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壮对我说:“起码李二苟死前能像王强一样喊自己一声爷。”我看了看他,没有说话。李存壮又说:“张三彪应该快和师长他们说完话了吧?你说这次师部会不会发个勋章啥的给我们?”我看了看他,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碗热茶。
李存壮难得地沉默了,冷风从门缝里灌进来,感觉室内和外面一样的冷,只有手中的茶碗还能给身体一点暖意。李存壮从怀里掏出张福春留下的刺刀,使劲地用袖子擦着,擦完举起对光照了照锋刃。我拿过李存壮面前的茶碗,倒了一碗茶推了过去:“老李,你的腿怎么说?”
李存壮笑了笑:“军医说了,只能简单包扎下,希望别化脓,化脓就得截了。哎,听说师部准备升你做正连呢,到时候关照关照老哥啊。”我看了看右手中指食指的残桩:“再说吧,哪有那么准的事情。”
李存壮把刺刀放回怀里,我看着他的动作:“老李,待会儿我准备找张三彪谈一谈,你去不去?”李存壮摇摇头:“算了,人家是大官,你们当官的谈吧,我还准备去军医那转转,换个纱布。”我哦了一声。
隔壁的门吱呀一声开了,话声从门里漫了出来,估计张三彪和师长他们谈话结束了。李存壮拄起拐杖要走,我看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老李,你觉得我们有没有必要也要好好谈谈?”李存壮拄着拐杖回过头来看着我,盯着我的眼睛:“谈什么?”
我也盯着李存壮的眼睛:“谈谈王强最后和你的谈话,谈谈蛟道里的女尸,谈谈你知道我不知道的东西。可以吗?”
李存壮笑了:“泉子,你不相信我?”我摇摇头:“老李,连里现在就剩我们两个人了,我不相信你还能相信谁?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我是新兵,但我不是傻瓜,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存壮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忽然笑了:“对,对,你是聪明人,聪明人总要自找烦恼。那你慢慢聪明吧,我先走了。”李存壮再次转身,我正声喊了一句:“李存壮!”
李存壮慢慢转过头来,我站起来看着旗杆上李二苟随风晃悠的尸体:“底下我和军部的谈话,我会告诉他们从连队被打散到回归师部三天里,你的行为有太多可疑的地方。鉴于安全考虑,我将提议军部将你隔离到战斗结束。”
李存壮挠挠头皮:“干吗干吗这是?我有说不和你说什么了吗?我这不是急着找医生么。晚上,晚上吧,你去弄瓶酒,弄点花生,你要问什么问就是了,可别坑我啊泉子,你跟上面一乱说,我可给你毁了。”
我点点头:“好,晚上,不见不散。”张三彪推门走了进来,李存壮连忙说:“两位长官慢慢谈,我先退了。”转身关上了门。张三彪看着他出门,回头对我说:“这位兄弟腿伤没大事吧?”
我告诉他“难说,截肢的可能性很大。”张三彪叹了一声:“陈兄弟,这次,你们牺牲真是……唉,不知道怎么感谢好。还有晓刚,他也……唉。我们几年没见,没想到最后连句话都没说上他就……”
我看着桌上的茶碗:“是啊,晓刚,还有连长,还有外面的李二苟。”张三彪端茶壶的手停住了:“那个翻译?他怎么了?”我看向外面的旗杆,没接张三彪的话,“还有王刚,还有王强,他们牺牲的时候你都不在场。”
咣啷一声,张三彪手中的茶壶落地,嘶声说:“王刚?王强?王家兄弟俩?他们为救我死了?”
(二)
我站了起来:“对,王刚王强!你曾经的兄弟。他们死前让我一定要告诉你,当年皇姑山上你中的毒,绝对不是他们下的。”瞬间张三彪冷静下来:“好,我听到了你带的话。但是我可以告诉你,这么多年,我已经想明白了,那次的毒,根本就是王强的老婆,那个叫秀花的女人,在我们出发去皇姑坟之前敬我的那杯酒中下的。”
“如果不是王刚或者王强让她下的毒,那么那个女人,就很有问题了。王强有没有提过她?我现在怀疑她当年是日本的奸细!是日本人提前安插在皇姑山上的。”
我摇摇头:“不可能,秀花早就死了。”张三彪追问:“怎么死的?有人亲眼看见她死没有?”我低声说:“是被日本兵糟蹋死的,王刚王强都在场。”张三彪一下坐在李存壮坐过的凳子上:“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只是把王刚王强的话带到,信不信是你的事情,他们还说,你永远是张三哥。”张三彪沉默了一会儿,拿起我面前的茶碗把茶水洒在地上:“过去的都过去了,兄弟情分在,杯水泯恩仇。刚子强子,张三彪承蒙你们叫一声三哥了。”
我点点头:“谢谢了。”张三彪连忙说:“哪里的话,我应该谢谢你帮我解开了这个心结才对。还有感谢你们这些年对晓刚的照顾。”
我们又沉默了。张三彪想了想:“说些开心的吧。这次我从台儿庄李司令那带了两枚勋章,原本准备发给古军长和赵副军长的,现在我们一致决定这两枚勋章还是给你和刚才那位伤了腿的兄弟更合适。军营里都传开了,大家都为你们高兴。”
我淡淡地笑了一下:“两枚?两枚不够,有七枚不?”张三彪愣了一下:“七枚,周连长,晓刚,刚子强子,你一个,还有那位腿伤的兄弟,六个吧?怎么多了一个?”我没回答,看着外面旗杆上吊着的李二苟尸体。张三彪点点头,低声说:“算了,别想那么多了,不要辜负了大家的好意,你就当帮他们领的。明天上午九点,在集合场台前,我代表李长官亲自给你们授勋。”
我点点头,张三彪哈哈一笑:“好,那我先告辞了,明天九点见。”我喊住了张三彪:“军长那有酒没有?我想弄点。”张三彪笑着点头:“有,有,没有我也让他变出来,不过我有内伤,军医说一个月不能碰烟酒,就不陪你了。”
张三彪出去了,午饭时候,军长的勤务兵送来了两瓶白酒和一些牛肉干,我待在屋子里直到天黑也没见李存壮出现,正准备去找他,李存壮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
一见桌子上的酒菜,李存壮眼睛一亮,大呼小叫起来,笑骂着把油灯拨亮,自顾自地倒了几杯下去,嚼着牛肉干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泉子,你真的要升了,瞧瞧这待遇。”
我没理他,抢过酒瓶给自己倒了一杯,对李存壮说:“说吧。”李存壮剔去牙里的一根肉丝,眯眼睛看着我:“还是你问吧,你问,我就答。”
我点头说:“也好,我问你,那天在山洞里,你为什么要把那女人的尸体放在我旁边?还有我们下火车的时候,王强发现你在山洞里隐瞒了火柴数量之后,你说了什么让他那么惊讶?你到底给王强看了什么东西?”
