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点了?”耳边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吴老狗稍微放开了一些自己右手勾住的颈窝,努力睁开迷蒙的双眼看向眼前的人。
然后忽然左手一扬也攀了上那人的肩膀,一双眼面对面直直地对上了他的黑瞳。
“你是……张启山?”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九十八章
吴老狗知道自己喝醉了。
他其实很少喝醉,因为清楚自己酒量不好,为了避免生事,自然注意场合不会多喝。何况,他一向对事情都很看得开,无论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也无需借酒浇愁。但今天他突然隐隐觉察了自己与张启山之间和其他人不一样的感情,没由来觉得有点堵得慌。听了齐铁嘴的那句话之后更是突然就想喝酒,想着喝醉了最好,酒醒了第二天就什么想法也没有了。至于到底是为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然后迷迷糊糊之间似乎看到了张启山,但头晕得实在厉害,为了不让自己直接躺倒在地,不得已双手都勾上了他的肩膀以稳住身形。
不过,吴老狗喝醉了,张启山可没有。
从他迷蒙的眼睛看向自己的那刻开始,张启山就知道不对,但他没想到吴老狗下一秒一个趔趄竟然整个人都挂了上来,盯着他看了半日之后喃喃道:“你是……张启山?”
他说话喷出了淡薄的酒气,吹在鼻尖的时候张启山竟也没有不适的感觉。但他的眉头还是不自觉地皱了皱,心说还认得我,看来还没醉成无可救药,酒品似乎不像传说中那么差。
正想着的时候,就发现吴老狗已经头一歪倒在了他的右肩,很快响起了均匀的呼吸声。
为了防止人滑下去,张启山不得不一手搂住了他的腰,但眉头皱得深了一些。他微微倾了倾头,眼角余光看到肩上的人已经睡得香甜。略带酒气的温热呼吸一下一下吹在他的颈侧,有点痒痒的。他其实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吴老狗,近到能看清他唇上一圈浅淡的绒须,以及颜色也有点浅淡的薄唇。如果仔细看的话,鼻尖还有点微微上翘,显示了主人开朗外向的性格。
张启山微微上扬了嘴角。无论什么时候都能睡得如此香甜的,也只有这个人了,真不知道是该说他简单还是装傻装得太过。但无论如何,能少些背负,结果总是好的。与吴老狗不同,他很清楚他们的处境。或者说,对于两个人之间感情的可能。但他同时也很清楚,这会意味着什么。因为,没有人可以忽视九门的身份和地位。
虽然很想感受一下近在咫尺唇的温度,但张启山什么也没做,他虽自认不是什么菩萨善人,但不能趁人之危是基本的做人准则,作为一军之长这点定力还是有的。但他现在也不想吵醒吴老狗,在斗外两个人还能有这样安静的距离已经不容易,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扶着此时趴在自己身上的人,任由夜风将两人身上的温度渐渐吹冷。
吴老狗却似乎被吹得有点凉,他瑟缩着转了转头,干脆把整张脸埋在了此刻离得最近的热源——张启山的颈窝。
当温热的唇触碰到被风吹得有些微凉的皮肤,而且触碰的还是另一个人,吴老狗当下心下警铃大作,脑中的意识终于开始一点一点地恢复。此时双手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微微有点发麻,他动了动身子,扬起了埋在颈窝的脸,一抬眼就看到张启山看向他的眼神有点意味不明。
也许是因为平时总是不苟言笑的缘故,张启山的眼神总有种不怒自威的震慑力,连带着似乎眼白都比眼黑多。但其实他的眼睛很好看,双目狭长黑瞳檀乌幽深,而且睫毛似乎还蛮长。
刚发现这点的吴老狗这才后知后觉地觉得自己有必要向扶着他在夜风中吹了这么久的张启山道个歉。醉个酒还得拉人陪,以后看来还是少喝点是正经。
但是,一本正经地向别人道歉不是他吴老狗能做出来的事,何况张启山看起来也不是会轻易地接受别人道歉的人。
寻思着这次到底要怎么糊弄过去的吴老狗一边收回了勾住张启山肩上的双手,一边正想后退却发现自己腰上的手却似乎没有要收回的意思。他愣了一下,无处可逃之际终于决定面对现实,扬起脸摆出了一个自认为灿烂的笑容,正打算开口说话时,就看到了张启山近在咫尺的眉睫。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当感受到自己的后脑勺被张启山的另一只手扣住的时候,唇上也传来了一个温度。
张启山的唇比他的温度要高些,但是恰到好处的温度,温暖而不灼人。吴老狗并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让他意外的是自己竟然一点也不抗拒,而且好像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不过,长到二十多岁,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和别人……接吻?
