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上,朱笔勾出一个位置,旁又批注了三个字:“雷云皋”。
韩度认出,勾画处正是发现陈济尸体的烧瓷作坊!
看来,有必要去和东颋会合了。
韩度换了衣裳,来到南屏山下,远远望见高耸的烟囱不断冒出黑烟。
东颋!
韩度以救火的速度冲进作坊内。一进去他就听到了水车转动的声音。
他当机立断,先去水渠边,将水车闸门放下,又脱下外衣濡湿。随后,他靠近窑炉。
紧闭的窑门前,韩度见到了东颋留下的画册和笔盒。
“东颋!”
窑炉燃烧时,若要开启窑门,需要使用特制的工具抬起门闩。韩度此刻没工夫翻找工具,他用湿衣裹住双手,握住铁门上两个发烫的把手,硬生生将门拉开了。
“咳咳咳!”
韩度甩动湿衣,用力扑打烟雾。待烟气稍稍散去,他作势就要钻进窑炉,却见一只手伸了出来。
纤长的手指乌黑如墨,细细的胳膊蒙着一层白灰。
韩度抓住那只手,将人拖了出来。
东颋合着双眼,始终没有回应他的呼唤。
他将东颋打横抱起,走到水渠边,小心托着她的腰,让她面朝下,又将她的双手放到水中浸泡。
室外清新的空气加上冷水的刺激,原本陷入半昏迷的东颋突然动了一下,嘴里发出了微弱的声音。
韩度手里一紧,随即又松开,仍是不放心地托着她。
东颋悠悠转醒。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被韩度半抱在怀里,身体仿佛化作烧红的铁块。
“头领,我没事了,还请松手。”她艰难说道。
韩度猛然回神。
他之前救人心切,无暇他顾。此刻目光扫过东颋身上单薄的中衣,又瞥见她后脑的发髻上斜插的翠色短簪,狐狸眼中划过一丝慌乱,可疑的红色飞上脸颊。
他赶紧松了手,站起身来。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
二月间他与袁青点检西湖,那小子在回程路上买了一根短簪,说要送与东颋,答谢对方时常督促他练字的好意。当时韩度还笑话袁青糊涂,竟错买了女式发簪。
原来,糊涂的是自己!
一阵尴尬之后,韩度到底还是想起了正事。他从腰间取下潜火短匕,递给东颋,眼睛却不敢再瞧对方。
“东颋,你有没有看见那纵火凶手的脸?”
“没有……”
“我来时不曾瞧见可疑人士,大概是从别路跑了。以防万一,你留着这个防身,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寻一些替换衣裳来。”
没过多久,韩度果然带了衣裳回来,是从附近农家借来的。两人各自换了衣服,韩度像是要掩饰什么似的咳了两声,刻意板起面孔。
“东颋,等袁青的事顺利解决,我再来问你的事。”
“到时,你尽管问吧。眼下,查案要紧。”
两人达成共识。
韩度便将自己的调查进展一一告诉了东颋。
“雷云皋?此人不就是京中有名的瓷商么?”
“没错。雷云皋在京城拥有一座大型的烧瓷作坊。也许这处小作坊也是雷云皋的秘密产业。陈济既然在地图上写下雷云皋的名字,很可能此人就是钦州石炭的客户之一。咱们下一步,就去拜访雷云皋!”
韩度和殷东颋到了雷府,却被告知他家主人被友人约往丰乐楼喝酒。
两人马不停蹄,又转去丰乐楼。
丰乐楼乃临安最有名的酒楼,实打实的销金窝子。门房看惯了豪门贵客,对两位寒酸衣着的男女几乎正眼也没瞧上一眼。
韩度拿出一锭银子,说明来意,门房立刻换了一张面孔,笑意盈盈地将两人请入楼内。
“贵客稍等。”
不多时,一位二十多岁的小厮走来,带领两人来到三楼一间包房前。
韩度刚到门前便听出房内发出不寻常的动静。他脸色一沉:“啪”地推开门板。
只见一位穿着绣金墨绿褙子的男人坐在靠背椅上,身体前倾,脑袋伏在桌边,面色狰狞。在他的脖子上,紧紧勒着一根潜火救生绳,已然气绝。
屋内还有一个男人背对门口,正要开窗逃跑。他上身为竹青色短褐,下身为葛布裤和油布鞋,看那背影竟是袁青!
“狗鼻子!”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的身影从窗台消失了。韩度不由分说,也跳窗追去。
丰乐楼建在丰豫门外,西湖岸边。为了让食客尽赏湖山胜景,楼上包间皆朝西湖开窗。
韩度从窗台跳下,径直掉进湖里。
他奋力朝袁青游去。奈何袁青水性极高,又擅潜水,一个猛子扎进西湖深处,韩度一时竟不知从何追起。
“狗鼻子!袁青!”
