫。
文竹低声道:“差不多了,姑娘快走。”
杨萱顾不得多说,将头伸出去,可肩膀却卡在洞口处,文竹使力推了两把,终于将她推了出去。
杨萱正待回头拉文竹,却见文竹已将适才挖出的泥填回洞里。
接着,又听到柴堆倒塌的声音。
定然是文竹推倒了柴火,来掩盖那处洞口。
杨萱咬咬唇,从连翘丛里走出去,拍拍身上泥土,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从胡同口走出去。
前面的槐花胡同已经围满了人,都是挤在那里看热闹的。
杨萱不敢靠前,匆匆扫一眼,大步往南走去,直走过两条胡同,才松口气,辨认一下方向,掉头往西江米巷那边走。
她要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最聪明,或许能想出法子。
前几次,杨萱都是坐马车去的水井胡同,感觉一眨眼就到了,没想到走起来却这么漫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尤其临近正午,太阳炽热难挡,恨不能把地面都烤化了。
杨萱挪着步子一步步往前走,眼看就要走到水井胡同,冷不防瞧见前面路口拐过来几个身穿罩甲的锦衣卫。
其中便有先前见过的王胖子。
杨萱骤然停步。
她不能去找三舅舅。
三舅舅就在王胖子隔壁,她去了,定然瞒不住王胖子。
谁知道王胖子会不会告密?
再者,万一三舅舅也被大舅舅牵连呢,她岂不是才逃离虎穴又跳进狼窝?
既不能找三舅舅,也不能去找大舅母。
而她又不知春杏的落脚之处。
偌大的京都,她该何去何从?
杨萱坐在墙根处,抱着棉布包裹,哀哀地哭了。
只哭了片刻,她便站起身。
找春杏没有用,春杏能护得她今夜,护不住她一辈子,更谈不上想法救杨修文与辛氏。
她要去找萧砺,萧砺应允过救她。
杨萱打起精神继续走,经过包子铺本打算买只包子吃,可又想起自己身上有银票,匣子里有金钗玉石,却唯独没有铜钱和散碎银子。
原本荷包有铜钱,先前换衣裳时候把荷包拿出来,没有放进去。
她总不能拿金钗去换包子,说不定被人瞧见,知道她身上有钱,就把她抢了。
杨萱忍住饿,上前讨了碗水喝。
一碗水下肚,只觉得腹中更饿了,可也只能忍着,依旧一步步往前挪。
也不知走了多久,终于走到椿树胡同。
那扇大门紧紧地关着。
杨萱上前,抓住辅首用力拍了几下,没人应,再拍,仍是没有动静。
想必萧砺没有在家。
杨萱一下子就脱了力,身子软软地顺着墙面滑下来。
她想哭,却没有泪水。
日影慢慢西移,晚霞把西天的云彩晕染得绚烂多彩,夕阳斜斜地照在杨萱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夕阳的余晖很快淡去,鸽灰的暮色层层叠叠的笼罩下来。
胡同两边的人家次第亮起灯火。
夜风徐徐而来,带着饭菜的香味。
杨萱吸口气,打了个寒战,用力抱紧肩头。
白天她热出一身汗,如今汗已消,湿透的中衣紧贴在身上,凉得刺骨。
月亮渐渐爬上来,弯弯的一牙,挂在墨蓝的天际,发出清冷的光。星子倒是繁密,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杨萱蜷缩在大门的阴影里,像是流浪的小猫找不到回家的路。
突然,寂静的街道上,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杨萱心头一凛,越发往阴影处缩了缩。
马蹄声近,堪堪停在胡同口,有人翻身下马。
浅淡的月光照出那人的身形,高且瘦,面上神情晦涩不明,唯独一双眼眸幽黑深亮。
杨萱顿觉心头酸楚,想起身,两条腿却酸软得厉害,“扑通”跪在地上,“大人…”


第78章
“萱萱, ”萧砺低呼一声, 撒开缰绳紧走两步, “萱萱, 你怎么在这里?”
