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正说着话,只见素纹扶着杨芷灰头土脸地从外面进来。
素纹欠身福了福,招呼声,“二姑娘。”
杨芷却好似根本没看到她们似的,沉着脸径自往里走。
杨萱与春桃面面相觑。
她们不是去三圣庵了吗?
怎么也该过了晌午吃过斋饭才回来。
这才巳初刚过…
杨萱正要跟进去问问,就听“啪”一声,门帘板子打在门框上。
是杨芷摔了门。
紧接着,门帘里面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若是以前,杨萱肯定二话不说就进去了,可现在…杨萱决定先避一避,免得杨芷说她幸灾乐祸看好戏。
仍旧是到院子里溜达。
不大会儿,绿绣进来,低声道:“二姑娘,张奎说有事回禀姑娘,现下正在二门等着。”
杨萱挑眉。
今天是张奎驾车送王姨娘与杨芷去三圣庵,想要回禀的定然是跟杨芷她们有关了。
遂道:“请他稍等片刻,我这就过去。”
二门内屏门的隔间摆着椅子,供看门婆子歇息所用。
杨萱坐定,王婆子将张奎叫进来。
张奎进门,不等问话,“噗通”一声先跪在地上,“姑娘,我撞了人,给府里惹了麻烦。”
杨萱勃然失色,可想起张奎素日驾车稳重,从不曾与人抢路先行,便强压下心中惊诧,温声问道:“张大叔快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张奎站起身,双手习惯性握在一起搓了搓,低着头道:“…经过隆福寺时,本来是要从黄米胡同走,可黄米胡同有发嫁妆的,就想拐到豆面胡同走。姨娘说不赶时间,想看看别人家的嫁妆,就在原地等着了。谁成想有几个孩子从地上捡了鞭炮拿香点着玩儿,一下子扔到马腿上了。马受了惊吓狠命撅蹄子,我怕伤着孩子或者把人家嫁妆撞了,就勒着缰绳往旁边带,可马性子上来,差点翻了车,幸好旁边有人帮忙稳住车厢,可…可马蹄子不长眼,一下子踢在他胸口上。”
胸口离着心肺不远。
杨萱倒抽口冷气,“那人怎样了,没出人命吧?”
张奎道:“没出人命,可看样子伤得不轻,嘴唇都紫了。”顿一顿,眸中露出敬佩之色,“那人还真是条汉子,伤成那样还硬撑着帮我制伏了马…我留了府里名号,让他有事来寻我。”
虽然事出有因,可毕竟是真伤了人,不可能悄没声地就走了。
张奎做法并没错。
可万一那人真的不治而亡或者迁延不愈,还真是件大麻烦。
杨萱思量着,忽然心念一转,想起一事,问道:“那人多大年纪,长什么模样,可曾留下姓名?”
“年纪不大,二十左右岁,看着挺壮实,我本打算送他就医,他没用,只说家在相隔不远的干鱼胡同,也没有留下姓名。”
干鱼胡同!
杨萱微阖双目,长长出了口气。
是了,那个人是夏怀远。
这阵子忙忙乱乱的,竟然把这事忘记了。
前世,辛氏带杨芷去赴宴,也是路上惊了马,被夏怀远所救。
转天夏太太哭天抹泪地来讨医药费,辛氏二话没说掏出张一百两的银票,夏太太不要银票只要银子。
辛氏特地打发松萝去附近钱庄兑换出五只二十两的银元宝。
银元宝拎起来有些沉手,夏太太却毫不在意,讨块碎布头,略略卷起来打个结,挂在肩头健步如飞地走了。
可不到半个月,夏太太再次上门。
那天,她正好跟杨芷去买纸笔,她买到半沓很难得的羊脑笺,原本挺高兴,可回来就听辛氏说要将她许给夏怀远。
她一气之下,把纸全都撕成碎片。