但是,如果吻得不好会被笑话,这可是关系到男人的面子问题。突然意识到这点的吴老狗不自觉地闷哼了一声,嘴微微张开的那刻,就感到唇齿间顺理成章地迅速被占领。上颚被舌头轻轻扫过的时候有点痒,他向后缩了缩,双手无意识地扣住了张启山的双肩。
扣住他后脑勺的手紧了紧,张启山的动作加重了。夜风微凉,呼出的气体温度很快散去,变成温润的水汽暧昧地在两个人的鼻息间游走。寂静的四周能听到两个人浓重的呼吸声,以及夜晚轻微的风声。
吴老狗的脑子有点晕,他没有时间思考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场景。但做人要积极主动的人生准则让他不自觉地对张启山的行为做出了回应,那就是:在不讨厌的前提下,努力地吻回去。
张启山其实没想到他会有此举措,事实上他刚才是看到对方笑容如此灿烂之后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反应。他本没期望对方会如此热烈地回应自己,为了确保眼前的人已经酒醒,他不得不紧急刹车,对上眼前的人略显惊愕的双瞳,嗓音变得暗哑:“你能认出我是谁?”
“你是,张启山。”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九十九章
手中的一根洋烟已经被捏得有点皴皱,严小姐淡淡开口:“是吗?”
霍仙姑自己点上了一支烟,轻轻地吐出一口烟圈,“只能说,你来的时间晚了一点而已。”
“那你呢?”一身洋装的女子闻言抬起水秀的眉眼,问道:“也是错过了时间?”
霍仙姑没有说话。良久,她将手中的烟摁灭在旁边的烟灰缸中,转身道:“不是。是错过了那个人。”
她身材本就高挑,长得亦很水灵,眼神清澈得近乎无暇,衬着身后窗外天边挂着的一轮明月,更兼一身素色旗袍,竟浑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九天仙女。
当然,这得在她不说话时才会有这种感觉,否则言语间呛出的那股辣劲绝对是如假包换的长沙辣妹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身居上海素来讲究小资情调的严小姐忽然浅笑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两个同样好强且漂亮的女人很难相处得融洽,何况她们的成长环境和教育背景均相差甚远,但是,严小姐虽今晚才和霍仙姑见面,却意外地对这个优秀的女子颇有好感。不仅是因为彼此身上不输于男人的内敛魄力和智慧,更因为两个人某种相同的处境和微妙的感情天平。
她本不是个会轻易认输的女人。所以在解九没有明确表示的情况下,她主动提出来长沙,目的是为了能达成两家长辈的同意,也为了增进彼此的相互了解。为此她甚至不惜动用各种关系去探知长沙九门众人的背景和喜好,背后不过是一个女子为了获得未来生活圈认可而付出的些微努力。
但是,感情从来都不是理性所能掌控的范围。
解九不能。她也不能。
她亦可以选择无视所有的这一切,那么接下来的联姻将会依然按照期望的路线走。但是,如此带来的结果将会是三个人共同的感情深渊。
当一个人太过聪明,总是不舍得自己受伤;当一个人本性不坏,也不太愿意看到别人受伤。
霍仙姑看着严小姐俏脸上的笑容渐次淡了下去,但她什么也没说,而是静静地等着对方开口。事实上今天并没有谁要求她来陪这位解家的贵客,但她还是主动提出照顾严小姐,因为她知道她才是最合适的。且严小姐既然能轻易看出二九的关系,自然也不会拒绝她的好意。
“我从小接受的是西洋教育,念的是天主女子学校,我一直被告知,只有自己主动去争取,才能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哪怕是在这个依旧是男人主宰的社会,甚至是在这个女性尚未解放自我思想的,我们的国家。”严小姐将手中根本没有点着的洋烟丢进烟灰缸,缓缓道:“我本来不相信什么前世姻缘,也不相信什么命中注定。所以,我向父亲提出请求说要来长沙,只为了这个地方能接受我的未来。可是我没有想到,原来我早就有了自己的命中注定,只是他根本就不在这里。”
“所以你就这么放弃了?”霍仙姑忽然冷冷道。
严小姐摇头,道:“注定不属于我的幸福,又何来放弃?”
