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直走向一间房,轻轻推门而入。
贴近地面的小灯笼发出朦胧的光,犹如月色清辉。
韩度悄无声息地走近九公的床铺。
听到平稳的呼吸声,韩度料定九公未醒,轻轻将一封信放到九公枕边。
随后,他又转身走向另一张床。裹着被子的人一动不动,睡得正沉。
韩度稍稍举起灯笼,视线探向袁青紫黑的侧脸——烫伤的皮肤脱了一层皮,伤口周围长出了粉白的新肉,看来已愈合得差不多了。
他点了点头,似乎是放下心来。
该交代的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改茅为瓦最难的部分已经完成了,剩下的可以按部就班地进行。
至于白日里那三人说要退出葵组,他就当没有发生过。葵组只需要他一人离开就行了。
韩度无声无息地走出了营房。
此刻他心中没有遗憾,唯有庆幸。
他庆幸袁青在最危险的时刻,喊了他的名字。
他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幼年时将他从竹园山巷的大火中救出的章城,那位被长官评价为“独夫”的不合格的潜火兵,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喊过哪个人的名字?
如果答案是“有”的话,那就太好了。
灯笼的光渐渐消失在夜雾中。
袁青咻地睁开眼睛,眼底澄明,盈着两汪清光。他默默从床板上坐了起来。
“袁小子,也没睡着?”
九公毫不含糊的声音从另一个方向传来。
袁青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他呆呆望过去,只见九公也坐了起来。
同一时间,画院内的殷东颋也是夜半无眠。
她的身前展开一幅六尺长的绢画。自改茅为瓦的第一天开始动笔,如今画面已填满九成。
东颋埋头,细细研磨着作画用的朱砂。灯台上的白烛只余半寸,烛泪凝结于台下,堆成一座小小的山丘。
清水倒入调色盘,染成灼热的红色。
五更的鼓声将东颋从忘我的境界中拉回现实。她定神去看身前的画卷,不知何时已经落下了最后一笔。
她收起画卷,梳洗一番,踏着晨霜出门了。
离天亮还有三个时辰。
城北深巷,绰号独眼牛的牙人嘿嘿一笑,露出缺了两颗门牙的豁口。
“九公要找瞎眼的,你这跟前不是活生生坐着一个吗?”
“牛七,少开玩笑了。此事紧急,老朽若不是赶时间,也不会找上你了。老朽实话实说,今日来都来了,怎么着也得跟你打听出一点消息。”
自打夜里起身,九公匆匆看了枕边那封信,吩咐了袁青几句,趁着浓浓夜色出了门。
他打定主意,要搏上一搏。葵组若能赶在天亮前,将私制轰天雷的人抓获归案,或可将功赎罪,使头领留下。
无论如何,潜火七队葵组绝不能没有韩度这位头领。
独眼牛见九公神色严肃,他照样嬉皮笑脸,双臂环胸,歪着身子靠在墙边。
“双目失明,五十岁上下,精通火药制作,多年前很可能是火药作的人。这人要找也不难。但是嘛,不是我薄情,上次你来,我无偿给了你地老鼠的情报,已是报了多年前的恩情。这次你来,招待茶水可以,只是再要什么情报,我是无能为力了。”
九公捋须,缓缓问道:“你要多少?”
独眼牛做出为难的模样,摸着下巴想了一阵,最后摇了摇头。
“我不要钱。”
他低下头,凑近九公压着嗓子问:“你家头领不是韩家的人么?不知正月里,韩太师府上唱没唱‘武侯伐魏’的戏?我只想要一个确切的消息。”
九公闻言,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武侯伐魏乃汉家北伐。如今朝堂之上,自居武侯的便是韩太师。从去岁开始,关于韩太师意欲北伐的传闻便多了起来。
传闻终究是传闻,说到底不过是民间茶余饭后的谈资。然而,辞旧迎新之际,朝廷一些人事异动不免让人介意。
如今,人们都在半信半疑中。毕竟当年孝宗皇帝启用老将张浚北伐,却是那样屈辱收场,试问当权者谁想再去自讨没趣,惹得一身骚?
“这种事情,不是我等低贱小民可知的。”
“哦~”独眼牛吊着眉梢,很是遗憾地咂了咂嘴:“要是有确切的消息卖给金人的探子,那下半辈子就不用愁了。”
此话一出,九公的神情反倒松懈下来,骂道:“呸!你个找打的!量老朽不知道你?你虽是个不成器的,也没无耻到那个地步!”
独眼牛脸上没了涎皮的嬉笑,将手中把玩的三颗骰子放下。
“九公知我。家父就是死于隆兴北伐,我是恨死金人了!”