夏太太贪得无厌,定然不会放弃来勒索银子的机会,只不知道会不会再要冲喜。
无论如何,杨萱绝无可能再做冲喜新娘。
谁愿意谁去。
其实,杨萱对夏怀远并无印象。
她嫁过去的时候,夏怀远已经被搬到偏僻之处等死,唯一一次见到他,是他死后。
夏太太连夜将夏怀远搬到她屋里,吩咐她擦身穿寿衣。
那会儿是八月中,秋意尚浅,夜风却是清冷,将烛火吹得飘摇不定。
夏怀远静静地躺在床上,身量很长,脸颊瘦得深深地凹下去,完全脱了形,唇角好像带着一丝笑,一丝终于解脱的笑意。
她只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两手抖着好半天不敢给他脱衣。
后来是夏怀宁跟春桃他们帮忙换了衣裳。
“二姑娘…”张奎将杨萱迟迟不出声,开口道:“那位公子挺仗义,要是他家人来索要银子,我愿意砸锅卖铁赔给他,如果要偿命,我也愿意一命抵一命。”
杨萱笑道:“你家里还有老小要养,你砸锅卖铁让他们喝西北风?这事本不怪你,回头我禀报老爷、太太,自会有个章程出来。你且回去吧…再看看马匹和车架有没有损伤,尽早修好了,说不定哪天还得用。”
张奎行个礼,佝偻着腰身出去。
歇过晌,辛氏疲惫不堪地回家,杨萱亲自奉上热茶,待辛氏歇息片刻,将上午发生的事儿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辛氏。
辛氏“咚”一声,将茶盅顿在炕桌上, “这几天忙得要命,还真会添乱…咱家马车伤了人,走到哪儿都是要赔偿,只希望那人伤得别太重,要是出了人命可不好办。”
杨萱道:“娘,这事儿交给我吧,我能办。”
辛氏扶额,无奈地叹口气,“你打算怎么办?”
杨萱答道:“医药钱咱们给出,最多一百两,实在伤得重就二百两,如果对方狮子大开口,就交给官府裁断。”
夏太太最爱的是银子,最怕的是官府。
一边银子,一边棒槌,她心中自会取舍。
辛氏想一想,开口道:“先备份礼,回头让张奎打听打听那人住在何处,明后天去探望一下伤情。”
不等辛氏把礼单拟定出来,第二天一大早,夏太太就找上门来了。
杨萱听说时,夏太太已经坐在正房院院子里捶胸顿足嚎啕大哭起来,嘴里还不住嘴地念叨,“我可怜的儿啊,好容易回京一趟,还没到两个月,怎么就摊上这种倒霉事儿?真是天杀的,丧尽天良…”
辛氏站在旁边尴尬地道:“这位太太,能不能起来说话?”
夏太太不理,仍是扯着嗓子干嚎。
杨萱凑近前,疑惑地问:“那个…您儿子过世了,怎么这种哭法?”
夏太太竖着眉毛嚷道:“你才死了呢,好端端地咒我儿子死?”
重活一世,杨萱见过夏怀宁,见过夏怀茹,还是头一遭见夏太太。
她跟前世一样,体态略胖,看着很健壮。
身上穿了件洗得褪色的秋香色棉布袄子,袄子前襟和肘弯处都缀着大块的补丁。袄子明显有些瘦,肩膀处绷的紧紧的。
这衣裳…
前世夏家不富裕,可也没有窘迫到这种地步,就连孙嬷嬷跟张嬷嬷也都不曾穿过打补丁的衣裳。
也不知她从哪里借来的?
夏太太见杨萱打量自己,心里有些发虚,却色厉内荏地道:“看什么看,你们撞伤人还有理了?可怜我那儿躺在床上水米不进…”
杨萱淡淡道:“看您有些面善,不知道您家里是不是姓夏?有个儿子叫做夏怀宁。”
夏怀宁相貌随母亲,跟夏怀远并不太像。
辛氏闻言仔细打量片刻,讶然不已,“您是夏太太?”
夏太太没好气地说: “是又怎么样?别以为教过怀宁两天半就想抵赖银子,没门儿!”
