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锵”一下朝男人摊开掌心:“喏。”
裴寒舟觉得这玩意挺熟悉,但总归是难以确认自己那个荒谬的感受,故而只是蹙着眉问:“这什么?”
“麻团啊,”她说,“你儿子你都不认识?”
“……”
念头得到确认,男人眉间“川”字更深,不明白这么好的气氛下,她为什么要捏一个第三者。
她很快听到男人问:“你忙活这么久,就只是为了麻团?”
“只能想到它了,”林洛桑又随手抓了把雪,手掌稍稍收拢再展开,一个颇似球体的东西出现在掌中央,“你看,这么乍一眼看是不是挺像麻团的?”
裴寒舟生硬道:“不像。”
林洛桑撇嘴,“你对你儿子太冷漠了。”
“又不是真儿子。”
“……嗯?”
“没什么。”男人一把将她拉起,示意二人离开。
被男人拉着往前走了几步,林洛桑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头,看向雪地上躺着的克隆机器人:“就这么走了?那麻团呢?”
她本意是问要不要拍个照或者放到车上等它融化,结果男人淡漠地回——
“让它自生自灭。”
“……”
林洛桑也没心思再管自己的创作物了,毕竟手掌在风里袒露了这么久,这会儿多少有些冰冷。
她正把手放进口袋里取暖,而后又眨了眨眼,一个急刹车将男人也拉停了。
她把自己泛红的指节贴在男人下颌处,轻声问:“冰吗?”
“……冰。”
男人沉声,将她的手拉了下来。
风向瞬息万变捉摸不定,林洛桑一偏头就被刘海糊住了眼睛,伸手想拨开头发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正被裴寒舟握着。
她下意识往外扯了扯,他抓得太紧,她没抽出来。
以为是他没意识过来,林洛桑给了男人一些反应的时间,又往外拽了拽,试图找回自己对手掌的控制权。
男人不仅没放手,还拉着往口袋深处塞了塞。
林洛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我头发乱了。”
“你左手不是还能用?”某人冠冕堂皇,“拿出来我怕你冷。”
她哽咽片刻,这才皮笑肉不笑地吹开刘海儿。
“谢谢啊,你人真好。”
没想到她全副武装还是被人拍下了图,在首页刷到自己和裴寒舟的雪地图时,她差点被惊吓到。
点进去一看,幸好,博主只拍了背影,并没有认出他们。
照片中,她正蹲着捏麻团,而裴寒舟就站在她身后,手中的伞面止不住地朝她倾斜。
不远处花店暖黄的灯光氤氲漫开大片,给整幅画面镀上了温柔的基调,就连漫天飞扬的雪花都显得静谧而温存。
博主说:【加班回家时拍到了这一幕~感觉好甜呀,分享给大家。】
大家的回复非常有礼貌:【你在雪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身后看你。磕到了,谢谢。】
还有人问后续:【虽然没有前因后果,但场景莫名有一种让人能量值加满的魔力。有后续吗,想看女生捏了什么~】
博主回复:【本来准备上去看看脸来着,但是女生很快被男朋友拉走啦hhhh女生捏的就是一个很小的东西,看不出来是什么[图片]】
楼中楼有几个人认出:
【这特么不会是麻团吧?】
【林……林洛桑和裴寒舟?妈呀我死都不敢做这种假设,看背影的确很像裴寒舟,但举伞绝对不是吧,裴总只会一个人打全部的伞,不让人家给他举伞就不错了(对不起裴总我真的是您的粉丝)】
【他俩是我见过唯一一对虽然很有cp感但几乎没同过框的夫妇,看这张图之前我也是笃定的形婚党,看完我动摇了。】
大家一连猜了很久,从衣着分析到发型,可惜林洛桑上车之后换了套厚羽绒服,线索太少,网友没分析出来。
林洛桑只是笑着看大家猜来猜去,后来有别的提醒打断就没有再看了,谁知道睡前随手一刷,发现裴寒舟那寸草不生的微博,在十分钟之前点赞了那张照片。
第二天起来,裴寒舟当即质问她:“你为什么没有关注我?”
“什么关注?”林洛桑咬了口紫薯,“微博?我以为你那微博都不用了呢。”
见裴寒舟没说话,她继续问:“怎么,最近打算玩玩?”
