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王强坐在地上,脸渐渐苍白,知道事情也只能这样了,正要和李存壮把马赶下火车,王强把两包炸药拖到自己旁边,叫了一声:“李油子,还有烟没有,来一根。”我摇摇头,李存壮答应一声,从怀里掏出香烟:“胡子强,这还是你给我的,也就最后一根了,算还你了,死了可别找我讨债。”边扔给王强。
王强接住,闻了闻,问:“火呢?”李存壮头也不回地掏出火柴盒扔了过去。我正要推马出门,忽然背后王强一声大叫:“李存壮!”叫声中充满了愤怒与不信。我吓了一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回头,正要问话,李存壮拦住了我:“泉子,让我和王强单独说几句,你别过来。”
王强挣扎着端起枪对准了李存壮,我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们,李存壮大步走到王强面前,弯下腰,似乎将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塞在了王强手里。王强看着手心,脸上的肌肉抽动起来。李存壮叹了口气,在王强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王强目不转睛地看着李存壮,慢慢地把枪放了下来,忽然笑了起来,朝李存壮摆了摆手:“去吧,去吧。李哥,来世有缘再见了。”
咯啦一声,连长在前面喊了一声:“分车了,还有两分钟,该走的立刻下车。”我来不及问李存壮,连忙推马下车和李存壮跃了下去,眼见连长和刘晓刚也上了马,大家驾马随着前面的火车继续前进,后面车皮由于惯性冲了不远慢慢停了下来。
很快看到了前面鬼子的军营,紧接着身后传来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地皮都在打战,鬼子军营像炸了窝的马蜂,无数的鬼子嗡嗡地钻了出来,向车皮的方向跑去。眼见军营乱得不行,紧接着身后又是轰轰的连续巨响,我没有回头,跟着连长他们的马往张福春告诉他们的,关押张三彪的营房奔去。
我一直低着头,不敢抬头看前面,怕有鬼子发现我脸上流淌的泪水产生怀疑。
(四)
我常常在想,也许真的像王强说的那样,一切都是天注定的。如果王刚没死,如果他先登上火车,以他细心的思维,一定会注意川岛芳子说的每个字,分析出事情可能发生的变化,那我们闯营劫人的计划一定会临时调整。
可是王刚死了,我们都忽略了川岛芳子提到的那个叫石井的军官对我们和川岛芳子关系的误解,我们更没有想到山神庙里唯一没死去的鬼子居然就是石井。张福春给我们指的路并没有错。我们穿着日本军装顺利地闯进了关着张三彪的营房,可惜那只是个空营,基本上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被营房旁埋伏已久的石井率兵活捉了。
在战场上,正义必胜有时候只是个美好的神话,事实上很多时候只有生与死的区别而已。很多事情都会起源于误会,比如,金璧辉误会她要找的宝物在王刚身上,石井四郎误会金璧辉和我们勾结准备拿张三彪交换东西。误会的结局就是被误会的人倒霉,阴差阳错地让我们再次落到了石井四郎的手里。
但有件事情是误会不了的,就是我们看见了一个本应死掉的人——李二苟。他依然在石井四郎身边跑前跑后地做狗腿翻译,看到我们的时候,李二苟吃惊得眼珠都鼓出来了。我们当然也一样吃惊,没想到杀性那么重的王强最后居然会放过他。
然后我们才看到了张三彪,那个有一只手的人,是石井四郎派人把他押过来的。看得出他受的酷刑真的不少,但他还是挺直地站着,似乎在告诉我们他并没有屈服,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张三彪看到我们一样吃惊,因为他的弟弟刘晓刚也穿着日本军装在我们队伍里,但他迅速移开了目光。张三彪是个老江湖,知道在这种时候认亲是很不明智的,会给石井一个重大筹码。但他的眼神还是被密切关注他的石井注意到了,不过石井误会了张三彪的意思而得意扬扬,让李二苟翻译给张三彪:“现在你唯一被营救的希望也没有了,还是把携带的信息说出来吧。”
石井从张三彪那得到了一个“呸”字,底下就是对我们无穷无尽的酷刑,李二苟看得簌簌发抖。无尽的疼痛让我只听到缠着绷带的石井充满报复快感的狞笑,别的感觉渐渐麻木了,连时间到底过去多少也不知道了。
直到一个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声音传到了我的耳朵里,让我再次清醒过来,那是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张三彪微弱的歌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张三彪渐渐昏迷,声音低了下去,我抬起头来,听到连长将歌词接了下去: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我忍住散架一般疼痛的身体,跟着连长继续唱: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冲啊!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杀!