杨萱道:“您一口一个银子,到底请郎中花了多少钱,开方抓药花了多少钱,您说个数目字出来。”
夏太太早就想好了,上次夏怀宁脑门被砚台打得差点没气,她是要了六十两,这次也按照六十两要,为了防止辛氏坐地还价,先自喊出个数目来,“八十两,郎中说伤了筋脉,使不得力气,得用参养着。两副药,光用参就六十多两。”
辛氏没打算还价,张口应了,“行,医药钱我们出。”
“还有,”夏太太眼珠子一转,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补充道:“郎中说每天要喝鸡汤,连着喝一个月,我们家菜蔬都吃不起,哪里喝得上鸡汤?一只鸡少说得十好几文,这一个月下来可不少钱,而且怀远得受多少罪。”
辛氏看眼夏太太满脸的算计,叹口气,对杨萱道:“从匣子里拿张一百两的银票出来…权作看在怀宁的面子,不必太过计较。”
杨萱回屋取来银票。
夏太太展开打量半天,认出纹银一百两的字样,仔细折好放进荷包里,展开衣袖擦擦眼泪已经半干的泪痕,威胁道:“我儿的病,能治好最好不过,要是治不好,没得完。”
杨萱不客气地说:“不管治好治得好,就只这些银子,如果夏太太觉得吃亏,尽可以到顺天府请知府老爷决断。”
夏太太既已得了银子,也不计较杨萱的话,拍拍身上尘土离开。
辛氏瞧着她的背影,叹道:“要是你不提醒,我真没把她跟怀宁想到一块儿。怀宁也真是…可怜。”
“有什么可怜的?”杨萱轻蔑地说,“夏太太来要银子,夏怀宁在家里装聋作哑,隔几天过来说他不知道,面子里子都赚到了。”
辛氏嗔道:“阿萱不可这么刻薄,怀宁不是那种人。”
杨萱默一默,又开口道:“娘以前不是做过梦,说姐想冲喜什么的,我觉得就是应在夏太太头上。信不信再过几天,她会哭闹着来求娶?”
辛氏摇头,“闹也没用,我不可能让阿芷去冲喜,这不是送去守活寡吗?再者,又是这样一个婆婆…”
第76章
夏怀宁其实是被冤枉了的, 他并不知道前世的事情再度重现, 兄长夏怀远又一次因为相救杨家人而身受重伤。
这几天, 他忙得出奇。
因为启泰帝最近身体好转,太子想趁势把靖王一举扳倒,如此便可假托是圣上之命,而非兄弟阋墙。
这样他在百姓间的名声就会好听一些。
夏怀宁白天在顺天府学读书,晚上跟太子的幕僚们议事,连着两天都是在外面过夜。
因为夏太太不懂政事,且嘴上不严实, 夏怀宁的行踪向来不告诉她。
等他终于得空回去, 发现家里充斥着浓郁的苦药味儿, 而夏太太则吆三喝四地吩咐孙嬷嬷炖鸡汤。
夏怀宁这才知道, 夏太太又一次从杨家敲诈回一百两银子。
夏太太理直气壮地说:“他家马车撞了怀远, 我怎么不能讨点银钱回来?虽然药钱不用那么多, 可怀远天天躺着, 吃喝拉撒都要人伺候,我加点辛苦钱不行?”
夏怀宁道:“如果是别人家, 随便娘怎么去讨。可那是杨家…先生指点我功课, 杨桐也经常接济我…娘为何不等我回来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夏太太拍得炕桌啪啪响, “这个家我还不能做主了?还接济你,我看你没少往杨家送东西…你娘我都没捞着吃的点心, 隔三差五你就往杨家送, 胳膊肘往外拐的玩意儿, 白养你这么些年了。”
夏怀宁不想再跟夏太太争执,转而去瞧夏怀远。
夏太太念着夏怀远给她那些银子,总算生出几分慈母之心,将夏怀远安置在正房的西次间,以便就近照料。
夏怀远刚吃过药,精神还不错,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怀宁别怨怪娘,娘是穷怕了,别的都指望不上,只有银子握在手里最实在。杨家车夫原本也说,求医问诊的钱,他愿意一力承担。”
夏怀宁抿抿嘴,片刻开口问道:“大哥伤到哪里了,大夫怎么说?”
夏怀远无奈地道:“倒是巧,马蹄子正好踢在之前的旧伤那里,把旧毛病又引起来了。大夫说先用着原先的方子再吃两副看看。”
“没再另外请郎中瞧?”夏怀宁挑眉。
夏怀远摇摇头,“不用花那个冤枉钱,我的病我心里有数,好是好不了的,勉强活着就行…只是你给我寻的那差事,恐怕没法去了。我真是愧为兄长,不但没有养家糊口,反而还要仰仗你支撑这个家。”
夏怀宁不由心酸,握一下夏怀远的手,“大哥别说外道话,这几天我有事情要忙,等忙过这三五日,定给大哥请个好点的大夫来瞧瞧。”
夏怀远扯扯嘴角,“好!”
