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攀着柱子,三两下爬上二楼,用细钩挑开窗栓,弯腰从窗户钻进客房。
他小心翼翼地关上窗户,用手挡着火折子,轻轻吹亮,借着微光先将屋子环视一周。
客房内一桌一椅一床,墙边靠着一个半人高的木橱。壁橱的三层抽屉都被拉了出来,里面空无一物。
床上,一个包袱摊开着,几件衣服胡乱堆在一起。
桌上,一套青白瓷茶具,茶盏东一个西一个摆放得乱七八糟。
除了一个“乱”字,九公总觉得那套茶具别有异样。
他蹑手蹑脚地走近,终于看清了异样的来源——一个白瓷茶杯混入了青白瓷的茶具中。
前者莹白如雪,后者则是青中泛白,两种瓷器颜色相近,光线不足的环境中极易被人忽略过去。
九公随意拿起一个青白瓷茶盏,翻倒过来。茶盏底部印着三字的款识:“许家造”。
“许家造”乃景德镇的民间瓷窑,产量极大,价格适中,都内的中小旅店常见这类瓷器。
九公又拿起那个白瓷杯,杯底落款则是“钦州吴记”。
钦州?九公想了想,将茶杯小心包裹起来,收入行囊中。他笃定这个茶杯是徐翁随身携带的物品。
钦州与廉州相邻,就在廉州北面。徐翁千里迢迢带来一个茶杯,一定别有用意。
随后,九公将屋子搜了一遍。
大概是之前官差的搜查带走了许多东西,九公没有任何其他发现。
天色大亮,西湖上吹来的晨风拂在脸上很是舒适,但东颋此刻完全没有享受美好春日的心情。
她又来到了南屏山的烧瓷作坊中。
站在黄土垒砌的窑炉前,东颋白皙的面孔上是犹豫不决的表情。
“啪!”像是要给自己鼓劲儿似的,东颋拍了拍脸颊,稍微扬起一双黛眉。
“呆头鹅!为了你,我宁愿钻进这脏兮兮的窑炉了,你可得全胳膊全腿儿地回来答谢我才行。”东颋自言自语地嘟哝了一句,轻轻将自己的画册和笔盒放到地上。
最后,她像是豁出去一般吸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将细腰一弯,从窑门钻了进去。
之前韩度就是从这个窑门钻进去的。东颋一想到这个,脑子里就自动浮现出韩度灰头土脸的样子,嘴角也不自觉地带上了笑意。
不过她马上就意识到现在想这些不合时宜。
要是一年前,她打死也想不到自己会为了画出窑炉的内部结构,主动爬进一堆炭灰里。
东颋一边屈膝爬行,一边抬头观察。
她的头顶是并列的两个穹隆顶。穹隆顶正对着地面的两个方形大火塘,火塘内堆着厚厚的灰渣。火塘前方开设两个窑门,火塘后方则是一个平坦的大土台。
土台上方的空间足足有半个窑室大小。那里是放置瓷器坯子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
东颋的视线顺着土台后面的墙壁一路向上,最后看到的便是两个黑漆漆的方形洞口。
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那里就是烟囱的入口,左侧是发现陈济尸体的地方,右侧被一块泥板堵塞着。
东颋从荷包里拿出一个黄橙色的干泥块,正是分头行动前九公交给她的东西。
九公解释,这是他从右侧烟囱的泥板上敲下来的。
东颋摩挲着泥块的表面,光滑的质地与烟囱本身的质地完全不同。
刚才,她特意在作坊的取泥池逗留了片刻。泥块与取泥池的泥土是一致的——那是专门用来制瓷的泥。
有人用取泥池里的泥堵住了右边的烟囱,又用陈济的尸体堵住左边的烟囱,迫使烟气从窑门的缝隙出去。高温燎烧窑门外的柴堆,导致火势变大。
如果这人就是凶手,他大费周章地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一般来说,杀人者为了掩盖罪行,都会想尽办法藏匿尸体,或者尽量拖延尸体被人发现的时间。然而此人纵火,将火隅引到一个废弃的烧瓷作坊内,反而是为了让人尽快发现陈济的尸体。
如果仅仅是为了让人发现尸体,直接抛尸在大街上不是更方便么?