还有刘晓刚、李存壮的声音,我们一遍一地地重复着歌词: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
全国武装的弟兄们!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抗战的一天来到了!
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
后面有全国的老百姓,
咱们军民团结勇敢前进,
看准那敌人,
把他消灭,把他消灭!
我们的喉咙沙哑,我们的身体剧痛,但我们的歌声永远不会失去力量。我们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唱着,惊动了营外的鬼子纷纷探头探脑地往营里张望,议论纷纷。已经昏迷过去的张三彪渐渐又醒了过来,看着石井哈哈大笑起来。
石井阴沉着脸看了我们一眼,掉头对李二苟吩咐几句,转头走出了营房,我看到营房外的天已经黑了,原来我们已经被拷问了一个下午,难怪身上这么疼痛,手被铐在刑具上都没有感觉了。
然后我就晕了过去,直到有人低声把我唤醒……
(五)
李二苟在我耳边轻声喊着:“陈长官,陈长官。”我努力抬起高高肿着的眼睛,李二苟后退了一步:“陈长官,石井说了,明天凌晨,你们就要被打开手铐拉出去集体枪决。”
我淡淡地哦了一声,问:“王强怎么没杀你?”李二苟反问:“那位强爷和刚爷呢?”我摇摇头:“死了。”李二苟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又问:“陈长官,你们怎么都这么不怕死。命还是自己的好啊。”我摇摇头:“你错了,是人命总比狗命好。但如果要我们当狗,这条命也没什么意思了。你如果明白了,就不会回来再给日本人当狗了。”
李二苟没说话,出了营房。过了一会儿我看到李二苟又进来了,他盯着我们看了半天,又跑了出去。
刘晓刚喊着昏迷的张三彪:“哥,哥。”但张三彪没有醒来。门又开了,李二苟又进来了,刘晓刚立刻又不说话了。李二苟看看我们,在营房里来回打转,还是不说话。
我已经懒得骂他了,也不说话,营房里除了李二苟的脚步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又过了一会儿,李二苟找凳子坐了下来,忽然问我:“陈长官,其实死也没什么可怕的,对吧?”
我没理他,就听他自言自语:“你说这人吧,哪有不怕死的?我知道我孬种,我比一般人还怕死。人家一拿枪指我的头,我就会尿裤子。我知道陈长官你是个好人,但我最佩服的还是你们里面那强爷,就跟拿命玩似的,连鬼子都怕他。威风哪!虽然他总是欺负我,但我连气他的心都不敢有。在井边你们走了,我安慰自己死在他手上也值了,总比哪天被中国人抓住活活吊死或者哪天惹怒鬼子被当条狗打死得好。”
“结果呢,他就在我和那日本兵的脖子上抹了点血就把我们推到了井里,井下不是有那大蛇的尸体的吗,掉上面当然摔不死。我知道强爷是看在我最后帮他赶蛇和井次玉郎供出打火机的分上放过了我们。我爹也跟我说过,做人哪,有恩就要报。我知道强爷肯定不希望我再给日本人办事,但这时候我能到哪去啊?我不回日本人这来我往哪跑?”