没两天,太子果然使出杀手锏,将搜集到关于靖王的证据一一摆在启泰帝案前。其它犹可,但上次太子差点命丧草原,其中就有靖王的手脚。
这般勾结外敌残害手足之事却不能忍。
启泰帝盛怒,终于下令圈禁靖王,彻查其党羽。
一场风波极快地蔓延开来。
就连深居简出的王姨娘也感受到不同寻常的紧张,惶惶地问辛氏,“太太,咱们该怎么办,要不要避一避?”
事到临头,辛氏反而镇定下来,问王姨娘:“你想避到哪里去?”
王姨娘哆嗦着唇角道:“我自是跟着老爷太太,但是阿桐跟阿芷,他们年纪小,总得有条活路?”
辛氏叹口气,“难道我不想?”
如果杨萱再年长几岁,肯定赶紧找个人家把她嫁出去,可她还不到十二,又生得如花似玉,万一所托非人呢?
与其被人欺凌,倒不如清清白白地死。
而且,辛氏始终抱有侥幸之心,如果靖王能得势,杨萱可以嫁得好一点儿。
可现在,靖王是完全指望不上了。
就在辛氏替杨萱发愁的时候,大舅母迅速地跟张继商定了婚期,就在四月二十八。
张家在京都置办了宅院,届时张家自家人会来京都操办亲事,先把人娶过来,等过年时候再回真定拜见族人。
辛氏一边感慨辛媛命好,一边遣散府里下人。
杨萱悄悄吩咐春桃,“你去椿树胡同尽头那家找萧大人,就是先前我见过的那个军士,向他打听一下现在什么情势,咱们家被牵连到何种程度。”
萧砺应允过救她,不可能言而无信吧。
春桃顶着大太阳去了又回来,“那家里没人,我敲了好半天门,没人应。”
杨萱失望至极,强挤出个笑脸道:“兴许去的时候不赶巧,他正在任上也未可知,赶明儿你早起去一趟。”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春桃又去了,仍是没敲开门。
倒是将隔壁的妇人引了出来,妇人说萧大人家里许久没人住了,这一个多月都不见有人进出。
杨萱仅有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呆愣了好半天,将春桃的卖身契并首饰匣子递给她,“明儿等入了夜再去一趟,要是再没人,你也不必回来了,直接找春杏。如果我侥幸活着,你们就是我的指望,如果我活不成,你们可得替我收尸。”
春桃眼泪簌簌地流,跪在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却是下了雨,春雨淅淅沥沥一整天没有停。
春雨过后,天骤然热了起来。
萧砺终是没有动静。
而辛媛的嫁期却是一天天近了。
四月二十六,该是家里姐妹和闺中好友给辛媛添妆的日子。
杨萱是一定要去的,杨芷却借口身子不适,怕把病气过给辛媛而推脱了。
辛氏准备了一整套赤金头面和一整套珍珠头面交给杨萱,“原本是给你留着的,都送给阿媛吧。”
杨萱笑道:“我生得漂亮,不用这些东西也能比过阿媛。”
她今儿穿得喜庆,身上是茜红色绣着月季花的袄子,袄子腰间捏了褶,将她才见曲线的腰身完全衬托出来,罗裙是月白色的,沿着襕边绣了一整圈的月季花,花间彩蝶飞舞,极是热闹。
净白的小脸上透着健康的红润,娇美得好像春天枝头的初初绽开的野山樱。
这么漂亮而懂事的女儿!