“嗯。”
“我现在没腾出手,你自己拿我手机加吧。”顿了顿,林洛桑道,“怎么忽然用微博了?”
他淡淡道,“就是觉得……这软件还不错。”
火速吃完,她没空检查关注是否添加完毕,赶往汀城检查练习生们的进度。
第一场公演在即,她们只有几天的准备时间。
公演就是公开演出,是售票且有真实粉丝看的,练习生们还是以最初的团为单位,经由导师们指导之后,在公演舞台上公开pk。
虽然是练习生们的决战,但和导师的水准也息息相关。
她一到练习室,教室里就立刻沸腾了起来。
“桑桑老师!新年快乐!!”
“老师,您那个跨年表演干货太多了,尤其是最后捡麦那个超级帅,怎么做到的?!”
“老师,再给我们表演一遍吧。”
“那一段的应变能力真的太强了,就连我妈都改口了。她一开始不同意我参加这个节目,昨晚看了跨年都跟我打电话说,崽啊,我看你们导师还蛮会跳的啊,在那好好学咯!哈哈哈哈哈!”
大家纷纷起哄,林洛桑只能又做了一遍昨晚的动作,转身时抓收音器抓得干脆利落,再起来时表情管理也没有丝毫松懈,长发顺着动作转了一圈,又飒又美。
林洛桑对着面前一片崇拜目光,问:“想知道秘诀?”
“想!!”
“舞台意外在所难免,要想顺利化解,最重要的就是对动作熟悉,而且一定不能惊慌。”
“怎么做到可以不惊慌啊?”
“练习。”她说,“说到这里,你们的公演舞台练得怎么样了,让我看看。”
导师的任务突如其来,颇有种开学时还没跟老师套完近乎,老师就无情地拍拍桌面下达任务——寒假作业交上来。
大部分组都练得认真,尤其是林洛桑底下的几支,大概有林洛桑的舞台勉励,她们都没有放松懈怠,哪怕起初的评级不是ab,舞台呈现方面竟也完全不输。
但还是有两组平时闹腾的练习生较为散漫,中途跳错了好几个拍,甚至还有两个人站位都错了,在林洛桑面前她们也放松,一群女生笑得直不起腰。
林洛桑从不打断练习生,但此刻也不由得拍了拍话筒,询问道:“好笑吗?”
教室瞬间一片安静,大家都意识到林洛桑的严肃,紧张地抿起唇。
“给了几天的时间,你们连动作都记不好,剩下几天应该是给老师找错误的时候,不是你们学舞步的时候,”林洛桑无奈地捏捏眉心,“如果在舞台上跳错了,你们对得起花钱来看的观众吗?”
“第一场公演结束就要按照排位淘汰了,一百进六十,几乎一半的选手都会无缘下一次舞台,你们还不打起精神,到底怎么想的?你们知道机会有多难得吗?”
她看向最中央,方才还在起哄问她“为什么不惊慌”的女生,徐徐道:“毛映,你问我为什么意外的时候不惊慌,好,现在我告诉你们。”
“我的镇定来自于我对自己的信任,来自于无数次的排练后达成的肢体记忆,哪怕大脑一片空白,音乐响起我就会跟着跳。我知道动作之间的间隔,因为熟练,我可以很快地计算出什么时候我可以自己加入动作。”
“没有人的成绩可以随随便便得来,哪怕再有天赋也不能纸上谈兵,以前视听盛宴的时候,我用人家休息的时候上台练习,所有碎片化的时间都由我上。所有人都想做逆风翻盘的那个人,但如果基本功不牢,你还没等到风来——就已经被后浪冲倒在沙滩上了。”
教室内寂静一片,所有练习生都在认真听着她的经验。
过了很久,几个嬉笑的练习生这才小声说:“对不起老师,我们不应该总是打闹,以后不会了。”
“现在好好努力还来得及,我现在对你们严格要求,是不希望你们到时候站在台下流眼泪,”林洛桑道,“你们继续练吧,下次我检查。”
她到底是心软,讲最后几句话时又恢复了以往的柔和,搞得几个练习生愈发觉得自己不懂事,眼眶发酸:“因为没想到老师今天会检查我们的,刘屏老师说后天再检查。”
刘屏能知道什么,后天哪里还有机会再抠细节。