“我往你们那跑谁相信我?准得把我吊死。井次玉郎也是啊,他现在跟我成了好朋友,他也感激强爷,再也不想和中国人打仗杀人了,可他也没地方去啊。我们爬出井只好还回到这里。我想过了,等仗打完了离开战场,我身边还有点钱,古董店是不敢开了,怕日本人敲诈,回头拉上井次玉郎去天津开个日本料理店,他傻乎乎的,生意上也不会骗我。而且天津的日本人应该不会找日本人开的店的麻烦吧。”
“反正我不给鬼子当翻译了,但我又不想死啊。我得给自己找条能活的路啊。唉,我脑子太乱了现在,怎么好像又说回去了。我的意思本来不是说自己怕死的啊,怎么又变成这个味道了。唉,陈长官,我这么跟您说吧,我本来是怕死的,但跟你们走了那一路,简直就是在阎王殿前打转,死的机会太多了,慢慢又觉得死也就是那一回事,也没啥了。哎,陈长官我问你,如果,我说如果啊,我今天晚上要是放你们走了,以后万一日本人被赶出去,我被中国人清算汉奸账的时候,你们会不会帮我说话,保我不死啊?”
连长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一直在注意着李二苟的话,立刻接道:“李二苟,如果你今天晚上能把我们送出军营,你放心,你以后不但不是汉奸,还是英雄。听清楚没有?只要能把这个人(连长指着张三彪)送出去,你就是民族的英雄,我们以后绝对不会有人找你麻烦。”
李二苟直勾勾地看着连长:“你让我想想,你让我想想。你可不能学这位李爷骗我。”李存壮没说话,我忍不住说:“还想什么?这是你唯一从狗做人的机会,哪怕你这次死了,起码也能死得像个爷儿们。做鬼见了王强,也不会再被他踢。”
李二苟在我们脸上一个个地看过来,咬咬牙,一溜小跑地出去了,连长问我:“你看这汉奸帮我们的可能有多大?”我摇摇头,“我看悬,他太怕死了。”营里又沉默了。
片刻后李二苟回来,低声说:“再过半小时,就是井次做看守,手铐钥匙到时候会在他身上,我想我能说动他拿出钥匙放你们走。”
(六)
没想到李二苟真的没有骗我们,半个时辰左右,真的是那个叫井次的日本兵来了,看到我们立刻鞠了个躬,嘀咕了几句日本话,李二苟一把拉过了他,在角落里嘀嘀咕咕。我们看到那个叫井次的日本兵只是摇头,顿时心凉了半截。
果然不一会儿,那个井次就出去了,我们都看见手铐钥匙就在他腰间摇晃,李二苟愁眉苦脸地说:“没办法了,井次说不想杀中国人是一回事,把你们放出去杀日本人是另一回事。他不可能做日奸的。只能说抱歉。你们是他的恩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今天的话,他就当没听到。”
我叹了一声:“算了,李二苟,你也算尽力了,死后我见到王强,会告诉他,他没放错人。”李二苟烦躁地兜着圈子:“应该还有别的办法的,应该还有别的办法的。”不久像下定了决心,对外面喊了一声日语,那个井次又进来了。李二苟指着我们声音有些发抖地对井次说:“这些都是你的恩人,按照我们中国的规矩,死前你给他们依次磕个头,他们做鬼也不会缠着你。”
井次不明白地看着李二苟,李二苟这才发现自己说的是中国话,连忙用日本话说了一遍,井次嘿了一声,跪倒在地上刚把头磕下,李二苟抓起桌上放着的石井从李存壮怀里搜出的刺刀,一把扎在了井次的后颈上。
刺刀从井次的喉管里直透出来,井次喉头咯咯作响,翻身指着李二苟,李二苟连连后退,井次眼睛大睁着,充满了不信与伤心,渐渐没了气。
李二苟抖着手解下钥匙给我们开了手铐,刘晓刚背起了晕迷的张三彪,李二苟连忙说:“跟我走吧,我知道哪里放哨的现在在睡觉。”连长点点头,李存壮拔下井次身上的刺刀,背起井次的枪,我们跟着李二苟一路离开军营,有询问的也不知道李二苟回答的什么,反正放我们走了。就这样一路走到天发亮,李二苟松了口气:“前面再走不远,应该就是云龙山你们的部队了。”
连长点点头:“辛苦你了。”李二苟嘿嘿一笑,还没说话,连长的手一把握住李二苟的脖子,把他拎了起来,眼看李二苟两腿乱踢出气多进气少,我和李存壮连忙拉住连长的胳膊,“连长。连长,你干什么呢?”