辛氏心头一阵酸楚,面上却不露,笑着将杨萱鬓角碎发抿了抿,扬声唤文竹进来。
自打春桃离开,辛氏就让文竹跟在杨萱身边伺候。
这次也是文竹跟着杨萱去辛家。
辛氏叮嘱道:“让张奎稳着点赶车,不用着急。也别拘着姑娘,她们想玩什么就玩吧。”
文竹含笑答应。
从张家提出提前迎娶到现在尚不足一个月,辛媛的嫁妆却准备得不少,西厢房的炕上地上都是清一色漆着红漆的箱笼,一只摞着一只,摆得满满当当,都插不进脚去。
饶是如此,大舅母仍觉得不满足,唉声叹气地说:“时间太仓促了,什么都没置办齐全。哪像你母亲,当年真正是十里红妆。”
辛媛乐呵呵地说:“娘觉得不够,以后寻到合适的铺子,再贴补给我,反正我不嫌银子沉手,越多越好。”
大舅母瞪她一眼,对杨萱道:“你们先说着话,我吩咐厨房捞两条鱼,你想清炖还是红烧了吃?”
杨萱不客气,笑吟吟地说:“烧汤吧,我爱喝鱼汤。”
大舅母爽利地道:“行,就烧鱼汤。”转身往厨房去了。
杨萱跟着进了辛媛的屋子。
辛媛关上门就抱住杨萱呜呜咽咽地哭起来,“萱萱,书院出事了。今儿一早我娘收到扬州送来的快信,书院被查抄了,弟子都看管起来不让随意走动,娘瞒着不告诉我,我偷偷找出信来看到的。”
从扬州到京都,正常走驿站,差不多十天左右。如果是快件,一路换马换人,最多两天就能送到。
那么白鹤书院应该是大前天出的事儿。
这本也在意料之中,只不知道波及到杨家,会是哪一天?
杨萱深吸口气,开口道:“既然大舅母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作不知道,开开心心地嫁出去好了。再说,这是大人的事儿,咱们又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跟着添乱。”
辛媛抽抽答答地说:“可是我害怕,早知道让我爹和我哥到京都就好了,京都总比扬州安全。”
杨萱咬咬唇,不知如何回答。
辛媛跟前世的她一样,都是浸在蜜罐里养大的,只以为外面风调雨顺太平盛世。
任何不好的消息都不会传到自己耳朵里。
辛媛比她幸运得多。
当初她是冲喜避祸,而辛媛却是张继在危难关头求娶回家的,定能待她如珠如宝。
杨萱轻轻拍一下辛媛肩头,温声道:“别哭了,哭得眼肿了让大舅母瞧见不好,待会儿还得吃饭。快洗把脸。”
扬声叫秀橘端了铜盆过来。
杨萱亲自给辛媛绞了帕子,又帮她散开发髻重新梳理头发。
妆台上的镜子映照出炕边叠好的嫁衣,墙角摆着的红灯笼,还有椅子上搭着的大红色椅袱。
红彤彤的耀人眼目。
来添妆的除了杨萱却再无别人。
辛媛在京都认识的人原本不多,又恰逢这个时候,没人来也是正常。
可总感觉有些冷清。
杨萱便在辛家多待了些时候,一直等到日影西移才坐了马车回家。
才进家门,便觉得家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杨修文端坐在正房厅堂首位,王姨娘跪在地上哀哀哭泣,在她膝前不远处,有一滩水迹和两块茶盅的碎瓷。
是杨修文摔了茶盅?
又是为了什么?
杨萱小心地绕过那滩水迹,端端正正地朝杨修文福一福,“爹爹。”
王姨娘猛地抓住杨萱裙角,“二姑娘求求你,阿芷是你长姐,你给她一条活路吧…”
第77章
杨萱侧头, 瞧见王姨娘额前的水珠, 顺着鬓发滴滴答答落下来。
前世,王姨娘也这么求过一回。
是个下雨天,她在廊前跪着,苦苦哀求,“夏家求娶的是阿芷,老爷不能不给阿芷活路。”
那次是因为冲喜的事。
这次想必也是。
夏太太果然又来了。
杨萱默默叹一声,温声问道:“姨娘求我什么?我听不懂。”
王姨娘声嘶力竭地喊:“是夏家,夏太太求娶阿芷, 而阿芷又是长女, 怎么也论不到二姑娘头上。可老爷…老爷说要二姑娘出嫁。这不公平。”
杨萱目光转了转, 看到杨修文铁青的脸, 看到辛氏伤心的脸, 最后落在杨芷脸上,轻声问道:“姐是什么意思?我瞧夏太太不像好人, 最会胡搅蛮缠欺软怕硬,姐想嫁吗?”