但最后林洛桑也没拆穿,只说了句自己明天检查,就去了下一个班。
直播间的弹幕为林洛桑的那一大段话疯狂打call:
【台下可爱有梗,涉及专业又特别认真和严肃,绝美反差萌,啊啊啊姐姐凶我!!】
【这一组完全不是她的学员,甚至还是她那一组的竞争对手,她大可不必管的……】
【她是真的为这些练习生好啊,唉,毕竟自己吃过的苦不想后辈再吃。】
林洛桑又接着一个班一个班地巡视完毕,指出了大家存在的问题,还给出了很多指导意见。
很多练习生都是其他组的,她知道,甚至还会成为她那一对的竞争对象,但即使如此,她还是秉持着自己制作人的理念,提前看过了所有团队的选曲,并自己先思索了一遍舞台效果怎样会更好。
检查完一众练习生的舞台,她又去到自己的专属练习室,练了几个小时舞,又开始筹备专辑。
训练生活总归是枯燥,偶尔有紧张时刻,大家也会松懈,但林洛桑那番话给练习生们又上紧了发条,大家继续拼搏起来。
盯着练习生们有所好转,她这才在次日上午检查完后就回了家,毕竟今天裴寒舟说要带她出去,讲得还挺神秘。
男人在她到家十分钟后抵达,当晚就带她去了之前二人去过的公园。
她看着沿途风景,不由问道:“去那干嘛?”
男人淡淡答:“之前不是说要带你去坐摩天轮?”
车稳稳停下,她拉开车门下去,这才道:“但是这个点公园人肯定多呀。”
裴寒舟早有先见之明:“所以我包场了。”
“……”
她回过头,以往热闹的公园果然萧瑟一片,连工作人员都不剩几个。
行吧,是她多虑了。
“走吧,直接去,”她揉揉脑袋,“这两天被练习生们磨得不行,正好去高点换换心情。”
摩天轮缓缓旋转着升起,夜色与壮阔景色尽收眼底,林洛桑忽然想到什么,想到什么讲什么:“我之前看过一个韩剧。”
“嗯?”
“说是,如果恋人在摩天轮上接……”
说到这里她发现了什么,起身压过去,承在男人身侧道:“闭眼。”
男人顺从地闭上眼睛,感觉到一个软软的东西压上自己眼下,旋即,林洛桑从他脸上摘下来一根睫毛。
“你睫毛掉了。”她说。
说完又坐回了位置上,继续欣赏湖光水色。
裴寒舟启了启唇:“……就这?”
她也很不明所以地回望,“不然呢?”
又很考究地道:“你在期待什么?让我夸你睫毛好长?”
“……”
“那你刚刚要说什么?”
她想了一会:“被你的睫毛打断,我忘了。”
“……”
坐完摩天轮,她非要在大晚上坐什么蛟龙入海的过山车,沿途被水溅了一身,她却觉得减压,提出还要再坐。
就这么坐了好几圈,男人倒是不恐高,只是过山车蜿蜒曲折,他稍有些头昏。
在她提出要坐第五次的时候,男人问:“你不晕?”
“我不晕啊,练舞转的圈比这个多多了,”她立刻领悟过来什么,“你是不是不能坐了?”
男人半晌没应声,她着急地催促,又多出了几分傲视群雄的优越感,扬了扬下巴:“你到底行不行?”
很显然,男人对“行不行”这三个字眼异常敏感,闻言便眯了眯眼,对着她略有些挑衅的目光,压低声音警告道:
“这个坐不了,但别的我还是能做一做。”
☆、60
对着男人危险的目光, 林洛桑的大脑还没有及时参悟某句话,腿却先行软了一下。
她立刻改口,奉送上一个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笑容——
“那我们就不坐这个了, 我也觉得稍微、稍微有那么点晕。”
说完, 还意思着在食指处比了一小节。
“你想坐什么呢……?跳楼机?云霄飞车?海盗船?”她嘴角的笑容僵在一个难以描述的弧度,尽量想装作根本没听懂地扯远话题,“或者饿了吗, 我们去吃饭吧?”
男人淡漠地看着她,以不变应万变。
“你觉得呢?”