李存壮美美地嘬了一口酒:“也没啥,不过是副金耳环吧。就是当年皇姑山上,王强给秀花打的金耳环。”我腾地站了起来,指着李存壮:“你,你就是王刚王强说的那个从秀花房间翻下悬崖的黑影,那天你也在皇姑山上?!”
(三)
李存壮拼命地竖起食指:“嘘,嘘,你还想不想听我说了。哎,这油灯怎么又暗了。”我深吸一口气坐下,看着拨弄油灯的李存壮:“怎么会那么巧,你去那里做贼?”
李存壮嘿嘿一笑,“是啊,做贼,不过不是偷东西,是偷人。”我惊问:“你和秀花什么关系?”李存壮笑嘻嘻地看着我:“你不知道我是山西人吗?秀花也是山西人。”我惊道:“你们……”李存壮点点头说:“对,我就是和秀花生过一个儿子的男人,她是我老婆,王强从人贩子手里买的是我老婆。泉子你明白了?他和我有夺妻之恨,只是他自己不知道!”
我一口闷掉了一杯酒:“原来……你们……但是你也别怪王强,他只是从别人手里买了,不,救了秀花。他也不知道你……谈不上什么夺妻之恨吧。”
砰,李存壮一下把酒杯顿在桌上,眼睛里露出乖戾的精光看着我:“谈不上?怎么谈不上?秀花不肯跟我走了,说不愿回去过那种吃不饱穿不暖被人看不起的日子,这娘儿们的心都绑在了胡子强的身上。你说,换了是你,你老婆喜欢上别的男人,把你当狗屎,你恨不恨?”
我忽然明白了:“你,是你,你让秀花在酒里给张三彪下了毒,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给什么人办事?”李存壮眼睛里乖戾之气不见了,慢慢露出了一种悲伤的神色,我心里一动,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这种眼神一样,听李存壮苦笑着说:“我给谁办事?我能给谁办事,我只能给自己办事。张三彪酒里的毒不是我让秀花下的,是秀花自己决定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让她动手。张三彪那么厉害,我怕她被发现遭毒手,我哪敢让她下毒?我……”
李存壮端起杯子一饮而尽,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我要亲手杀了张三彪那个姥娘养的,我跟了他多久,泉子你知道吗?五年,五年啊,整整一千八百二十五天,但我就是没机会下手,然后张三彪就消失了,从皇姑坟回去后张大帅一死他就消失了。我发狂地找他的下落,问遍了所有的人,最后快绝望的时候,他居然在徐州战场出来了!我当然要救他,我怎么会让他死在日本人手上?我要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看看到底有多黑!你知道吗?泉子,我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杀王强报夺妻之恨,该不该杀刘晓刚让张三彪痛苦一辈子。但对张三彪,我发誓,只要有机会……”
李存壮哭了起来:“泉子,泉子,那天石井逃走的时候,你让我开枪,我其实瞄准的不是马也不是石井,我瞄准的是张三彪啊。但我告诉自己不能让他死得这么痛快,我要告诉他我是谁,我要边告诉他我是谁,边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
“其实啊,我是在骗自己。我他妈不是男人,我那次就是放过了他,我只能自己骗自己。我还是想杀那个日本人,秀花就是让日本人糟蹋死的,我的枪口瞄准了张三彪,最后还是打的那匹马,我不想因为他的死让日本人占便宜,我对不起我死去的娃啊。”
我一下想了起来,想起了李存壮那熟悉的悲伤眼神:“你娃?难道那个鬼娃故事里……”
张三彪眼中的悲伤神色更浓了:“对,我娃就是鬼娃故事里死的一个娃,编出那个故事,又在每个军营到处传播的人就是我。我要让当年张三彪部队里的人听到这个故事晚上都睡不着觉,我要让我儿子死去的鬼魂天天缠着他们。我杀不了那么多人,但我不会让他们好过。我更要挖出张三彪的心给我儿子奠灵!”