平静的湖面,犹如一面银镜,哪里还有袁青的踪影。
韩度脸色铁青,泡在水里等了好一会儿。天清气朗,视野开阔,极目眺望下,视野远至三四里开外。
终于,他在钱塘门方向捕捉到一个人影冒出水面,麻利地爬上岸。
岸边停着一辆马车,像是早就商量好的,见人从水里出来便立刻开了车厢,接上袁青扬长而去。
韩度见状,只得返回丰乐楼。
不料,他刚走进包间便被四人围住,看其装束,分明是殿前司禁军。
原来,丰乐楼见包间出了命案,马上派人报告了军巡铺。可巧殿前司中军将军带兵在这一带搜查,听到消息快马赶来,将韩度撞个正着。
“潜火七队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指挥韩度,你和你的下属真是让我们好找。怎么,你一个人?”中军将军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韩度冷笑不答,视线扫过众人。室内除了死去的雷云皋,只有六名殿前司官兵。
东颋去了哪儿?
“韩指挥现在不说也行,跟我们回衙门细说吧!”
中军将军扬了扬手,命人将韩度带出去。
另一边,东颋在韩度追出丰乐楼后,到一楼茶水房找到了专管端茶倒水的小厮。
“我乃临安府暗探,正在查雷大官人的一桩买卖。”她将潜火队腰牌拿出,飞快地在小厮眼前晃了晃。
那小厮不过十五六岁,又不识字,只分辨出腰牌上有临安府衙的标志。他信以为真,连连点头,表示愿意配合。
“雷大官人和谁一起喝酒?”
“大官人是和一位细眼的中年男客,一位黑脸的年轻男客一起的。”
“瞎说!”东颋瞪起两个眼睛:“我分明只见到两个人,哪里有你说的细眼男人?”
“小的说的都是真的!那位细眼男客戴着风帽遮住了半张脸,神神秘秘的,坐下没多久就离开了。”
“你有听到他们说什么吗?”
“小的听到雷大官人称呼细眼男客为吴大哥,称呼年轻男客为袁小弟。三位客人点了茶,小的就回茶水房准备了……小的提壶回来,走上楼梯正好撞见细眼男客下楼。小的还纳闷,怎么茶也不吃就走了。不信的话,姑奶奶去问门房便知。”
东颋满意地点了点头,正要再问,忽听外面一阵嘈杂。她朝小厮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
“今日遇见我的事,不能告诉别人。”
“小的知道。”
东颋将门打开一条细缝,从缝中往外瞧,只见殿前司禁军呼啦啦进来,径直朝三楼走去。
她灵机一动,对小厮说道:“你去借一套焌糟的衣服和胭脂水粉过来。”
临安大酒楼惯用妙龄美貌女子做酒保,称为焌糟,光是丰乐楼的焌糟就有上百人。
小厮也机灵,很快带了东西回来。
东颋换了焌糟的衣裳,梳了高髻,化了妆,安静等待,又听外面传来大的动静。她再看,却见几名禁军簇拥着韩度下楼。
东颋端上酒盘走出茶水房,埋头装作上楼。禁军见是焌糟,毫不生疑,只管押着韩度往前。
就在东颋与韩度擦身而过时,她“哎哟!”一声,装作绊了脚,身子歪向一边。
顿时酒盘倾斜,酒盏酒壶哗啦啦摔落在地。
一瞬间,众人的注意力都被满地的碎瓷吸引。
趁此机会,韩度在东颋耳边低语一句:“新亭茶馆。”
东颋赶到新亭茶馆,九公已等在那里。
茶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白瓷茶杯。
“头领被殿前司带回府衙了。”
九公点点头。
“头领的事,暂时不用担心。”
他指了指桌上的茶杯。
“东颋多在皇家出入,见多识广,你为老朽鉴定鉴定,此物出自哪个窑口?”
东颋知道九公此问应与案子有关,遂拿起茶杯细看。
“看这工艺,像是定窑。”
定州早在唐代已有盛名,经五代至宋,享誉天下。到了徽宗政和、宣和年间,定窑更进一步,开始烧制宫廷用瓷。
九公示意东颋查看杯子的底款。
东颋将杯子翻转过来。“钦州吴记”映入眼帘。
东颋心脏猛跳起来。
她将自己和韩度查到的线索详细说了一遍。
九公一边听,一边捋着胡须,神情肃然。
“瓷杯是在徐翁客房找到的。老朽又问了旅店的伙计,他们店里没有这种瓷器。”
“瓷杯是徐翁带来的?钦州知州的信里提到石炭矿主叫做吴明市,偏偏徐翁携来的瓷器出自钦州吴记。不得不说,这也太巧了。”
“老朽觉得,关键的线索就在这个瓷杯上。”
随后,九公说起他的调查。
天亮后,九公带着瓷杯前往制瓷行会,请行首鉴定了杯子的工艺和来头。
“行首告诉老朽,杯子乃定窑工艺,却不是出自定州。北方定州窑炉用石炭作为燃料,温度高,瓷器质地坚硬,釉色透明,南方景德镇窑炉用柴薪作为燃料,温度低,瓷器质地较软,釉色半透明。然靖康之难,定州沦陷于金国。北方工匠逃往南边,开创了新的定窑风格,称为南定。就品质来说,‘南定’劣于定州原产地的白瓷。岭南钦州产石炭,相邻的廉州产高岭土。将廉州的高岭土运到钦州,利用钦州石炭烧制定窑风格的白瓷,这大概就是钦州吴记的来历。”
九公缓了一口气,接着说道:“老朽问起临安有哪些烧制南定瓷器的作坊,行首列出了五个窑炉,其中之一就是雷云皋经营的,位置在吴山脚下。耐人寻味的是,雷云皋的窑炉是去年三月一个叫做吴明市的人转让给他的。”
东颋睁大眼睛。
“行首常与各大窑炉的主人来往,应该认识吴明市。”
“怪就怪在这里。行会的文书里,除了那一条转让记录,再未找到有关吴明市的信息。行首对此人也毫无印象。”说到这里,九公的眼神暗了暗:“老朽本打算下一步去找雷云皋,想不到他竟然死了!”