杨萱抬起头, 嘴一瘪,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大人去哪里了,找你好几天找不到。”
萧砺弯腰抓住她的胳膊, 扶她起身,“我去了大同。”
“大人,”杨萱抽泣着又要往地下跪,“求大人救我, 我家进了官兵。”
萧砺拦住她,低声道:“我知道, 我听说了此事所以快马加鞭赶回来, 你等了很久?”
“嗯,”杨萱委屈地点点头, “前几天就来找过你,没有见到人,今天我怕你不在,先去找三舅舅, 半路上遇到之前跟你一起的那些人, 我不敢过去, 又转回头来找你。从中午一直等到现在, 你总也不回来…我不知道你去哪了,我怕得厉害,怕我爹娘死了。”
一面说,泪水便似开了闸的洪水,喷涌而出。
萧砺再忍不住,展臂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是我的错,是我不好,应该早些赶回来。”
杨萱窝在他胸前,正听到他强壮有力的心跳,而他紧实的胳膊环住她,让她觉得安心。
杨萱哀哀地哭了个痛快,良久才慢慢止住眼泪,站直身子,仰起头哽噎着道:“大人之前说过我有所求,大人必然应允。大人,求您救我爹和我娘、大哥还有弟弟,我愿做牛做马伺候大人。”
月色里,她巴掌大的小脸上铺满了泪水,被清浅的月光辉映着,一片闪亮,而那双好看的杏仁眼里盈满了泪珠,更是晶莹。
萧砺心头酸软无比,抬手拂去腮边挂着的泪珠,低声道:“我尽力,你不用担心,有我呢。”从怀里掏出钥匙开了门,“先进屋吧,进屋再说。”
杨萱点点头,一时找不到帕子,抬袖擦擦眼泪,刚迈步,感觉脚底传来钻心的痛,不由踉跄了下。
萧砺敏锐地察觉到,问道:“腿怎么了?”
杨萱不欲多事,解释道:“可能刚才蹲久了,有些麻。”
事实上,是脚底磨破了,她在家只穿着软底缎鞋,慌乱中没来得及换,今儿又走了几乎半个京都,想不起泡也难。
萧砺没作声,回头将马牵到院子里,进屋打亮火折子点了灯,很快端来一盆水,对杨萱道:“洗把脸,咱们去吃饭,肚子饿不饿?”
杨萱已经饿过劲了,低声答道:“还好。”突然想起自己的包裹还在门外,连忙一瘸一拐地出去拎进来,取出匣子,递给萧砺,“大人,这个留着打点人。”
一匣子的金银玉石在灯光的照耀下发出璀璨的光芒。
萧砺扫一眼,目光落在她罗裙底下墨绿色的绣鞋上,“能惦记着收拾这些东西,怎么不换双鞋子,多带件衣裳?”将匣子还给她,“你收着,有需要的时候,我再找你。”
杨萱低头瞧着自己满是尘土的裙子没法开口。
匣子是她老早就收拾好的,就这样还慌乱的差点忘了,哪里还能想到多带件衣裳?
杨萱蹲在地上洗完脸,萧砺将帕子递给她,顺手将脸盆端了出去。
紧接着,院子里传来“哗啦哗啦”洗脸的声音。
杨萱愣了下,垂眸瞧见手里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绢帕,又是一呆。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正是太子从西北班师回朝那天,萧砺赔给她的那条,她一气之下挥落在地下。
想起往日情形,心中唏嘘不已。
萧砺进来看她盯着帕子发呆,解释道:“是新的,没人用过,你先将就着用,明儿再买擦脸的长条帕子回来…你的脚能不能走,先忍着点儿,就在附近吃碗面,吃完回来烫烫脚,能舒服些。”
杨萱低声道:“没事,我能走。”
已经入了夜,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而能见到灯笼移动,很快也便消失了。
夜风微凉又清爽,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萱亦步亦趋地跟在萧砺身后,就感觉鞋底像被磨破了似的,每走一步都硌得难受,只得苦苦忍着。
好在走不多远,萧砺便停下步子,指着巷角道:“就是那家,汤面份量足,味道也不错。”
杨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屋顶竹竿上挂着的布幡迎风招展,却是瞧不清上面的字样,有灯光自门缝漏出来,在地面留下一条细细的光影。
萧砺上前敲门,等了会儿,才有个三十左右岁的汉子过来将门打开一条缝,探出只脑袋来,见是萧砺,脸上立刻显出惊讶的笑,“有日子没看见萧爷了,这么晚了,还没有吃饭?”