“不容于世的感情,本就多一层可敬可怜,何况是那等人物。”她抬头看了一眼霍仙姑,道:“纵有不甘,你的选择也是一样的,不是吗?”
霍仙姑静了一会儿,转头看了看身后窗外倾泻一地的月光,良久都没有再说话一句话。
“其实从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没有选择的机会。”
“即便有可能的未来,那个人的新娘也将不会是我。”
二月红没有上妆的时候,如果脸上不再有笑容,将会给周围的人带来某种特有的压力。
解九虽然在大部分时间已经有了免疫力,但今天这种压力感却特别严重。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话来打破两个人之间这持续了快一个时辰的安静,思维却完全处于瘫痪的状态,甚至连普通的聊天都根本无法继续。
他终于忍不住摸出怀表看了看,之后推了推眼镜,起身道:“时辰不早了,二爷早点安歇。”
“坐下。”对面的人静静道。
解九此时已经站起了身,再重新坐下去似乎有点不太合适,何况这时的确已经是深夜,他现在还在二月红的戏园里,论理也该回去了。
见对方思考着没有动,二月红抬眼道:“既然已经是深夜了,又何必介意再坐一个时辰?”
解九本不是性格犹豫的人,但今天却格外地显得不确定,但在心中叹口气之后还是坐了下来。
“今天我会亲自上台,其实早在你的预料之中,因为我从来不怀疑你设局的能力。”二月红缓缓道:“我知道你对于把我当成棋子的事实抱有歉意,但你的这场局唯有我才能解,你也早就明白这点,不是吗?”
解九叹气,没有说话。
二月红看着他,道:“但是当事情进展到一半的时候,你开始犹疑,这场局到底应不应该设。因为你不知道,这对你将来的事业会产生怎样的影响,也许一个合适的姻缘才会对解家有最大的帮助。”
解九又叹了口气,摇头道:“我的事业心太重,此生不太适合情情爱爱。对方如果能简单一点,就是最好的。”
二月红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道:“我早说过,戏子无情。我从来都不介意这个说法,所以也不会介意你太重的事业心。你肩上有整个解家,我会尽可能地协助你,哪怕是你未来的子孙。”
解九闻言抬头,看着眼前这个戏里戏外的男人,心中一紧,竟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章
准确来说,让严先生决定在第二日就匆匆离开长沙的原因并不全是因为严小姐突然表示对这场姻缘的不确定,而是他收到了一封紧急电报催其即刻启程回上海。
尽管世事无常,但当有的礼数总是少不得。
难得九门众人均在长沙,既然是同道中人,严先生少不了一一见过了才出发。解九知道他们赶时间,于是特意邀请了佛爷等九门众位至解家一别,只说是有要事相议。因此除了三爷对此不屑一顾,六爷对此不关心之外,其他人均在严先生的汽车开至解家门口前先行到达。
其中七姑娘和八爷是最早到的,随后是四爷。佛爷是和五爷一起出现的,只是五爷也许是因为昨晚醉酒身体不适的原因导致脸色颇为苍白,且看起来行动上也多有不便。二爷是最后一个到的,倒是神色如常,唯有眼下难得有了很淡的黑眼圈。
严先生对解九的谨慎行事很是赞赏,他知道九门张大佛爷是军队里的人,所以当下对电报所述一事也就不再隐瞒。
“昨天日军的一个大尉在虹桥附近被中国人打死,上海各大领事馆已经开始干涉此事。”严先生推了推金边眼镜,皱了眉头道:“严某家中就在公共租界旁边,家人来电报说上海已经开始有了交战的迹象,预计也就是这两天的事,想必张大佛爷也有所耳闻。”
张启山闻言没有说话,顿了一会微微点头,“今天你们回上海沿途一些地方已经设了关卡,我已经安排下去会护你们一路畅顺。”
严先生是见过世面的人,知道个中有不为外人道的事情,当下迭声称谢,道:“若能度过此劫,欢迎随时来寒舍,严某自当扫庭而侍。日后如果还有需要仰仗佛爷和九门各位之处,也希望能略施举手之劳。”
寒暄过后张启山便命副官钟清向严先生交代途中需要注意和提前交代的事宜。
意外的是,打点好行装的严小姐忽然行至二爷面前,表示想单独和他谈谈。
二月红微微一怔,很快反应过来,随后点了点头。
目送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解九忍不住叹了口气,用只有身边霍仙姑能听到的声音道:“昨晚多谢帮忙。”
霍仙姑轻哼了一声,道:“债这种东西,还是少欠一点好。”
“你知道干我们这行的,根本就做不了痴男怨女。”解九摇头。
霍仙姑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重新回过头来,看着别处道:“你已经决定了?”