连长注视着挣扎的李二苟:“没办法,他必须死。”刘晓刚也放下了张三彪:“连长,有话好说,跟大家说清楚点。”连长手一松,李二苟跌倒在地,拼命咳嗽,连长冷冷地说:“你们想过没有,如果把他带回营里,说是一个汉奸救了我们,帮我们带回了司令部的特使,有多少人会相信?”
“如果军部对我们这次的营救成功产生怀疑,那张三彪对密令的保密程度就会被怀疑,军部也许就不会执行这次张三彪带来的密令,我们的辛苦很可能白费了,王刚王强的牺牲也会变得一点价值没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现在就杀了他,不能有任何有可能影响这次计划的地方。”
我们都沉默了,李二苟伤心地哭了起来:“长官,你们不能这样啊,我为你们可是连命都搭上了,你们不能骗我啊。你们答应要告诉国军我不是汉奸的,你们怎么能在半路就要杀我灭口呢。不能这么不厚道啊。长官,我求求你们了,不能杀我啊。”连长轻轻地说:“没办法,这就是战场。再说,我怎么能确定不是石井故意把你和我们一起放走,好进我们军营探听消息的呢?”
李二苟听了瘫倒在地痛哭起来,我试探地问连长:“要不,就把他留在这里,他想去哪去哪算了。”李二苟激动地说:“我能去哪,我还能去哪啊,我还能回日本人那去吗?我还逃得掉吗?我杀了井次,又放了你们,日本人现在该恨死我了,准在到处抓我,比起被日本人抓住,还不如死你们手上痛快。我哪敢往回走啊,我只有跟你们往前走,你们千万不能不带上我啊。”
连长拿过李存壮手里的枪,对着李二苟:“不要说那么多了,我给你个痛快上路吧。”李二苟哭号起来,我们一起转过头不忍心看连长开枪。就在这时候,忽然后面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
(七)
刘晓刚叫道:“连长,枪给我,是鬼子的骑兵。”连长转身把枪丢给了刘晓刚。我们全部伏倒后,刘晓刚咬了下嘴唇:“危险,子弹不够。我尽力吧。”我们也看到了,有八九个鬼子,骑着马,他们也已经发现了我们,正加速驰来。
刘晓刚开枪了,一匹马上的鬼子飞了出去,战马停了下来原地打转,其他鬼子的速度更快了。刘晓刚连发了几枪,每声枪响马上就栽下一个鬼子,但鬼子兵也不后退,剩下的三个直奔而来,忽然刘晓刚的枪声停了,我们心里一沉,知道麻烦了,刘晓刚没子弹了。眼看刘晓刚索性站了起来,端着枪一动不动,我们清楚地看到马上鬼子兵狰狞的脸,鬼子也看出我们没子弹了,一个鬼子的马抢在了后面一个鬼子的马前直奔站着的刘晓刚而来准备抢功,忽然刘晓刚的枪又响了,但却是子弹空了的声音,这样也吓得前面的鬼子连忙勒马,正好撞上后面鬼子的马,马上的两个鬼子撞得直飞起来,落在刘晓刚面前,刘晓刚抢前一步,连着两刀扎死了地上的鬼子。
但最后一个鬼子的马已经冲到了刘晓刚面前,我们看到刀光一闪,刘晓刚的腿依然直立,但从脖子到胸口,半边身子慢慢滑落,血如泉涌出。
我们一起站了起来,那个冲过去的鬼子转马踱了回来,手持军刀,脸色阴冷,军帽下露出缠着的白布,正是石井四郎。
我们和马上的石井面对面地互相注视,石井的目光渐渐移到了地上昏迷的张三彪身上,然后又转向李二苟不动。李二苟两条腿慢慢抖了起来,一步步后退,但石井的目光很快移了开去,最后落在了连长身上,用军刀指指连长,说了几句日本话。
李二苟结结巴巴地说:“皇军,不,石井让我告诉你们,现在你们人多,但他有枪,大家都差不多。他说,中国兵不是很会打吗?现在他要跟你们长官一对一地较量刀法,谁赢了就把张三彪带走,问你们有没有意见。”