将门打开,请萧砺跟杨萱坐下,转头朝里面吆喝一声,“有客来了,两位,是萧爷。”
有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提着茶壶过来,很着意地打量杨萱两眼,倒上茶,笑盈盈地招呼,“萧爷,这位是?”
萧砺淡淡道:“二姑娘。”
少女便问:“萧爷还是爆鳝面?二姑娘呢?”
“宽汤,不用青,”萧砺补充,“再来一碟黄瓜条,一碟卤牛肉,”抬头看着对面的杨萱,声音明显柔和了许多,“有海鲜面、清汤面和肉丝面,你想吃什么?”
杨萱没什么胃口,便道:“清汤面吧。”
少女重复一遍,笑着解释道:“灶上已经熄了火,得现捅开生火,比平常要慢,萧爷和二姑娘且担待些。”屈膝行个礼,往后厨走去,撩开门帘那瞬间,又回头瞧了杨萱两眼。
杨萱心里存着事儿没有注意,萧砺却察觉到,眉头几不可见地皱起来。
不多时,汉子将黄瓜条和卤牛肉端上来,点头哈腰地道:“面正在擀,很快就得。”旋即退了下去。
萧砺将碟子往杨萱面前推了推,“先吃点小菜垫补垫补,黄瓜略有些辣,倒是极开胃。”
他的手粗大宽厚,指腹间布了层密密的薄茧,还有些许细小的伤痕。
看着就是很有力气的样子。
杨萱默了默,问道:“大人经常在这里吃面?”
萧砺“嗯”一声,“再走一条街还有家包子铺,皮薄馅足,就是打烊早,每天不到戌时就关门了。”
想起萧砺空荡荡的,几乎没有半点烟火气的家,杨萱暗叹口气,开口问道:“大人几时去的大同,是办差吗?”
“去年秋天就去了,隔三差五能回来住几天。”
杨萱心头一颤,紧接着问:“大人这次回来住多久?”
萧砺凝望着她略显紧张的双眸,思量会儿,答道:“不一定,先把你家里的事情办妥再做打算。”
杨萱目光暗了暗,又要开口,见先前的少女已端了面过来,便不再言语。
少女将面分别摆到两人面前,又给续满了茶,笑一笑,“两位慢用,有事尽管招呼我。”转身离开。
面热气腾腾,上面洒一撮芫荽末,又滴了两滴香油,晕出淡淡的油花。
香气勾起杨萱的食欲,她迫不及待地挑起一筷子面,吹几下,小口吃了。
面很劲道,汤像是鸡汤煨成,非常鲜美。
杨萱胃口大开,竟是将一碗面尽数吃了。
萧砺看在眼里,脸色顿时沉下来,杨萱那碗面的分量明显要少很多,汤水也不宽余,只浅浅地浇了一层。
却没作声,将铜钱留在桌上离开。
回到家里,萧砺让杨萱坐下歇着,自己抱了柴火往厨房走,杨萱跟上去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萧砺道:“烧些热水,待会儿你烫烫脚,解解劳乏…今天是不是累了?”
杨萱老老实实的“嗯”一声,又道:“我来吧,我会生火。”
萧砺摇头,“不用你,这些粗活计,你别伤了手。”说话间,已经往锅里加上水,又生了火。
火苗在灶膛里起劲地跳跃,映照着萧砺的面容,少了几分戾气,却平添了些许柔和。
杨萱站在旁边看着,心里五味杂陈,竟是辨不清到底是什么滋味。
灶火生得旺,锅里很快发出沸腾的响动。
萧砺揭开锅盖,舀出一瓢水,又兑上一瓢凉水,将木盆端到杨萱跟前,“你先泡着,要是水凉了,就兑上些热的。我出去一会儿。”
杨萱连忙问道:“你去哪里?”