解九沉默了半晌,道:“从身为解家当家那刻起,我就不是为了自己而活。人生几十年,不过一场戏,戏里戏外,又何必分得那么清楚。”
“所以,事情算是解决了?”吴老狗抱着三寸钉,看着不远处私语的解九和霍仙姑,转头问旁边的张启山。
张启山点头,道:“至少两家仍能保持原来的生意,现在又卖了他一个面子,以后也不会太多难堪。且现在国事当头,只要战争没有结束,个人的感情总还是放在后面。”
吴老狗忽然皱了眉,压低了声音道:“你昨晚不是说三天后才走吗?看这形势恐怕今天就要出师前线?”
谁知,对方只是轻笑了一下,却没有答言。
吴老狗一愣,抬头问道:“笑什么?”
正说着,不曾想怀中的三寸钉挣扎了一下,他猝不及防,眼见小狗就要窜到地上,他抬手一捞堪堪搂住,却牵扯到了腰,顿时疼得倒吸了一口气。
张启山见状伸手扶了他一把,低声道:“身体吃得消?我本来告诉他们你今天休息……”
话音未落,就被吴老狗咬着牙打断:“老子身体好得很!你敢再这么说试试看。”
他知道自己额上因疼痛冒出的冷汗骗不了对方,虽然某种程度上他很感谢张启山意料之外的体贴,比如昨晚发生的恍如隔世的一切和留在身体上的疼痛和印迹,比如今天的确本来是打算让他卧床一天,且从刚才开始他们都是站着说话的而不用坐着。比如昨晚在他喝醉后,三寸钉在张家其实也被照料得很好,所以他早上起床后便直接拎着它过来了。但无论如何,他也不能因为那种原因而被看低。
“这次首先派往前线的不是我们师团,但随后需要列入备战阶段。”耳边传来张启山的声音,“这次应该不会这么快到长沙,但万一上海沦陷,战火蔓延至全国也是迟早的事。”
“所以战事不平,接下来一两年都基本是在战场上?”吴老狗想了一下,问道。
张启山转头看了他一眼,道:“我会活着回来的。”
吴老狗看了看他,没有说话。良久,他别开了眼,道:“既然没死在粽子手里,当然也别死在鬼子手里。”
看着他柔和的侧脸,张启山忽然笑了一下,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应了一声:“啊。”
没有第三个人知道严小姐和二月红单独在房里谈了什么,面对解九探寻的目光,严小姐只是笑了笑:“这是二爷和我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而二月红似乎也打算对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守口如瓶,即便神算如齐铁嘴也表示对此爱莫能助。
待得汽车行至解家门口,弯腰坐入车内前,严小姐忽然转身对身后的解九道:“也许不久后,我们大家都还会见面。”
“对了,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小名。”戴着宽沿帽,身穿白色纱质洋裙的女子回头,浅笑嫣然:“阿九,我的小名叫阿九。”
——第三折《鸿门宴醉酒记》完——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零一章
上海沦陷的消息传至长沙的时候,已是当年初冬。
吴老狗捏着手中的报纸,中国抗日军队将近三十万的伤亡数字触目惊心。但让他终于放下心来的是,团长军衔以上的讣告名单里没有张启山的名字。
“各地战士,闻义赴难,朝命夕至,其在前线以血肉之躯,筑成壕堑,有死无退,阵地化为灰烬,军心仍坚如铁石,陷阵之勇,死事之烈,实足以昭示民族独立之精神,奠定中华复兴之基础。”
报纸中上海撤退的声明写得气壮山河荡气回肠,尽管伤亡惨重却依然展示了全国军民以全面的牺牲来面对危机的挑战。但如此一来,上海失陷,南京和整个国家的大门便直接暴露在日军的炮火之下,也就预示了中国开始全面步入抗日战略防御阶段。
“鬼子既然占领了上海,打南京恐怕也就在这个冬天。”吴老狗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报纸,抬头对旁边的解九道,“你怎么看?”