东颋的思路到了这里,她觉得答案呼之欲出了。
“啪嗒。”
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东颋一跳。她警觉地竖起耳朵,屏息倾听外面的动静。
除了林子里的鸟鸣,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东颋拍了拍胸脯,自我安慰一番,蹑手蹑脚地退回到火塘边,想要从窑门出去的时候,眼睛瞄到了火塘内的灰烬。
灰堆中,有一个浅浅凹陷下去的地方,依稀露出坚硬的金属般的东西。
东颋扒开灰烬,底部竟是一张铁丝网。细密得犹如蜂巢的网格下,是墨黑的块状石头,厚厚地铺在火塘的底部。
东颋用手指勾着网格试着将它拉起,发现它比想象中更牢靠。低头再看,铁网的边缘有个小小的卡扣卡在了火塘边沿。
硬用蛮力肯定是不行。东颋想了想,从荷包中摸出了一个小木盒,打开后竟是一根翠色琉璃短簪。
这是袁青硬塞给她的,没想到这个时候发挥了作用。
东颋用簪子的尖端挑开了卡扣,顺利取下了铁丝网。她伸手探到火塘底部,将黑色石块拿在手上,细细端看。
果然是石炭!
东颋认出了那个东西。
石炭在临安可是个稀罕物。
南渡后,北方的石炭产地都成了金国领土,导致临安市场上售卖的石炭变成了高价货。
临安城里,百姓生火做饭使用的都是柴薪或者木炭竹炭之类。本地的烧瓷作坊也基本使用柴薪作为燃料。
东颋之所以见过石炭,那是因为她常常出入宫廷,见过冬日里皇家用石炭取暖。
她迅速眨了眨眼睛,一个推测占据了心头。
东颋移动到另一个火塘边,扒开灰烬,下面也是一张铁丝网,网下堆积着大量石炭。上层的石炭呈现出灰白色,显然已经燃烧过了。
万万想不到,石炭才是这个烧瓷作坊的燃料!
东颋直觉这个发现与陈济之死有关。她将手中的石炭收起,正要转身出去,却听耳后“哐!哐!”两声,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紧接着,又传来“咔!咔!”声——那是放下门闩的声音。
窑炉的门闩位于铁门的外侧……外面有人!
一股寒意直窜脑门。
东颋转头,幽深的瞳孔因为恐惧微微收缩着。
电光石火间,两个窑门被关上了!
她扑过去,用力推动门板。无论她如何撞击,铁门纹丝不动。
“谁在外面?放我出去!”
像是要嘲笑她似的,窑门外传来脚步声,听起来不像是走远,而是慢慢绕到了窑炉的后方。
“哒,哒,哒……”富有节奏的类似于攀爬的声音,不慌不忙地朝着窑炉顶部而去。
“你到底是谁?”
“呵~呵~”
回答她的,是鬼魅般的笑声。
接着,又传来嚓嚓嚓的连续不断的声音,有什么东西从左边的烟囱急速坠落。
啪!