萧砺笑笑,“缸里的水太久了,不能吃,我另外担些水,水井离得不远,我很快就回来…你别怕,我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说着,从墙角提了扁担跟水桶出去,不久便听到大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杨萱寻到板凳坐下,慢慢褪了鞋袜,脚底板上果然明晃晃三个大泡,里面鼓鼓囊囊一泡水,浸在热水里,疼得要命。
前后两世,她都不曾走过这么远的路,更不曾磨出水泡来。
杨萱心头涌起无限委屈,思及杨修文与辛氏,又多了浓重的担心与牵挂,泪水便滴滴答答地滚落下来。
可又想起是在萧砺家中,不好总是哭哭啼啼,赶紧擦干眼泪,泡完脚,顺手将袜子洗了,搭在院子里的竹竿上。
这会儿萧砺担了水回来,先将水缸清洗两遍,才又把水倒进去,目光触及杨萱纤细白净的脚踝,问道:“是不是磨破了?”
杨萱点点头,“有点儿。”
萧砺蹲下,“我看看。”
姑娘家的脚怎可能随意让别人看?
可瞧见萧砺不容置否的神情,杨萱又不敢不听,尴尬无比地抬起脚,放在椅子上。
萧砺扫一眼,从怀里掏出短匕凑在灯前烤了烤,灯光卷着刀刃,更觉寒光逼人。
杨萱吓了一跳,忙缩回脚,“大人…”
“挑破了好得快,”萧砺简短的解释,“家里没有针线,用刀也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
杨萱看着薄薄的刀刃,又想想自己绣花所用的如牛毛般的细针。
针扎一下没什么,可刀不小心扎歪了,是要出血的,岂不比水泡更疼?
杨萱正迟疑,萧砺已手起刀落,利落地将水泡扎破了,又掏出只瓷瓶放在旁边,站起身叮嘱道:“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上上药,明天就好了…我还得出去会儿,东屋有被褥,你先歇下,不用怕,这是我的住处,不会有人进来…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嗯?”
杨萱仰头,迎上他的视线,无声地点点头。
听到萧砺牵了马离开,杨萱忍着疼将脚上的水泡挤了,撒了点药粉上面,稍等片刻,端着油灯往东屋去。
东次间跟厅堂一样的空旷清冷,桌子上落了层薄薄的尘土。
床上被褥倒是叠得整整齐齐,用一块布头严严实实地蒙住了。
因久不住人,屋子里有股淡淡的霉味儿。
杨萱打开窗子,寻到笤帚扫了扫床,将被褥铺好,呆呆坐了片刻。尽管身体已经累到极致,仿佛一躺下就会马上睡着,可头脑却清醒得很。
萧砺定然是去打听门路了。
前世,她遇见他时,他已经是官居三品的锦衣卫指挥使,现在的他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头目,也不知有没有能力解救她以及爹娘兄长。
可若是不依靠他,她真的再没别人能够指望得上了。
就连世代相交的范家也都早早脱开了干系,其他泛泛之交谁会愿意往浑水里趟?