九公没有应话,片刻之后,他将牛七的三颗骰子抓过来。
“别的事不提了。老朽与你打个赌。若老朽能一把掷出三个六,你便好歹给我透个信儿。若失了手,老朽便砍掉一只手给你。”
独眼牛忙制止道:“何至于此!我也不和你打赌,没个意思。”
他夺下九公手里的骰子,涎笑道:“要不这样吧,毕竟是在过节,我卖你一个人情。等日后我需要九公你帮忙的,你再还我。”
九公正色:“老朽的规矩,你懂。人情嘛,有借有还,但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事,老朽是不做的。”
“自然是这个理。”牛七将独眼四处瞄了瞄,示意九公附耳过来,
“有一个人,十几年前找我介绍过私造火药的活计,年龄和外貌都与你说的一致。他消失这么久,我也不知这人现在如何,只记得那时他的工钱是送到他侄儿的地址。如果那个地址没变的话……”
独眼牛嘀咕一阵,九公起身告辞。
目送九公的背影消失于夜色中,独眼牛将头缩回窗内,转回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浓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润完嗓子,他装模作样地又咳嗽了两声,这才说道:“二位出来吧。”
话音一落,墙板左右拉开一条缝,从夹墙内一前一后地走出两人。
一位是蒙面的细眼男人,一位则光明正大地露着脸——正是官府正在通缉的逃犯熊野。
独眼牛一手提着茶壶,又给空杯注满了。
“还真巧。上次你来,也碰上梁九。你和他怕是前世有缘?”他嘻嘻笑着,将杯子递给细眼男人,对方扫了一眼,没接。
倒是旁边的熊野接过杯子,一口饮尽了。
“这位说要给我介绍活计,把我带到这儿来。不知是你们撺掇好的还是怎么的,竟在这儿见着葵组的人。有趣!”
独眼牛眯起一只眼睛,跟着点了点下巴,也道:“有趣!”
另一边,袁青偷偷出了营房。
他嫌拐棍碍事,索性丢开,忍着痛一瘸一拐地往太庙的方向疾走。
太庙的附近就是韩太师府,袁青跟着头领去过一次。那时还是春末夏初的时节,眨眼却是来年的正月了。
袁青依照记忆拐了一个弯儿,前面大道上果然一座豪门大院。朱门两旁各有一个石狮子,还是上次来时的样子,只是门前多了两盏应景的七色珊瑚镶宝珠的花灯。灯下,正好有一名白面郎君从门内出来。
那人走下台阶,抬头撞见街对面站着的袁青。
许是袁青身上那套潜火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主动朝袁青走去。
“你这小兵,跑来太师府做什么?”
袁青见这人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一身贵气,又是从太师府出来的,便以为对方也是韩府的人,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如实说道:
“我是为了承节郎韩度来找太师的。只求太师出面,为承节郎说个情,让他还做葵组指挥。”
那人先是一惊,又细细打量袁青一番,问道:“你是韩长文的下属?”
“你怎么知道?你又是谁?”
那人不答,示意袁青跟上他。
两人直直走到灯光照不到的角落。
看看四下无人,那人说道:“我劝你还是马上回去为好。韩太师是不会管这件事的。”
袁青不解:“我头领是韩家子弟,是太师的玄侄儿,他怎么不管?”
白面郎君笑了。
“小兵,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官家前日知道盐桥逐民一事后,罕见地对太师发了一大通脾气。眼下民间的舆论对太师更是不利。他将韩度推出来,就是要他揽下全部罪责,又怎会出面为他求情?”
袁青闻言,沉默片刻,转身要走,又被那人叫住。
“小兵又要去哪儿?”
袁青攥紧拳头,庄肃的神情犹如一名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
“九公说过,只要我们能找到韩宁两家大火的疑犯,就还有留下头领的希望。我……我要去找疑犯!”
“你知道怎么找吗?”
袁青被问住了。确实,如今没有线索,要如何找起?
“咻!”
一支烟花不知从哪里飞上半空,转眼化作五色星火,洋洋洒洒地落下。
袁青仰头看着绽放的烟花,鼻子动了动。他闻到了烟花特有的气味。
“我去找军器监丞!去找火药作作头!”
袁青想,头领教过他,潜火时哪怕只剩一线希望,就绝不能放弃。
那个瞎眼老伯会制作轰天雷,只要他和军器监有一星半点的关联,我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来!
白面郎君听袁青如此说,笑着指了指自己。
“小兵,你要找的军器监丞就在你面前。”
天边微露鱼肚白。帐前统制司的晨钟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韩度伸手掐灭了灯烛的火苗,走到院落中,等了片刻,却不见那三人像往常那般前来应卯。
难道还想着要退出葵组?
韩度又气又悔,气的是那三人此刻也不明白他的用心,悔的是昨日还是对那三人太纵容了。
他抬脚正要返回公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回头却见黄擎带着一队弓手,押着庞龙庞虎等一干人,后面又跟着九公、袁青并军器监丞以及火药作作头。
“你们这是?”