看来山神庙里几十号人被我们六个人全歼的事情对石井的打击确实不小,现在无疑是他重拾信心的一个机会,但这对我们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连长盯着石井:“好啊,那就较量吧。”我看看连长肿起老高的膝盖:“连长,还是我来吧。”连长摇摇头:“他的刀法是练过的,你们不是对手。泉子,把晓刚手里的枪拿给我。”
我扳开刘晓刚紧握的手指,将上好刺刀的枪递给连长。石井翻身下马,眼睛一直盯着连长的腿,突然凶狠地大叫一声,朝连长冲了过去。
连长拿枪架住军刀,晃了一下,石井一军靴踢向连长的膝盖,连长似乎想躲,但是最终没躲过去,一下跪倒在地,石井凶悍地大叫一声,一刀切下了连长拿枪的双手,再一刀掠过了连长的脖子,阳光下连长的头颅斜斜地飞了出去,在雪地上翻滚了几下,就此不动了。我看着连长的身体仆倒在地,石井军刀上的血一滴滴滴下来,他冷冷地说了几句,李二苟翻译说:“他问你们中国军人说话算不算话?”
我们沉默着不说话,石井阴笑一声,弯腰准备扛起张三彪,忽然我看见李二苟迅速拾起地上还连着连长双手的步枪,持枪头一把把枪托狠狠地砸在石井的后脑上,石井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我和李存壮张大了嘴巴,李二苟拄住枪呼呼地直喘气:“狗日的小鬼子,狗日的石井,今天叫你认识你二苟爷爷。”
我顾不得说什么,连忙把张三彪从昏迷的石井旁边移开,李存壮摘下石井马上的枪,把张三彪扶上马,我拾起军刀正准备给石井一下,突然石井一把推开我跳起来,撞翻李存壮,抢到马上一提缰绳,座下的马嘶鸣起来,从跌倒地上的李存壮腿上踏了过去,发出喀嚓的一声后,眼见石井打马狂奔……
(八)
我一把抢过挣扎站起的李存壮手上的枪,才想起自己能扣扳机的手指已经断了,连忙把枪塞回给李存壮:“快,老李,别让他跑了。”李存壮头上滴下豆大的汗珠,目光似乎有片刻呆涩,奇怪地看着我不接枪,我急了吼道:“这时候你犯什么病?先开枪啊!我以副连长的身份,命令你立刻开枪。”
李存壮接过了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瞄准了飞奔的马,眼见马越来越远渐渐要逃出射击范围,李存壮就是不开枪。我骂了一声,提起地上军刀就去追马,砰的一声,身后响起了枪声,远处石井骑的马应声而倒,我没敢停下脚步,边跑边回头看了一眼,李存壮丢开了枪,仰头躺在了地上。李二苟指着前面喊:“快,快,石井要爬起来了。”
我拼命地奔跑,感觉昨天晚上胸口受的刑伤就要撕裂开来,把我整个人扯成两半,但我不敢停步喘息,因为正如李二苟说的,石井正在慢慢地站起来。他看到了往这边追赶的我,犹豫了一下,转身就往鬼子骑兵来的方向奔跑。
忽然石井奇怪地伸高双手,扑地倒在地上,啃了一嘴泥,挣扎站起一半的时候,我冲跳过去,紧握军刀一刀从空中劈下,将石井劈成了两半。
我拄着军刀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看到地上的张三彪慢慢地翻过身来,朝我微微点头,他的右手,牢牢地抓着石井的脚后跟。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松开军刀,仰面躺在雪地上,眼见天空蓝得耀眼,连一丝云彩都没有,就像春雪消融后的湖水,但连长、刘晓刚、王刚、王强,他们再也看不见了。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张三彪挣扎站了起来,“走吧,最后的路才刚开始。”
李二苟扶着李存壮等着我们,满怀希望地看着我:“陈长官,这下你不会怀疑我的诚意了吧,我可以跟你们一起走了吧?”我歉意地看看李存壮的腿,“老李,没事吧?刚才我太急了,说话你不要放心上。”李存壮苦苦一笑:“没有,兄弟还说这个干什么?就是这条腿估计以后没戏了。”