实在不行就到秦家试试,秦铭改弦易辙投奔了太子,或许看在往日的交情上,能够指点一条明路。
杨萱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索性不再想,起身寻到块抹布,蘸了水将东次间和厅堂的家具挨个擦了擦。
萧砺家中简单,都擦洗完也不过盏茶工夫。
擦完,又端着油灯推开西次间的门。
西次间更是空旷,除了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之外,什么都没有,一眼就能把屋子看个遍。
杨萱忙退出去,仍旧坐在厅堂的椅子上,她想等萧砺回来,打听下情况。
萧砺奔波了一晚上,及至回来已近三更,早就过了宵禁的时候。
他先把马牵到东跨院,喂上草料,这才往正院来。
刚进门,不由呆住了。
杨萱歪在椅子上已经睡得沉了,旁边油灯仍是亮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脸上,娴静而温柔。
桌椅板凳都擦拭得干干净净,茶壶也清洗过,里面灌了水。
这便是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有一盏灯为他亮着,有一个女人在等他回来。
萧砺心中柔情满溢,盯着杨萱默默看了片刻,俯身抱起她往东次间走。
杨萱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嘟哝着唤一声“娘。”
萧砺柔声道:“是我。”
杨萱猛地醒来,对牢萧砺看了看,“大人,你回来了?”
“嗯,”萧砺应着,“你去床上睡,睡得舒服些。”
杨萱“唔”一声,想说什么,却抵不住浓重的困意,爬上床躺下了。
月亮已经升得高了,透过洞开的窗棂照射进来,在地上洒下一片银白。
杨萱侧躺在床上,乌漆漆的秀发铺了满枕,呼吸轻柔且悠长,像是最动听的乐曲,瞬间拂去了萧砺一天奔波的劳累。
萧砺凝神听了片刻,轻手轻脚地掩上窗子,又将门关好,退了出去。
对着昏暗的灯光,他长长叹口气。
杨家的事情着实棘手,看来只能明天去找义父了…


第79章
日上三竿, 明亮的阳光给糊窗纸蒙上层耀目的金色,杨萱迷迷瞪瞪地睁开眼, 瞧见光秃秃的墙面,愣了会儿才反应出来这是萧砺的家,连忙坐起身。
身上衣衫好端端的, 只是因穿了睡觉,滚得皱皱巴巴,看起来很狼狈。
可她没有可以更换的衣裳。
杨萱用力抻了抻,虽然不见得平整,到底心里安慰了些,又以指为梳,将头发勉强绾成个纂儿束在脑后。
走出门,看到萧砺正往竹竿上晾衣服。
他把昨天那身土黄色的裋褐清洗了,现下换了件鸦青色的长衫,晨阳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 虽然冷厉却也有几分俊朗。
杨萱想起西次间的木板床, 连床垫子都没有, 也不知他怎么歇息的。
正疑惑着,萧砺听到她的脚步声, 侧过头来, 唇角绽出温和的笑容, “你醒了?”
杨萱点点头, 下意识地又抻了抻衣襟。
萧砺晾完衣裳, 看着她支支吾吾地开口, “那边木头屋里是茅厕,厨房里备了水…”不等说完,掉头就走,“我去喂马。”
杨萱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可瞧见萧砺狼狈逃窜的背影,那股羞窘骤然减轻了许多。
厨房有股浓郁的小米粥的香味,而地上摆着只崭新的铜盆,里面已经倒了水,旁边板凳上放着条崭新的细棉布长条擦脸帕子。
大早上的,竟是出去买这些了。
杨萱心里一暖,极快地洗过手脸,掀开锅盖,上层是两碟包子,透过篦子可以看到锅底粘稠的小米粥。
包子略有些温,想必买回来有些时候了。
杨萱往锅里添把柴,等得热了,将包子端出来,又盛出两碗粥,摆好筷子,提着裙角去东跨院找萧砺。
两人沉默地吃完饭,杨萱本打算洗碗,萧砺不用她,抢着把碗筷洗了。
洗完,萧砺主动提起杨修文,“…现在在顺天府牢狱,我有个相识的朋友在那里当头目,答应会帮忙照看。只是有些棘手,最近抓进去的学子比较多,有些受不住刑罚,供认出不少事情,大多牵连到你爹。”
杨萱咬咬唇,片刻问道:“是没有法子吗?”
“下午,我带你去见见义父,义父上午忙,只能下午去,”萧砺叹口气,迟疑了好一会儿,又道:“你可能要跟我住一段时间,至少三五个月,方便的话,你去跟你夫家知会一声…不是住在一起,你住正院,我住东跨院,彼此不妨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