黄擎不由分说,从庞家兄弟身后推出一个人来,却是一位被五花大绑起来的弓手。
韩度觉得那弓手颇为眼熟,略一思索,想起盐桥驱逐的首日,黄擎带去的人里就有这一位。
“白洪江,你自己说说是怎么回事吧!”黄擎铁青着脸,恨恨说道。
名叫做白洪江的弓手抬起头来,右脸上赫然一个红色的巴掌印,显然是被黄擎打过。
他愧疚地瞥了黄擎一眼,这才看向韩度说道:“这事与黄推官无关,也与弓手队无关。一切都是我个人策划的!”
韩度有些莫名其妙。他见黄擎正在气头上,便看向九公。
“这是怎么回事?”
“头领,白洪江就是那位火药高手的侄儿。我们在这位家中,找到了新制的火药以及火药的制作者,如今那人也一起带过来了。”
话音一落,袁青扶出一人,两个干瘪空洞的眼眶,眼圈周围是烧伤的旧疤。
“洪江,你就不要为我这老头儿顶罪了。一切都是我想出来的主意。官爷,他只是听从我的安排,夜里翻墙进了韩宁两家,将火药埋在各处罢了。
韩度明白过来。他问道:“你以前是火药作的人?”
老伯点了点头。
“不错。十三年前,我是军器监所属火药作的匠人,名叫白鼎,原本是制作天女散花的。最初的轰天雷就是我在天女散花的方子上研制出来的。”
老伯一语惊人。
他又继续说道:“那个时候,轰天雷的性能不太稳定,在一次调试中,不巧发生了爆炸,我的两只眼睛就是在那次爆炸中没的!此后,军器监下令,中止了轰天雷的研制。
“因为双目失明,我也没法在火药作继续干下去了。更惨的是,我在军器监和工部的红色名单上,即使离了火药作,在民间也不被允许从事烟花爆竹之类的行当。但说要转行,我也没别的本事。许是老天也看不过眼去,失明后,我的嗅觉变得越来越灵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迫于生计,有段时间我干起了黑活儿。但私造火药的活计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我便改名换姓搬到乡下,索性过起了农人的生活,靠着灵敏的嗅觉,倒也过得去。”
韩度听完略略点头,转而询问袁青:“你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袁青咧嘴一笑,视线转向军器丞岳珂身上:“岳丞带我去了一趟火药作。上次你和九公去的时候,我不是没赶上吗?我跟作头说,火场爆炸的瞬间,我闻到了好像是臭鸡蛋的气味,让他把火药作的轰天雷也让我闻闻。谁知作头说,轰天雷爆炸的时候,不会有那种气味。”
袁青见作头不把他当回事,眼珠一转,询问作头晚饭是不是吃了水晶脍和皂儿糕。作头大惊,不知袁青如何知晓。袁青便说是用鼻子闻出来的。
作头对袁青刮目相看,欣然命人拿出一颗轰天雷试爆,袁青并没有闻到火场里那种臭鸡蛋的气味。
作头想了想,叫来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匠。这人二十多年前便在火药作,参与了轰天雷最初的研制。
其实,现在的轰天雷是改进配料方子后,性能稳定下来的武器。而最初那个被军器监放弃的火药方子,爆炸时的确会散发出轻微的臭鸡蛋气味。
袁青追问最初版本的轰天雷由谁制作。老匠道出白鼎的名字,又在岳珂的追问下,好一番回忆,总算想起白鼎有个亲戚住在癸辛街。那老匠年轻时,还跟白鼎一起去过那里玩耍。
袁青和岳珂一同找过去,谁知竟在那里遇到了九公!
原来九公比袁青早半个时辰找过去。彼时白鼎并不肯认罪。袁青正好赶去,与白鼎当场对峙,并一一说出了白鼎手中那个轰天雷的配方。
白鼎本是个心高气傲之人,见一个二十岁不到的毛头小子说出了他的独创方子,诧异之余,也彻底服了气。
此刻,在潜火七队的大本营中,白鼎说道:“我本以为自己的嗅觉已是临安第一了,谁知跑出这小子,对火药制作一窍不通,却能将原料名称一一道出。我这才知道,天下之大,山外有山。”
他对袁青生出了同类之惜,这才心甘情愿地跟着袁青到府衙自首。
“正月初四,我到江涨桥市镇采买物品,在桥西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循着那气味过了桥,果然在桥东的摊子上发现了天女散花。虽不知摊主是如何将御作烟花得手的,但这意外相遇,让我萌生了一个想法。”
白鼎说完,转头“看向”白洪江。
“洪江是我弟弟的儿子,他们一家住在癸辛街。我弟在盐桥另租了卖鞋的铺屋,屋主就是宁员外。
“早在六年前,我那兄弟联合盐桥的茅屋居民多次前往临安府衙,要求宁员外按照朝廷的法令增加租屋的防火设施,然而讼状全被打回。原因无他,吴兴郡王赵抦的妾室正是宁员外的女儿。官员们谁都不想因为茅屋改造的小事,得罪了颇有权势的郡王。
“就这样,明知茅屋有火灾隐患,宁员外却不愿花费多余的钱财来进行改建。前年,盐桥一场火灾,将我弟弟和弟妹两人的性命夺走,就留下一个在临安府衙当差的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