我感到浑身没有了力气:“原来,鬼娃故事里说的那支屠村冒功的北洋军就是当年张三彪的部队,那个村子……”李存壮点头说:“是,就是我的老家。他们为了冒功屠了我老家的村子,我的娃,就这么被他们杀了。我的娃,才九岁啊。我从他出生就给抓了壮丁,军饷发不足,我都没钱寄给他们,他们娘俩的日子都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个好爹,但我心里真的没一天不在觉得对不起他们。我是有心无力啊。”
“我逃回去,又被抓走,再逃回去,再被抓走。哪里都抓人打仗,我有什么办法?秀花没办法,听人贩子哄说进城帮佣能赚钱,把娃放我哥那刻薄鬼家一去不回头。我听同乡告诉我,我心痛得要炸了,我就又当了逃兵,千辛万苦回乡一看。没了,全没了,整个村子被烧得跟炭一样。我发了疯似的在我哥家房子的灰里挖,用指甲一点点地挖,我挖,挖出来我娃,被烧得能看见乌黑的骨头。那是我的娃!我的亲骨肉啊。”
李存壮拍桌子痛哭起来,我愣愣地看着我面前的这个男人,感觉像第一次认识他。李存壮用袖子擦擦眼泪鼻涕,吸了一口气:“泉子,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讨厌你?因为你能看见我死去的娃,我娃愿意让你看见,说明他觉得你亲近,你是个好人,他相信你,所以,我一直不想让你卷进这件事里去。我把那女人的尸体放你旁边,是想吓住你,不想让你多事。说实话,那天在洞里我对王强起了杀心,我觉得那是个机会。你知道吧,王强身手太好,又有细心的王刚帮着,我一直没机会动手,连长又怀疑我,看得我紧,我那时候不动手,这辈子也许就没机会了。”
“但你让我们连成一圈我就没办法下手了。我听到你叫的时候,正好看到了那个女人的尸体,我就想了那个办法破坏了你的计划。但是,我最后还是对王强下不了手!说实话,把我当朋友的人不多了,我知道你也嫌我是个老兵油子看不起我,但王强,虽然他总和我斗嘴,但我知道,真到危险的时候,他不要命也会救我。我不知道杀了他以后,我还会不会有朋友了。”
“没有朋友,真的,心里很空荡啊。我没了老婆,没了儿子,再没了朋友。泉子,你告诉我,杀了张三彪后,我用不用再活着?”
我岔开了李存壮的话:“你说连长怀疑你,为什么?”李存壮轻轻地笑了:“泉子,你还记得我们在山洞里报数多了一个的怪事吗?”我一愣:“那不是那个皇姑坟的怪物搞的鬼?”李存壮摇摇头:“不是,那是我干的,连长就是那时候开始怀疑我的。还有,那个叫金璧辉的娘儿们找的东西,王刚王强确实不知道,因为东西在我身上。”
“你不要那样看着我,我把整个事情经过说给你听一遍吧,包括山神庙的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李二苟让你当心我!”
(四)
李存壮说:
事情从我离开家乡为我娃子寻找张三彪报仇开始。那时候北洋军的部队天天换上级,好容易知道张三彪投靠了张作霖的时候,我连忙去参加了东北军,可后来打听出来,张三彪已经被炸死了。
我不相信,我不看到张三彪的尸体我决不罢休,我就是看到他的尸体也要把他挫骨扬灰。工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探听出来,张三彪果然没有死,他在张府里当参谋,等闲不出来。我接近不了他,我又想尽一切办法混进张府当了卫兵,可是我还没见到他面,张三彪又被派出去做事了。
我等了一个月没见他回来,牙一咬,逃出张府又开始到处找他,终于查出来他已经从关东皇陵出发去皇姑山了。于是我又赶到皇姑山下,跟上了张三彪的脚步。
张三彪不知道我在跟踪他,可我也做梦没想到在皇姑山上看到了秀花,她还当了山上猎户的老婆。我不敢明里见她,夜里趁张三彪和王强一伙喝酒的时候溜进了秀花的房间,她看了我很惊讶,但不同意跟我走,说宁愿在山上过这种日子也比跟着跟我舒坦,还给了我一副王强送她的金耳环,让我做本钱不要再当兵了,回去做点小生意养活儿子。我一急说了出来,儿子没了,张三彪就是凶手。
秀花惊叫起来,引来了外面的人,我连忙从后窗户跳了出去,好在被树跟草皮救了命没摔坏。我又爬上了山,闪在了一个没人的小屋子里,那个小屋子里有一个大铁笼,铁笼子被厚厚的黄布蒙着。
那个铁笼子里关的就是当年皇姑坟里的怪物,当然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他,但他在里面察觉到了我的动静。他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就说如果我放他出来,他会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我开始不相信,我说我有一个很厉害的仇人,他有没有法子让我报仇?他说可以教我迷魂的法子、下毒的手段,让我制伏仇人,为所欲为。我还是不相信,他就让我去后山的树洞里,给他拿来一样东西证明给我看。
泉子你知道我拿的是什么?不知道?那东西你见过,就是埋在山神庙山神爷肚子里的圆球。那圆球是什么?是尸体的心脏,死了几百年尸体的心脏。尸体得是中毒而死的人,这种人身子腐烂后心脏不会烂,会越缩越紧,最后成为那种黑色的圆球。它的气味,能迷住人的心眼,让人产生幻觉发狂。
我心动了,我告诉自己,这买卖划算,我觉得这是对付张三彪的好东西。何况,我管笼子里的是谁呢,反正他是被张三彪关起来的。敌人的敌人,应该就是我的朋友。没这笔买卖我也可以放了他啊。
但我把那个圆球拿在手上,只闻到一股淡淡的异味,却没有感觉到异样。笼子里的人告诉我说,只要我放他出去,他就告诉我圆球的使用方法。我答应了,用锯条锯开了笼门上的铁锁。他在里面告诉我,要的是温度,有足够的温度就可以把圆球的气味蒸发出来,如果要消除那股让对方警觉的臭味,只要把圆球磨成粉末,撒在火里,那样虽然效果没挥发的气味好,但可以无形无味。