九公叹息一声,茶室陷入沉寂。
过了好一会儿,九公张了张嘴却没说话,目光悲戚。
“九公是想问袁青?”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们在丰乐楼见到的,真是袁青?”
“那不是袁青。”
九公愣住,下一秒转忧为喜。
“千真万确?”
“嗯!我在丰乐楼看到的那个背影,只是很像袁青,绝非袁青本人。在专画人像的画师眼中,人体首先是各种数字组成的框架,例如头肩腰臀的比例,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极为相似之人,人体比例的差异小,容易让他人产生混淆。但经验丰富的画师能一眼捕捉到两者微小的差异。”
九公拊掌笑了起来:“东颋不愧是人物写真的高手!一个背影就能辨出真假。”
“那当然,我好歹与呆头鹅相处了一年,他化作灰我也认识。”东颋亦抿嘴一笑。
小小的茶室中,老少两人互相宽慰着,心中阴霾散去了不少。
一番商议,九公决定继续调查其余四个南定窑炉,东颋则画了袁青肖像带去丰乐楼找小厮辨认。
三月正午的阳光洒在行人身上,两人前后脚踏出新亭茶馆,不约而同地望了望头顶的太阳,再次分头行动。
三月三日,天亮之前。
袁青的身影出现在了韩府南边的三桥子,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宅院。
灯笼将宅门上方的牌匾照亮,其上大书“衡茅”二字。
三桥子虽是个热闹之地,此处却颇为清幽,有一方莲沼,万竿竹林。
袁青猫着腰,躲在竹林中,大概又等了一炷香的工夫,宅门打开,从内走出穿戴整齐的军器监丞岳珂。
“衡茅”正是岳家在京城的故宅。
袁青见岳珂独自一人,深吸一口气,从竹林中现身,径直朝岳珂走去。
岳珂也认出了一身黑衣的袁青,脸上划过一丝诧异,但马上就展开笑颜,迎向袁青。
就在两人靠近的一瞬间,一把明晃晃的短刀抵在了岳珂脖子上。
“小兵,你又在搞什么鬼?”军器监丞勾挑了挑眉,故作轻松地问道。
“带我去火药作。”袁青目露凶光,恶鬼般狰狞的神情全然不似玩笑。
岳珂收起了笑容。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持刀者,与他印象中憨憨的潜火兵判若两人。
四下无人,幽静无声,岳珂懊恼不已。他太信任这小子了,对他毫不设防。
他哪里知道,袁青已是临安府秘密通缉的要犯。
“你去火药作干什么?”
袁青只回了三个字。
韩度被殿前司带回府衙,照旧软禁在葵组公厅内。
中军将军吸取了教训,只派自己的下属守住四周,不许临安府的人靠近。
直至窗外射进的阳光渐渐西斜,开锁的声音乍然响起,韩度抬起头,却见东颋款款走了进来。
开门的士兵对东颋态度极其恭敬,弓着腰不敢抬头。
“出去吧,把门关上。告诉外面的人,全都退到院子外面。”东颋仰着下巴,傲然下达命令。
士兵立刻倒退着掩门而去。
韩度冷眼旁观,落在东颋身上的目光仿佛在打量一个陌生人。
东颋被韩度的眼神盯得浑身不自在。
她清了清喉咙,说道:“我是奉官家手谕来的。”
韩度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
“是官家还是皇后?”
东颋的眼皮猛地跳了两下,讶然凝视韩度。
“皇后写得一手好字,模仿官家字迹惟妙惟肖,这在朝臣中是公开的秘密。”
而官家亦放任这种行为……
韩度没有将心里的最后一句话说出来。他起身走近东颋,在一个极为亲密的距离停了下来。
“东颋,你是什么时候投靠皇后的?”
“……”
“你不说也没有关系。我虽愚钝,如今也想明白了。熊野案后,你要求脱离葵组,不久又主动回来。大概是皇后知晓了你的秘密,胁迫你成为她的眼线吧。”
东颋听罢,桃花眼中浮现出决绝之意。事到如今,也是摊牌的时候了。
“娘娘派人在明州调查了我的身世。”
“原来如此。你既然带了手谕来,也必定带了皇后的话来。请说吧!”
“袁青卷入朝廷大臣的命案,葵组危在旦夕。娘娘让我传一句话,只要韩指挥办成一件事,她会出面保全袁青。以后葵组还能扩大规模,获得更多的兵员和资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