我将李存壮的肩膀从李二苟那移到我的肩膀上,看着李二苟摇摇头:“对不起,李二苟,我相信你的诚意,但,我没办法带你走。”李二苟大叫起来:“为什么?为什么?陈长官,你不能这么做啊!”我歉意地说:“原因连长以前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我不能冒让师部怀疑情报真实性的危险带你回去。”
李二苟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办?我到哪去啊?我不能去这边也不能回那边,两边抓住我都会杀了我的啊。李长官,李长官,你帮我说说话啊,我可是一直按你说的做的,你不能就这样不管我啊。”
李存壮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张三彪拍了拍李二苟的肩膀:“不要再跟来了,不要逼我们杀你,记住,如果遇见我们的队伍,提到我们的名字,你只会死得更惨!”李二苟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我于心不忍,低声说:“二苟,去别的地方吧,张三彪说得没错,万一有什么情况,你说出我们来,那到现在,王刚王强,还有你看到的人,都白死了,你明白没有?”
李二苟哭着喊:“我去哪啊?后面是日本军的封锁,前面有你们的封锁,我去哪啊?我发誓不乱说,你们带我走吧,我求你们了。”我看看李存壮,张三彪摇了摇头,三个人互相搀扶着一步步往军营方向走去,身后是李二苟的哭喊:“我去哪啊?我去哪啊?”
第十九章 缄默的真相
李存壮的遗体被放在集合台上,半边脑壳已经被削去了,眼睛圆瞪着。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掏出了擦得雪亮的刺刀。
(一)
多少年来,李二苟的哭喊声一直回荡在我的梦里,我知道我们对不住李二苟,如果连长这样做,我会毫不犹豫地指责连长,但连长死了。我没有了推诿的借口,我只能选择和他一样的做法。
原因,我不知道怎么说这个原因,我想了多少年,最后能想出的唯一答案还是连长说过的话:这是战场,我们没得选择。是啊,我们连自己的生死都选择不了,又有什么权利去替别人选择生死。但这并不是我最后一次看到李二苟,两天以后,在师部的旗杆下,我又看到了李二苟。
李二苟正如他所担心的那样,被我们的巡逻兵抓住了。认识他的人并不少,群情激愤之下坚决要把他当汉奸吊死。李二苟的脖子吊上绳索的时候,他拼命地喊着:“我不是汉奸,我不是汉奸,我是来找人的,你们里面有人可以替我作证。”旁边的士兵喝问他军营里和他接头的奸细的名字,他张大了嘴巴,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最后哭了起来。
围观的士兵哄笑起来,骂他是铁杆汉奸,想混进军营帮日本人打听情报,临死还要捞根救命稻草。有士兵在快意地喊:“快看狗汉奸吓得尿都撒了出来。”绳子越收越紧,李二苟脚尖踮在地上乱踏,喉头咯咯作响,突然挣脱了手上的绳子,双手卡开套紧脖子的绳子,使劲地吼了一句:“爷死得不值啊!”
士兵们一下拉紧绳子把李二苟吊了起来,半空中李二苟伸长脖子晃晃悠悠,像一只褪了毛的风鸡,舌头吐出老长。我和李存壮远远地在屋子里看着,李存壮放下手里瞄准李二苟的步枪,吐了一口气:“也好,否则万一他提到我们和张三彪,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下手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