笼子锯开了,太阳也要升起了,第一线阳光从窗栅里照进来,屋子里有了暖意,而笼子里的他已经不知去向,我们都没来得及看清彼此。我看着阳光,心里一动,藏好一个圆球,把另外两个圆球放在了阳光下的柴堆上,悄悄掩上门窗走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王刚在蛟道里讲过,那天早上张三彪推门进去的两个兄弟发了狂,闻到了蒸发出的圆球气味,自相残杀,死了几个人。也是那天早上,秀花自作主张在敬张三彪的酒里下了虎狼药,结果在皇姑坟里,棺材里喷出山蚁卵的时候,这药反而救了张三彪一命。
这些情况如果不听王刚讲,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张三彪他们下了皇姑坟以后,我便引开了站在坟口看守的人,但一直到深夜才摆脱他们,回去的时候,张三彪他们已经上来了。我躲在暗处,看到张三彪剖开穿山甲的肚子,从里面取出了铁盒,然后和王刚王强发生了火拼。我本来准备坐收渔翁之利,没想到追赶我的守卫回来了,我眼睁睁看他们救走了张三彪。就在这时候,我发现脚边有东西一动,低头一看,是只穿山甲……
(五)
剖开那只穿山甲的肚子,也有一只铁盒,我顾不上打开,收好一路尾随张三彪而去。可惜他们换了马,等我追到帅府门口,有认识我,和我关系好的人告诉我,因为我做了几天帅府护卫就当了逃兵,张大帅发了脾气,命令大家到处搜查我并格杀勿论,劝我赶紧远逃。
我只好暂时离开。不久,张大帅在皇姑屯车站被日本人设埋伏炸死,我连忙又赶回东北,可是张三彪因为和少帅不合又离开张府不知去向。我找啊找啊,找了大半年都没着落,一口气憋着,于是决定还是回皇姑山看看。秀花如果还不肯跟我走,我就把那猎户两兄弟杀了,强带她走。
可是山上已经空了,那对猎户兄弟不知去向,我在后山看到了秀花的墓,我一片片地把坟上的落叶捡干净。我在世上的最后亲人也没了,从此以后,我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我再也没有亲人,只有仇人。
泉子你还记得我背的那只水壶吗?在溪边打水的时候我告诉你破了的那个水壶!就是后来被我扔掉的那个。我怕连长怀疑到水壶才跟你去打水顺便把它带走的,因为它里面的水中,掺的不光是烟丝,还有当年在皇姑山上得到的那个圆球晒干后磨的粉末。我时刻都把它带在身边,到处打听张三彪和王家兄弟的下落。后来探听出王家兄弟参加了国民军,我就一直追到三十一军,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混进了尖刀连。
可是没有下手的机会,王刚王强寸步不离,我知道我明打打不过王强,暗斗也瞒不过王刚,只好忍耐。别人笑我辱我,我就当他们不存在。我的心只在报仇上面,根本不会去计较这些小事。但王强看不顺眼这些人的行为,常给我抱打不平,虽然他对我也没好话,但却不准别人欺负我。还有王刚,也没把我当外人,什么事都和我说,叫我帮他拿主意。我想我的娃长大了就是王刚那个样子,正直,聪明,英俊,不要像我,一辈子窝窝囊囊,老婆不要,孩子护不住,连报仇都找不到仇人。
慢慢地,我对王强的恨也不是那么强了,本来也想就这样一直在军队里混,不知哪天被子弹打死算了,可连长又往连里拉进来一个神枪手刘晓刚,我在打听张三彪的时候就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弟弟,就是在屠村冒功的时候和张三彪闹翻分开的,我心里复仇的火又烧了起来:张三彪杀了我儿子,我就杀了他的弟弟,让他也尝尝死去亲人的滋味。
可那是神枪手刘晓刚啊,连长都经常向他请教枪法,我几次埋伏想杀他都失败了,还引起了连长的怀疑。这次会战前连长找我谈话,说要么让我调离尖刀连,要么我能给他一个我跟踪刘晓刚的合理解释,我被逼得没有办法,想起了曾经在我过去的部队里发生的阴兵事件,就添油加醋地讲给了连长听,告诉他我经过那件事情以后一直对枪手有戒心,总怀疑他是多出的那一个东西。
就是我在岩洞里对你们讲过的阴兵的故事,唯一不同的,就是在对连长讲的那个故事结尾里,张福春死掉了。但泉子你知道当年阴兵事件的真相吗?我告诉你吧,那天我以前的部队在窑洞里,因为我出去放哨忘记了带水壶,排长和弟兄们喝了壶里掺粉末的水,底下就是无尽的幻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迟了。幻觉中的排里弟兄在不停地自相残杀,我看着心在滴血,但却制止不了,只能想尽一切办法保全自己。
最后只有张福春和我活了下来。你知道吗?十一个兄弟,十个就这么死在了我的眼皮底下,有几个还是我为了活命亲手打死的,你知道那种边开枪心里边滴血的感觉吗?我更恨张三彪了,我把这笔血债都记在了他的头上。我从来都不敢去想是不是我才是弟兄们死去的祸头,我怕想了我就会失去继续报仇的勇气。
连长将信将疑,但随即战争打响了,他也没时间去查实真相。后来在岩洞里就剩下我们六个人的时候,我明白对刘晓刚动手的机会来了,我在点篝火的时候假装跌破了水壶,把里面掺了粉末的水洒在了柴火上,点燃了柴火。
连长突然命令点数的时候,我立刻明白了,药发生了作用,连长因为一直想着我讲给他的阴兵多了一个的事情,产生了幻觉。在报数的时候,我站在最后,我的身体在朝着后面没有人的地方看。你们看到了我的表情,分明是在对一个看不见的人继续报数。燃烧的粉末对你们也产生了影响,幻觉里你们一直觉得我后面还应该有个人。
就这样,你们始终觉得多了一个。
(六)
我知道刘晓刚这次跑不了了,我催着连长让大家睡觉,但连长出于多年军人的直觉,坚持要守夜。我正考虑要不要把篝火烧旺些,忽然发现了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发现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臭,就是那种圆球的味道,我试验过无数次,潮湿的粉末燃烧是不可能有气味的,这气味说明只有一个可能:洞里面还有人在使用这个东西。不会有别人,只能是当年皇姑山上的那个笼子里面的人,我知道他神通广大,也知道王刚王强和他有过节,但万万没想到他在这个时候,会追到这里。