成捆的柴薪从烟囱口滚出来,干枯的枝丫已经被点燃了,滋滋滋地燃烧着。
紧接着,又有几捆柴薪掉了下来。
一时间,火星四溅,烟气也一下子扩散开来。
“咳咳咳!”东颋被呛得咳嗽起来。她一手捂着口鼻,一手扇动袖子拍打柴薪上的火苗。
数点红星在她的动作下,一一熄灭。眼看着危机即将解除,窑炉西面又传来奇怪的声音,嘎达嘎达的,伴随着水声。
东颋一愣,当她意识到那声音意味着什么,呼呼的大风从西侧头顶猛灌了进来。
残留的最后一点火星在大风的助攻下,死灰复燃,噗噗地爆燃起来,火焰瞬间蹿高。
东颋顾不得许多,她赶紧用手帕蒙了口鼻,又脱下外衫,拼命扑打火焰。
鼓风机不断将大风灌进来。东颋刚灭了这头,那头又熊熊燃烧起来。
火焰仿佛阿鼻地狱中不灭的业火,无穷无尽。
很快,东颋就精疲力竭,手臂仿佛有千斤重似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窑炉内的温度越来越高,风打在身上滚烫滚烫的。
难道自己就要变成这窑炉内的燃料了吗?
东颋悲哀地望着头顶,视野中的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好像蒙着一层油纸。
临死之前,她的思绪回到了庆元五年的春天。
一片桃红柳绿中,她用孪生哥哥的身份踏入了凤凰山下的临安画院,做好了为丹青赌上性命的觉悟。
五年的画院生涯转眼就过去了。追求丹青的至高境界远远没有达到,她小心翼翼地伪装人生却迎来了第二次剧变——有人将她从画院“请入”了潜火七队。
葵组公厅内,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狐狸眼睛的男人。嘉泰元年烧毁了半座临安城的大火中,那个男人救过她的命。
她永远不会忘记,从火光中走出来的那个绛色的身影。
那日,天不知何时烧起来的,靛青的夜空晕染着跳动的丹砂与琥珀,那是她在宣纸上无论如何也调不出来的颜色。
她被困在一间小小的画室内,右手紧紧握着哥哥的遗物,那支真正属于“殷东颋”的画笔。
绝望中,她等来的不是祝融的脚步声,而是一个温柔的声音。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啊,小画师。”
她抬头便望进了一双古井清凉的瞳孔里。那人戴着潜火面罩,只露出狭长的狐狸似的眼睛。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双有力的手,将她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她获救了。事后,她也打听过那个人。大灾之后,京城的一切都是混乱的。她仅仅了解到,那个人是潜火七队亲兵队的队将。
时光飞逝,转眼便是嘉泰三年。临安城繁华胜于往昔,西湖歌舞中觅不到那场惨烈大火的半分痕迹了。
狐狸眼睛的男人,彼时不再是亲兵队的队将,他自称是帐前四队第一队葵组的指挥,名叫韩度,字长文。
也许是老天爷要她以这种方式报恩吧,尽管她确信韩度已经不记得三年前从大火中救出来的人了。
“还不到放弃的时候啊,小画师。”
殷东颋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炽热提醒着她,此时此刻她还在窑炉内。
视线划过头顶的穹隆,烟气腾腾中,微弱的火光点亮了思维。
她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朝左侧的烟囱逃去。
既然九公能钻进烟道,她便也要试试。比起男人,自己的身体更加纤细柔软,只要能忍受烟熏和烫伤……
就在东颋孤注一掷,将上半身钻进烟囱入口之际,窑门方向再度传来动静。
“东颋!”
韩度的声音,意外地出现在了这里。
头疼……
袁青捂着脑袋坐了起来。他的意识还不太清醒,眼前直冒金星。
这里是哪里?