在裴寒舟并不接招的当下,林洛桑终于充分意识到, 在某些关乎男人尊严的问题上,她是绝对不能、也没资格挑衅的。
由于保命要紧,她当即狗腿地凑上前,拍了拍他的袖口,恭维道:“不管坐什么都难以烘托出您在我心里的伟岸, 毕竟您的灵魂是如此的高傲而一尘不染,您的气度是如此不凡,您的身姿是如此威猛而高大,胸襟宽广, 非同一般。”
裴寒舟凉凉觑她一眼:“具体怎么威猛, 说说看。”
“……”
对着男人肤浅而致命的问题, 林洛桑沉默了片刻。
题答不好,小命难保;回答过优, 彻夜难休。
她现在甚至想去定制一面“裴寒舟宇宙最行”的锦旗悬挂在在舟总部的最上方, 最好还是夜光的, 二十四小时常明,三百六十五天供万千凡人瞻仰。
她舔了舔唇瓣, 为了挽救自己于水火,采取曲线救国的方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裴寒舟还以为她在暗示什么:“怎么?”
“我饿了,去吃饭吧。”
“……”
她殷切地抬起眼,瞳仁被月色缀得发亮,男人垂眼瞧她,被她拽着手臂拉向前。
满地星辉中,一对影子缠缠绕绕地搁浅。
她就那么漫无目的地拉着他走,脑子里还在想些乱七八糟的,打算看到合眼缘的店就进去歇会,谁料沿途也没几家店面开门,原地休憩思考后续计划时,听到男人漫无波澜的声音——
“你打算现场给我抓鱼bbq?”
她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锦鲤池前,池内的锦鲤都欢快地朝她涌来,晃动尾鳍时搅乱一池碎光涟漪。
吃锦鲤是不可能的,以她的厨艺现场bbq更是不可能,于是林洛桑喂完了鱼,正打算提议要不回家吃苦瓜炒鸡蛋的时候,男人应该是意识到危险将至,及时把她带向了不远处的旋转餐厅。
这餐厅氛围很好,透过窗户能看见闪烁不定的城市路标牌,以及远处车水马龙的十字路口,快速掠过的车辆与行人模糊成面,倒显得这里的惬意自在更为难得。
栏杆处还有一盏一盏的星星灯缠绕,头顶回荡着不知名提琴曲。
她撑着脑袋:“我都没发现这里还在营业,你眼神真好。”
男人反问:“你觉得是我眼神好?”
将他这个问句在舌尖稍作回味,林洛桑反应过来了:“噢,你提前定好位置啦?”
“我带你出来,当然会把一切安排好。”他说。
她莫名其妙被男人语气里的笃定给苏到,眉尾不自觉地扬了扬,轻咳两声压下去,摩挲过盘沿,囫囵道:“地方选得还不错,可以破例……加点分什么的。”
没想到男人听清了,自唇角溢出声笑,淡淡问:“加多少?”
林导师发挥专业精神仔细分析盘算,掩着唇道:“0.5吧。”
尽管知道她是在胡诌,他也没放心上,但仍然对她的算法表示质疑:“扣分60起,加分0.5,这算法谁教你的?”
“我老公啊,”她说,“惹他不高兴了就把你往死里整,高兴了也没太大变化。”
男人蹙了蹙眉,正想问自己什么时候把她往死里整过,忽然又顿悟过来那声“老公”是在说自己,所有杂念瞬间消散,只余那重点二字在脑内加大音量循环播放,声声浸入肺腑,心境明朗身舒体畅,只想和她重点讨论一下老公的一百种念法。
谁发明的词,还……挺好听的。
看着男人压抑克制地扬起唇角,林洛桑从盘子里戳了个虾:“你笑什么?”
今天桌上的菜都是按照她的习惯点的,沙拉为主,少盐少糖,卡路里并不高。
她安心地又吃了几口,服务生又前来上菜,她看手指纤细还以为是女生,心头一跳,抬头看到脸和胸牌才放下心来。
就这么的,突然又想起了他过敏那回事。
林洛桑抿抿唇,放下手中的虾子,问裴寒舟:“不过,之前说到的你的过敏问题,到底是什么导致的?”
男人顿了顿,掀开眼睑瞧了她几秒,这才问:“吃完了没有?”