我看遍洞里也没发现他,谁也保证不了他找了王刚王强麻烦后,会不会顺手把我们全灭了。那时候,你们都被我迷倒了,谁也帮不上手,只有连长,因为他始终站在逆风的洞口,还能坚持。我暗暗叫苦,这种直接散发出的气味比粉末燃烧后的气味作用直接而强烈,我发现自己手脚也不会动了,很快,我也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的时候,你已经在我前面醒来,连长已经不在了。底下的事情,你立刻都清楚了。为了不让你们发觉篝火里的猫腻,我只好再次对你们讲了我对连长说过的阴兵事件,直到连长回来,看来他联系起我在会战前的言行,对我产生了严重的怀疑。可我有苦说不出来,因为连长那天晚上追出岩洞的遭遇真的和我没关系,我知道是谁干的,可是我不能说。
我知道我得赶紧逃走,不然连长很可能会出于安全考虑对我下手,于是我借着帮你打水的机会拉你逃走。可是没想到,正好石井带兵来检查这个金璧辉追查的石洞,结果连长他们被捉住了。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最后的结果就是大家都被活捉了。
我开始怀疑那个李二苟就是那个铁笼里的人的伪装。否则哪有那么巧,他从岩洞一逃走,鬼子就围住了我们。我想办法凑近了石井,试探了李二苟,可我失望了,他只是一个胆小鬼。但从谈话里我听出他对日本人失败后,我军队对汉奸的惩罚很担心,我心里一动,觉得这个人可以利用。
于是我和李二苟低声做了一笔交易:他保证听我的话,还要在日本人面前保证我们的安全;我呢,保证如果以后他被当汉奸抓住,只要我不死,我就向大家证明,他帮过我们国军。
当然他当时不会跟你们讲,因为知道的人越多他在日本人面前暴露的危险也就越大,后来逃亡的时候他不敢讲是因为已经看出,他要是想讲我一定会杀了他。我让他监视连长的一举一动,有情况立刻告诉我,因为我怕连长对我不利。
于是在山神庙里,李二苟夜里一直在按我的吩咐盯着我们,但很快我更担心而期待的事情发生了。山神庙里果然有那个铁笼里的人的埋伏,我宁愿大家做鬼子的俘虏也不愿意大家去死也是因为这个。他要对付我们,就得先迷晕鬼子,只要大家保持清醒,就能抓住机会在鬼子发狂的时候逃出去。
但我私心里还有一个小愿望,我就是想乘机先杀死刘晓刚。在这样的混战状况下,刘晓刚死了,连长也不能咬定我是凶手。我进庙就发现了那种臭味和汗臭味混合在了一起,然后当王强和那个鬼子摔跤的时候,我们和鬼子兵都因为助威喊叫体温升高的时候,汗臭味更浓了。我知道随着我们的兴奋,庙里的温度升高,藏在某处的黑球一定开始发挥作用了。
果然当王强举起李二苟的时候,他告诉我们说,感觉不到李二苟的体重,我就知道,幻觉已经开始了。但是因为庙里地方太大,人太多,又是晚饭以后才开始关门睡觉,要到半夜,黑球的作用才能发挥到了最大。所以我拼命提醒你们,不能睡着,一定要坚持到鬼子异常。
可是你被押出去后不久,我反而睡着了。确切地说,是怀疑我的连长怕我对大家不利,偷袭了我,一掌切在我脖子后面,可是当时空气中的气味已经产生了作用,连长力度不够,我很快就醒来了。
(七)
我知道连长怀疑我,但我一定得让大家相信我的话,我得让大家保持清醒,于是我说起了梦话。当然是故意说给大家听的梦话,连长也一定认为我在昏迷中说的话不会有假,所以他们都相信了。
我梦话中说阴兵事件里,我回到军营的夜里,有东西来附在了我的身上,我拿枪杀了睡梦中的同伴。谁都不会怀疑梦话,我听到连长他们在窃窃私语,拟定计划要对付将进来的东西。可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是,真的有人进来了。
那个人,就是你!你现在知道了吧,我原本只是用来让连长他们不要昏睡的话,却把矛头指向了你。除了我,大家都以为是你,你就是被附身来杀他们的东西。我知道连长他们都是装睡,都准备等你动手灭了你,但我光着急没办法,只好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趴下,希望你能看到躲过这一劫。
好在你看到了,你一趴下大家就注意到了那条奇怪的狗。我知道那东西一定和铁笼子里的人有关。大家也不傻,我看到大家装着跟鬼子一样痴痴地站起,就知道他们已经明白了该注意的东西,可就在这时你又发飙,去抓枪打狗,除了你跟我,谁能确定你要打的是狗不是我们自己人?你一下子又把矛头引到了你身上,我快疯了,估计你下一秒就能变成连里的枪靶子。好在连长一脚踏住了你的手,否则我估计你立马就得头上开洞,但看到他们朝你围上去的时候,我再也没办法装了,只好出了手。
谁知道那些黑球就被藏在山神像里面,我一推倒,连长就知道你是被冤枉的,又伸腿把你踢开,可连长的腿也就在那时候断了。底下就是连长安排好的对付那个东西的计划,还是让刘晓刚出手。刘晓刚手里有枪,我明白报仇又没指望了。再底下就是那场混战,你比我知道得还清楚吧。
李存壮说完了,我半天说不出话来,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暗道里李二苟说我离开山神庙以后,李二苟盯着连长他们,看到连长眼里有绿光,佛像在眨眼,原来都是空中黑球的气味引起了幻觉。我也明白了,为什么李二苟让我提防李存壮,而在暗道里遇见李存壮又吓得话也不敢说。
我好容易问了一句:“那逃亡路上的鬼打墙是怎么回事?”李存壮笑了:“假的,是我走山坡操近路抢在了你们的前面等你们。我只是想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连长对我有怀疑,他不会在我前面走的,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只会跟在我们后面,尾随我们等我露出破绽,这也是他能找到井下的我们的原因。我就想拖住你们,等上他们,继续找机会对刘晓刚下手。但后来听到日本兵就要追上了,我不敢再拖了。我知道王刚还是童男子,就借坡下驴,用童子尿让大家赶紧继续上路,也借机消除你们对我说的鬼打墙可能产生的怀疑。不过世事难料,我想藏在小女孩皮下的那个怪物也没想到,你会把我们带回岩洞,更没想到他们找来迷惑我们的那个猎户的老婆,神志会在岩洞里的危急关头时保持片刻清醒,把我们带进了通往汉墓的蛟道。