杨芷迎视着她的目光, 先是迟疑,随即变得讽刺,有笑意慢慢沁出来,“萱萱, 你又想让给我吗?我不需要你让…因为夏太太原本求娶的就是我, 上次在隆福寺, 夏公子是因为我而受的伤。”
杨萱摇摇头, “那为什么夏太太来要银子的时候,姐却躲着不露面呢?按道理,医药费应该由姐跟姨娘出才对。”
说罢,对杨修文道:“爹爹,我不要冲喜,我要陪着爹爹跟娘亲。”
“阿萱…”杨修文欲言又止,可瞧见杨萱坚定的目光,重重叹了口气,“好吧,阿芷收拾下东西,三天后夏家来迎亲。”
“这么快?”杨芷脸上终于显出几分惊慌,“怎我什么都没有,没有嫁衣,没有嫁妆,该怎么着手准备?”
杨修文道:“你跟姨娘商量着办,你屋里的东西能带就全带上。事急从权,夏家不会挑剔这些。”
杨芷低着头,双手无措地绞着帕子。
辛氏看不过眼,吩咐绿绣将那只海棠木匣子取来,掏出两只二十两的银元宝,“明儿姨娘带着阿芷去喜铺转转,有合适的喜服就买下来,若是不合身,就量了尺寸现改,比另外做要快当。喜铺里盖头、喜被、喜帐等一应物件都齐全,该添置的就添置了…我手头还有些绫罗绸缎,到时候也给你陪嫁过去。”
杨芷屈膝福了福,“多谢母亲。”将银元宝接在手里。
王姨娘紧跟着磕头如捣蒜,“谢太太。”
杨修文扫一眼她,也缓了声音,“我手上有三五百两银子,还有几幅字画,也一并添上吧。”
王姨娘大喜过望,不迭声地道谢。
杨修文沉声道:“你下去准备吧。”
王姨娘与杨芷行过礼离开。
辛氏低声道:“虽然事情仓促,可总归关着杨家的体面,明儿我把箱笼归置归置,好歹凑出二十四抬嫁妆,别让人看了笑话去。”
杨修文点点头,看一眼杨萱,叹道:“你呀…平常挺机灵的,怎么事到临头就傻了。”
杨萱鼻头一酸,低声道:“我不想嫁人。”
是真的,她想活着,可是不愿意嫁人。
杨家阖府忙活了两天,终于将杨芷的嫁妆备齐了。
共二十四抬,都是当年辛氏盛嫁妆用过的,成色极好的鸡翅木箱笼。
看上去颇为体面。
杨萱把自己的一对金钗送给杨芷作为添妆,杨芷看了看,淡淡道:“听说上个月春杏出府,萱萱给了她不少东西。在萱萱心里,姐还不如个丫头?”
杨萱极是意外。
她平常不爱戴首饰,辛氏也没特意给她添置什么,这对金钗算是比较精巧且贵重的。
没想到杨芷会这样说。
杨萱无谓地笑笑,“姐竟然会跟个丫头比…算了,姐瞧不上,我也就不拿出来现眼了。”将金钗放进匣子里,转头就走。
“你…”杨芷张张嘴,想要喊住她,终是没好意思开口。
她是嫌少,可没说不要。
这对钗少说也值十几二十多两银子,就这么飞了,杨芷恼怒地将手中梳子扔在妆台上,险些撞倒靶镜,素纹忙上前扶住了。
第二天发嫁妆,再然后就是夏家来迎亲。
前世是夏怀宁来的。
杨萱不愿跟他照面,就躲在西次间没有出去,只听外头传来陌生的男子声音,“岳父岳母再上,小婿夏怀远特来迎娶大姑娘。”
声音很虚,中气极为不足的样子。
竟然是夏怀远?
杨萱惊诧不已,悄悄将门帘掀开条缝,见一个穿着大红喜服的男子正跪在杨修文与辛氏面前磕头,而旁边则是长身玉立的夏怀宁。
磕完头,夏怀宁使力将夏怀远搀扶起来,饶是如此,夏怀远身子仍是晃了几晃才站稳。
杨修文便道:“你身子不好,不用亲自过来。”
夏怀远断断续续地说:“杨姑娘下嫁于我,已经委屈她了,倘或再不亲迎…”胸口呼哧呼哧地像是堵着痰,好半天也没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