四周陌生的阴寒气息让他浑身不舒服。
他嘀咕了一句,放下手臂,失焦的视线渐渐清晰起来。
一片黑暗。
浓烈的土腥味和霉臭味扑鼻而来,夹杂着无法忽视的血腥味。
袁青一下子清醒过来。
“翁翁!”他叫了出来。
回应他的,是一个阴沉的笑声,仿佛从地狱深处而来。
一点火光从那一头缓缓移来。
袁青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这里似乎是一座地牢。牢门那边,一个蒙面男人举着油灯,两眼细长如缝,似乎是在笑,又似乎只是冰冷地注视着他。


第十六章 临安火(大结局·中)
三月三日的黎明。
韩度透过高级邸店的窗户,遥望着太庙的庙顶,不知在想着什么。大概等了一盏茶的工夫,侍女云鹭终于来了。她将小盒子留下,话不多说,匆匆离去。
韩度用铜钥匙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信封,写着“监察御史陈济启”。
他拿起信封,见封口已经拆开,便抽出信纸浏览起来。
信是钦州知州于今年二月写给陈济的。
信中提到,去年年底,钦州知州在当地查到了一处私自开采的石炭矿场。所产石炭,部分流入廉州,部分走私到了京城。矿场主人叫做吴明市,不仅经营着非法的矿场,还私自开设窑炉烧制瓷器,走私给廉州港口的海外商人。
根据钦州知州的调查,吴明市从未在钦州现身,他对钦州的矿场和烧瓷作坊一直是遥相指挥。更严重的是,钦州知州掌握了一些线索,表明吴明市就在临安城内,且与庆元年间的逆党官员有所勾结。
“此事牵涉旧党,兹事体大,下官夙夜难寐,暂未声张。”
钦州知州请陈济协助,暗中调查京城接收那批石炭的客户,再顺藤摸瓜找出牵涉其中的官员。
韩度放下信件,目光再次移向木盒。盒子底部还放着一块折叠起来的绢帕。
他正要拿起,敲门声骤然响起。
韩度迅速关上盒盖,将小盒纳入袖中。
敲门声再度响起,同时还传来了人声。
“是我。”
韩度闻言,神情放松了少许。他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位白首老人,满脸堆笑,语出惊人。
“小郎君,你又给太师惹麻烦了。”
“怎么,史先生是来兴师问罪的?”韩度嘴上这么说,却恭敬地将老者让进屋内。
来人叫做史达祖,乃韩太师的堂吏。此人虽没有官身,却能住在太师府内,处理机要文书,属于心腹中的心腹。
“岂敢岂敢。”
老者进屋,反手关门,笑眯眯地将屋子环视一周。
韩度将他请入上座,他这才慢悠悠地说道:“恕小的失礼。小的也是无意间瞥见四夫人的贴身侍女独自回府,转眼又拿着一个小盒子匆匆出门。小的不放心,斗胆跟了过来。方才在外面,小的问了两句,知道小郎君在这里,小的赶紧上来问安。”
“先生怕不是来问安这么简单吧?”
“哎!太师整夜都在宫内值守,至今未归。昨日陈御史出了那样的事,太师悲不自胜,官家更是痛心疾首。”
韩度嘴边的笑冷了下来。
“还请史先生直言相告,陈御史是否高升了?”
史达祖点了点头。
“小的正是来告诉小郎君的。陈御史被太师推荐为四川宣抚使,委任状都下来了,就放在吏部,本来今日就要发放的。”
韩度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着实一惊。
四川乃边防重地。高宗时期,吴玠吴璘率西北军固守四川,抗金有功,保住了宋室的大后方。此后数十年,吴家军镇守四川,根基愈发稳固。如今吴家的家主已是第三代吴曦。朝廷忌惮吴氏久镇边关,拥兵自重,遂将吴曦调入京城。
此时陈济出任四川宣抚使,无疑是朝廷欲掌控四川兵权的信号。
一旦陈济彻底控制住了吴家军,即意味着北伐时机成熟!
然而,偏偏在这个时候,陈济死于非命!
想到这里,即使是韩度,手心也冒出虚汗。
史达祖见韩度沉默不语,起身离座,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包袱。
“小的准备了一套百姓衣裳,小郎君换了赶紧去吧。太师肩负国之重任,顾不得小郎君的地方,还请小郎君多多体谅。查清真相固然重要,但切记不可给太师捅娄子!”
史达祖叮嘱一番,垂手告辞。
待来客走后,韩度缓了缓心神,沉思片刻,又拿出小盒,将绢布展开,竟是一幅临安地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