我给李存壮倒了一杯酒,李存壮端起了酒杯,我问:“你对王强已经有了那么深的友情,为什么在蛟道里又布局想杀他?”李存壮一口喝掉了酒杯里的酒:“因为那时候我突然特别想杀了王强。”
我摇摇头:“不会的,你要想下手早下手了。”李存壮摇头说:“不一样的。我那时候看到王强压在那姓金的娘儿们身上,我的血都冲上脑门了。我忽然觉得王强就是这么压在秀花身上的,就是这么让秀花不要我的。我忽然觉得他该死,比张三彪还该死。我想杀了他。所以我没告诉你我身上还有很多根火柴,我想在暗中下手。”
“那个女人不是我杀的,她就是灯枯油尽了,耗干了。我想她能找到岩洞里的暗道,就是死前的回光返照。都说人死前头脑是最清醒的,你看王强,活着那么没心眼,死前比谁都想得明白。我就说了两句话:‘秀花是我老婆,张三彪杀了我儿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最明白的是连长。他一见到活着的张福春,就什么都明白了,知道我肯定和刘晓刚有私仇。你记得他抛给我的那把刺刀,他那是告诉我,不要再动脑筋,他说有恩怨等救出张三彪再说。可他还是不明白,我要杀的就是张三彪,杀不到张三彪我才会杀刘晓刚。”
“你看多好,我现在也特别明白。泉子,你说我的娃长得像我不?”我摇摇头:“不知道,我没看过。”李存壮嘿嘿地笑了:“你撒谎,你看见他在夜里守在我旁边了对吗?我的娃很乖的,他一定整夜地守着我,所以我死不了啊。我没杀了张三彪之前我不会死的。对吧,我要死也是明天九点钟以后的事情了。”
(八)
我猛地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腿软绵绵的一点劲没有,我嘶声说:“明天九点钟,你,你想……”李存壮悲哀地看着我:“你说呢,泉子,我腿没用了,当不了兵了,我这次再不下手,就永远没有机会了。不要跟我说什么张三彪悔改自新的话,我不会放过他的。我已经很宽容了,我承认现在的张三彪是条汉子,我承认他恨鬼子不含糊,可我那一枪已经救过他了,我杀了他不会内疚的。泉子,我知道你会阻止我,那你想想,要是被杀的是你的娃,你怎么办,你报不报仇?”
我想告诉李存壮那天营房里看到的黑影也许只是只山猴,他已经深陷于报仇的幻觉里不能自拔了,可是我喘息着说不出话来。李存壮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泉子,我知道你怕我下手脚把酒吐在了棉袄上,可是我药没下在酒里,是在油灯里,没想到吧。呵呵,你知道我是个兵油子,很狡猾的,对不?”
“没事,我不会伤害你的,但你不到明天下午醒不来了。你看这把刺刀亮不?明天张三彪发勋章的时候,它就会插在张三彪的胸口了。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说这么多?因为你醒来的时候,我一定已经被乱枪打死了。他们一定会说我是个汉奸,对吧?谁杀了张三彪都会被当成汉奸的。”
“我没有李二苟那样的勇气,能忍受挂着汉奸的臭名死去不辩解。我佩服李二苟,但我做不到。我不想死了还被人家骂成汉奸,像李二苟那样。”
“我现在把事情都告诉你了,我死了,就拜托你给我正名了。这是当年从穿山甲肚子里取出的盒子,我看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但我知道一定很值钱。我现在留给你了,你一定要帮我正名啊。记住,告诉大家我不是汉奸。”
最后几句话我听起来已经感觉很远很远了,依稀听到李存壮边继续一个人喝酒边哼着一首村谣:
妹妹摘花让哥带哟,妹妹问哥爱不爱哪。
哥爱妹妹一枝花哟,上面不开下面开哪。
妹妹不要说哥坏哪,跟哥回家编花卖哟。
编好花花生个娃哪,一家三人把锅卖哟。
也许是想着和妻儿在一起的酸苦甘甜,李存壮哼唱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声音出门远去,远去的声音带着哭腔,跟受伤的狼在夜里嚎哭一样。
我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床底,旁边放了只铁盒,而床外都被东西堵死了,有人正在外面抬着压在床上的东西。好容易能出来,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一把揪住外面的勤务兵衣领:“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会这个样子?张三彪呢?李存壮呢?他们在哪?在哪?”
勤务兵被我吓倒了,结结巴巴地说:“鬼子,鬼子的飞机来轰炸过了,李,李什么?那个有腿伤的是吧?他,他扑向了给他授勋的张长官……陈长官,陈长官!你没事吧?”
我摇摇欲坠,颓然地松开了他的衣领:“迟了,迟了,都死了,都死了。”勤务兵连忙说:“张长官没死呢,连皮都没伤。都亏了李,那个什么扑在他的身上,飞机投下的炸弹才没炸到张长官,现在,正和军长在集合场上……”
我冲门而出,跑向集合场,集合场上被炸得坑坑洼洼,张三彪看到我,激动地说:“陈兄弟,你可来了,授勋的时候怎么也找不到你。可惜了那位李兄弟。唉,为了救我死得太不值了。我有罪啊。他够英雄啊。”
李存壮的遗体被放在集合台上,半边脑壳已经被削去了,眼睛圆瞪着。我慢慢地合上他的眼睛,从他的怀里掏出了擦得雪亮的刺刀。师长和张三彪站在我身边对李存壮行了个军礼,我转身把刺刀递给张三彪。
张三彪惊讶地说:“陈兄弟你这是?”我淡淡地说:“拿去,好好珍藏吧。张长官,记住这个救过你的人,他是我的兄弟,他叫李存壮!”