“差不多了,”她说,“你边说我还可以边吃嘛。”
又试探地问:“难道特别长吗?”
“说长不长,”他淡淡道,“说短也不短。”
……
六岁那年,赵璇雅和裴楼的婚姻尚未彻底破裂,但婚姻依旧名存实亡,他鲜少与父母相处,被寄养在祖父母家。
长久的高压让他难以喘息,偶尔会跑去曾祖母的院子里,简单地透一透气。
曾祖母给他的不多,却是他对温情感知的全部,偶尔会给他送来一盘餐点和一杯牛奶;曾祖父则喜欢看戏曲,常常循环播着一首怎么听都听不倦的歌,就那么拍着扇子同他讲着国事与小曲儿。
相处的时光虽少,他同二位老人的关系却最为亲密。
他那时候只是庆幸,幸好两位老人都健在,才让他不至于无处可去。
直到曾祖父离世的那一天。
那阵子他被封锁了所有的消息,当天甚至被半年才见一次面的赵璇雅带走,而赵璇雅的目的则是——给他寻觅一个自己看得上眼的未婚妻。
他也才六岁而已,和对面穿着小洋裙的女孩儿面面相觑,只觉得时光尴尬又难捱,还羞耻得让人一秒都不想多待。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物品,被母亲扫描仪一般的目光扫视一圈后,精准定义出他的价值与价格,再同需要的人等价交换。
而联姻娶一个所谓的富家名媛,对家中的事业有所帮助,让赵璇雅面上有光,似乎就是他诞生下来的全部意义。
逢场作戏的笑脸和谄媚的逢迎声中,赵璇雅的手机响了很多次,他想提醒,想离开这里,但赵璇雅只是狠狠剜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动,随后将手机放进包中,进行自己的“正事”。
他忘记自己和女孩被来来回回夸了多少次,众人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中,尽管他知道自己获得了高分,但仍觉被冒犯,仍感觉不到尊重,仍然……厌恶。
所谓的下午茶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他却觉得有两个世纪那么难捱,坐上回程的车时,总算能够松开攥紧裤腿的手,然而下一秒,他听见赵璇雅接起了电话。
曾祖父在一个小时前辞世,而离开时反复念叨的,是想见一见他。
小孩子是感受不到世界观的,只是觉得那一刻,好像有什么地动山摇,哗啦啦地碎裂开。他陷入呆滞,甚至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样的话。
他连哭都没有眼泪了。
他看着被自己攥得皱成一团的布料,不明白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一步,他甚至觉得是曾祖父在和他开玩笑。
但现实毫不留情地在他面前摊开,他走进大门,管家悲痛地用手绢捂住脸颊,说,“少爷,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呀……”
他被管家抱在怀里,忽然嚎啕大哭痛不欲生,到最后没了力气,又被赵璇雅强行从管家怀里抱出来。
他听见赵璇雅刻薄地质问管家:“你一个下人怎么敢抱少爷,算不算得清自己几斤几两?”
赵璇雅就像社会用来分清阶级的工具,甚至连心都没有。
怎么会有人连心都没有呢。
而进入曾祖父的房门之前,赵璇雅甚至还小声和他说:“儿子,今天这个你觉得怎么样?如果不满意,妈妈明天再领你去见另一个。”
他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只觉得以往陌生的面孔,在此刻更加陌生。只觉得连成为她的儿子,被她这样叫,都是一种耻辱。
可大门推开,赵璇雅的眼泪突然就决了堤,精致圆润的眼泪从她眼角渗出,一滴滴地滚落流淌,美丽又妥帖。
她哭得那样伤心,眼中却没有悲痛,妆容都没有遭到丝毫破坏。
她伏在老人的床边大哭着,捶着胸口状似自责道:“我怎么就因为手机静音没有接到电话呢?我根本没有看到你们给我打了那么多电话,如果看到,我说什么也会回来的……那时候我正带着寒舟想要买一些水果带来,我以为不会这么快的……”
“老天爷,你好狠的心,你怎么就舍得带走这么好的一个人,让我们全家悲痛……”
可他知道那些话都是假的,她明明知道老人的情况,她明明意识到了那通电话有多重要,所以她没有挂断,只是静音将手机反盖在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