尾声
火车广播里传来声音:“还有五分钟到徐州站,请下车的旅客做好准备。”对面那位神秘的旅客停止了说话,我忍不住问:“后来呢?”
旅客淡淡地说:“后来?后来我看到张三彪放好刺刀,庄严地将勋章别在了李存壮胸口,我始终未没对他说出后半句话:李存壮就是当年山西李家庄血案的唯一幸存者。”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不说?张三彪应该受到惩罚的。”旅客抽了一口烟:“张三彪不久也死了,四个月后,在台儿庄那一战里。他在七十四师师部协同指挥,打到阵地就剩他最后一人,在被鬼子包围的司令部用珍藏的刺刀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我们都沉默了。我感慨地说:“真是个悲壮的故事。”旅客抬起头来,笑了:“只是个故事吗?为什么人们总是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愿相信自己的耳朵呢?”
我站起身来:“到站了,我们下车吧。”旅客低声说:“等下,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好奇地停下脚步,旅客将一个铁盒放在车桌上:“你有没有兴趣打开看一看?”我悚然一惊:“这就是那个铁盒?”旅客点点头:“送给你了。”
我吓了一跳:“什么?”旅客看着铁盒低声说:“离开这个铁盒,我将会迅速地衰老,所以以后我们不会再见面了,我将去我的弟兄们安葬的地方,请你珍藏好它。”
我目不转睛地低头打量着铁盒。等我抬头的时候,那个旅客已经不见了,车门敞开着。我慌忙抓起铁盒,跑到车外,下车上车的人潮如涌,茫茫雪花纷飞中哪有那个旅客的踪影。
远处车站出口有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对我微笑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篇外:关于铁盒
故事结束了,大家一定还有三个疑问:
1.那个铁盒子里到底是什么?
2.为什么会传给登上火车的我呢?
3.铁盒里的东西是如何让陈泉保持青春的?
是不是作者无法圆上这个谜底而选择了缄默呢?
呵呵,让我们回到小说里去。在小说本身的构思里,这个铁盒里装的是传国玉玺。
是的,就是秦始皇的那枚传国玉玺,上面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字的传国玉玺。
作为正统政权的象征,这枚玉玺有着太多的神秘与权威。更神秘的还是它在历史上传奇地不断出现和消失,次数太多我就不具体叙述了。
正统的记载国玺的最后一次出现是公元1294年,在元朝大都的市场上,当时的丞相伯颜命人购得,玺入大元。
明朝初,明太祖遣徐达入漠北,追击遁逃的蒙古朝廷,以期得到传国玉玺,最终还是空手而返,这是历史上最后的有关传国玉玺的记载。
然后传国玉玺就此消失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
但一种私下的传说:东汉末年,汉献帝延康元年(公元220年),汉献帝被迫“禅让”,曹丕建魏,改元黄初,乃使人于传国玉玺肩部刻隶字“大魏受汉传国玺”,以证其非“篡汉”也,实乃欲盖弥彰。
如果按照这种说法,那我们可以认为,正统的汉玺,在东汉末年就已经丢失了,一种象征意义上的丢失。
让我们将玉玺和小说联系起来,看能不能解开小说中的谜。
1.问:清努尔哈赤得到传国玉玺,是不是会起了和明朝一争天下的野心?
答:完全可以。纵横历史,凡是得到传国玉玺的部落,都起兵争天下了,女真也不会例外。
2.问:金璧辉得到传国玉玺,可不可以复兴已经灭亡的清朝?
答:不可以。因为皇权的时期已经一去不返了。问题在于文中金璧辉也不知道铁盒子里是传国玉玺,而那个皇姑坟的看墓人长期不下山,他的思维已经停留在了封建时代。他认为可以啊。金璧辉相信他的话,加上祖先的传说,所以她才会玩命地去得到铁盒。
但也绝对不能让金璧辉得到铁盒,如果真的传国玉玺落在金璧辉手里,对那些封建遗老和村夫愚子确实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和凝聚力。而金璧辉的后台就是日本人,虽然清朝不能复辟,日本人不能永霸中国,但我们中国人会因此再多吃几年苦是没什么可怀疑的。
3.问:传国玉玺有让陈泉永葆青春的魔力吗?为什么会传给火车上的“我”呢?
答:要说这个答案,就让我们看看《多了一个》这篇小说的由来吧。我首先要反问一个问题,就是火车上最后陈泉问的问题:这只是一个故事吗?
我告诉你,它就是一个故事,但是一个源于真实的故事。
故事的起源是这样的:
小说的作者,我,是江苏盐城人,2004年前一直住在新四军纪念馆旁边。
1998年前馆旁是一块大油菜花田,每到春天,很多养蜂人都在田边放蜂,就是那种一个大箱子,蜜蜂不停地钻出钻入的那种。养蜂人四海为家,在这里那里都待一阵就走。
我那时候年纪不大,上学夜书念多了,有慢性支气管炎,总是不停地咳嗽,家里到春天就给我买新鲜的蜂王浆冲了喝。
有一位养蜂老人,光头,脸上皱纹深得像菠萝皮一样,白胡子飘飘,也姓陈。我记得他右手的食指中指只剩了两根残桩,卖的蜂浆不掺东西,非常纯。我家在他那买了几年的蜂王浆,慢慢就熟悉了。
我那会儿周末总会到他临时搭的蜂屋玩,每到傍晚蜜蜂回巢了,他就会抽烟给我讲故事,说自己是徐州人,能识字,参过军,打过鬼子,但不是解放军。
老人讲的故事很杂,鬼啊神的都有,但更多的是军营里的故事,讲尽了一个战壕里的恩怨情仇,有时讲着讲着能哭起来。
他的蜂屋里床头有一个永远没看他打开过的铁盒,铁皮磨得的发亮,盒口用把大铜锁锁着,我到现在也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我那时候每年春天都盼着他来,不光是为了买能给我治病的蜂浆,也因为他给我留下了太多的谜,我渴望有一天能看到谜底。
但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1998年,新四军纪念馆旁扩建,菜田被水泥浇了,老人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现在已经2009年了,老人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于是我利用老人当年给我的素材,加上艺术加工,写了这篇小说,谨以向老人家和他那一代的军人致敬:“陈老爹,一路走好,九泉下战友相逢,亦当杯水泯恩仇。”
回到问题3上来,我怎么说呢,我要说的是个文学性的问题。
文学论坛上有个普遍的声音,中国没有悬疑小说。
要看悬疑小说,就要看欧美的。比如斯蒂芬·金,比如希区柯克。
要看悬疑小说,就要看日本的。比如江户川乱步,比如东野圭吾。
小孩子要看柯南,从小培养。
2008下半年,我对悬疑小说发生了兴趣,连忙就去看了上面推荐的作品。
斯蒂芬·金的我没看懂,不然就是没感觉,反正我一目百行地瞄了一遍,波澜不惊。
希区柯克的我承认很好看,我翻遍了所有他的短篇中篇,然后我惊讶地发现他没长篇。
日本的我看了有点头晕,说实话我不是说它不好看,但它确实吸引不了我,因为我觉得它专业知识强了点,而我高中对物理就失去了兴趣。
我的意思就是它比较枯燥,太理想了,有时候还太没人性了,总是那一套。
然后我看了《魔鬼与天使》、《达·芬奇密码》。综合了我看过的最成功的国外悬疑小说后,我发现了它们的一个共通性:
就是各国成功的悬疑小说有各国的文化传承在做底子,不然就是日常生活的贴近性在作沟通。
我很高兴,我想那我们中国的悬疑小说该多好看啊。我们的五千年文化可是最悠久,最牛逼的文化传承,外国人和我们的生活复杂性比起来算毛啊。
于是我高高兴兴地去翻起了中国的悬疑小说,然后我哭了。
中国的悬疑小说好看不好看我先回避,先说我看到封面上都是:中国的达·芬奇密码,中国的斯蒂芬·金,中国的那个阿什么夫人,原来中国的悬疑小说都是香蕉啊?外面披的是黄皮,里面都是白的?
我们中国的悬疑作家们居然以这种赞扬而沾沾自喜,依然一遍遍地在外国小说和电影中寻找灵感,在努力寻找下一个外国帽子。
要是谁敢表扬我的作品类似外国的某某,我用大耳光子抽他。
现在回到中国的悬疑小说好看不好看的问题上来。我在《多了一个》里面用我的方法向两个人致敬了:
一个周德东,一个天下霸唱。
因为他们的作品没向外国作品妥协,是我们中国自己的悬疑小说。当然我不是建议模仿中国自己的好作品,弄得满地盗墓,人应该有点自己的个性,写点自己的东西,但没个性你也不能有奴性啊。
而中国绝大部分悬疑小说充满了奴性,一味地膜拜抄袭外国作品,你总可以在奴性的作品中找到外国名家的幽灵。
是时候开启铁盒了,铁盒里有我们中国文化的正统传承。中国不是没有自己的好作品,而是作家们丢弃了我们中国的传统思想和我们中国人的自傲。鲁迅先生说的拿来主义,不是让我们复制人家的文化来覆盖自己的文化硬盘。
就像西餐,也很好吃,但尝尝就行了,它始终不能取代我们的米饭馒头。不要以为中国读者的愿望就是顿顿吃西餐,也许不得不吃西餐的原因只是因为我们作者煮的都是夹生饭,还拌了咖喱,你让中国读者怎么吃?
于是只好去吃西餐,结果米饭都没学会煮的作者们又一窝蜂地去学做西餐,以为这回可逮住中国读者的胃口了。
结果呢?结果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西餐只有外国人做的才是正宗的,你还是回来学会煮饭吧。
大家明白为什么我在小说里不开启铁盒而在篇外开启的原因了吧。我希望的是从铁盒里抽出一面旗帜挥舞,让我们中国读者可以看到:
中国可以有中国特色的悬疑小说,中国可以有以中国五千年文化为底蕴的悬疑小说,中国可以有中国人思维的悬疑小说。
希望中国的悬疑小说,能铁骨铮铮地站起来,正视邻邦的悬疑文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跪在地上仰视。让我们从铁盒里的中国正统文化里去吸收一些养分吧。
棉袄虽然没有巴黎时装的华丽,虽然有奴骨的人会笑我们穿着土气,但我们会站直了说:自己的,才是最好的。我穿了,很合身,很暖和。
这就是铁盒里我真正想装进去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铁盒会传给我,因为我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人。
任何一个中国人,都有接受铁盒里文化传承的权利和义务。
后记
一年来,我在尝试,先后坚持写过:《在人间》(亦名《恐怖无距离》系列)、《恶水》、《多了一个》这三篇小说,其中先出版的是《多了一个》。
在《多了一个》里面,我想表达的:
中国自古对战争的看法:乃知兵者是凶器,不得已而用之。
任何一场战争,都是破坏性的。谁都不会边笑边打。
无论是逃兵还是英雄,在战争中都是流着血泪的。
我们都知道我们中华民族会在外敌入侵的时候空前团结起来,以烈火和鲜血来击退侵略者。
但更希望,在侵略者被赶走以后,这种团结,这种韧性,这种精神不要松懈,继续用在和平建设时期,把中国的国力提升到没有一个侵略者敢打主意的高度。
与其接受战争,不如预防战争。
文章题目《多了一个》的真正含义,见仁见智,让大家各自领悟吧。
感谢天涯和猫扑网站一直支持我的涯友和猫友们,是你们的支持给了我写作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