解九抿了一口茶,忽然道:“佛爷所在的师团由于没有编入上海主战场,所以伤亡还不算大。那么接下来的战斗中,他们很有可能将会扮演阻击的角色,必须死守南京。”
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吴老狗听得也很认真。他虽然对军队的事情和口风知悉得不太清楚,但起码知道解九言语之间暗含了什么意思。
只是,即将面临沦陷的国土,任谁都无法将个人的生命凌驾于国家之上。战场上的无数战士正在疲惫中昂扬着为国杀敌的战斗豪情,可谁也不知道他们生命的终点会是在何时何地。
吴老狗没有上过真枪实弹的战场,但俗话说得好,只有不会指挥的将,没有不会打仗的兵。任何一支部队的精神和特色,都与带兵的长官性格和作风都十分相似。依着张启山的个性和风格,他手下的军队打起仗来也必然是带着一股不怕死的狠劲和霸气。但这也就意味着,在其他人死之前,张启山会身先士卒地先把自己的生命交出去。
不过,张启山既然已经在战场出生入死多年,吴老狗倒不是担心他带兵的能力,也不是突然矫情地像女人一样担心出征的丈夫,他只是隐隐觉得,这次战争不仅是战场的个人,就连整个国家也是真的面临生死存亡的时刻了。
国之不存,民将焉附?但换句话说,民之不再,国将焉存?
这几个月来,他并不是不担心那个人的生死,所以几乎每天都在关心最新的战况。但期间他没有收到任何来自张启山的个人消息,哪怕是上海战役已经结束后,都没有任何说明自身安全的只言片语。
吴老狗其实知道这是理所当然的情况,毕竟他们之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承诺,不过是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明确说明的甚至连爱情也称不上的感情而已。何况在军营里,身为军官也没有那个闲心来写什么家书。
作为一介平民,尽管在斗里无所不能,但现在他唯一能做的,只是和其他人一样,在等待目前战争结果的同时,准备面对即将蔓延至长江上游的滔天战火。
但是,南京失陷的消息还是来得太快。
年关将近之时,报纸上便刊登了五万日军入城的消息,但也许是怕军心不稳,这次报纸中并没有提及有关作战军队折损伤亡的情况。
早些时候吴老狗已经知道,当初解九的推测没有错,张启山所在师团确实是本次战斗的主要战力。如今既然日军获胜,中方军队很显然应该伤亡惨重。就算没有亲临战场,从迅速播散的流言中他也能猜到直接面对日军炮火下双方战斗的惨烈程度。
常年在斗里生与死的边缘求生存,吴老狗原以为自己对生死已经看得比别人更淡,但这几日对张启山到底是生是死的担心程度意外地却远远超过了他本来的想象。
为此,他甚至不顾面子去齐铁嘴的算命铺,希望能算出张启山是否还活着。
齐铁嘴没有直接说结果,而是意味深长地告诉他,佛爷将注定会有一劫,不过吉人自有天相,若有贵人相助,便能渡过此劫。
吴老狗闻言一愣,终于松了一口气,问道:“就是说,他现在还活着?”
齐铁嘴点头,抬手抚了抚圆边眼镜,道:“而且你们应该不久后就能见面。”
吴老狗不知道为什么齐铁嘴会如此笃定地说出这句话,但他从来不怀疑对方看透世事的能力。因为,三日后他便收到了一封加急信。
信中说张启山率领的第51师团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遭受日军的猛烈攻击,作战中连日奔波激战,带领军队几乎不眠不休,却在战场上中了流弹伤及左臂和右腿。现今因失血和伤痛加上极度的疲劳,体力逐渐不支,在军长的命令下不得已被迫转至江北疗伤。由于伤口受到感染,为了更好地得到治疗,目前已经在转至徐州的途中。
信的末尾告知吴老狗,如果能收到这封信,请速赶至徐州。
信是用标准的楷书字体写的,看得出来写信人受过良好的教育。但意外地是,信的署名只有一个‘张’字,便再无其他信息。
他直觉反应并不是张启山本人写的这封信,因为那个人只会告诉他战胜的消息。但既然信中把他的个中情况写得这么清楚,无论前面有什么在等着,吴老狗都决定去徐州一趟。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一百零二章
吴老狗没有想到的是,他人还没到徐州城,就提前遇上了侵占南京之后北渡长江的日军第13师团。
徐州素来是华东战略要地,日军想乘胜追击一举攻占华东地区也在情理之中。寄信让他现在来徐州的人这不明摆着要他来送死嘛。可他偏偏就还一根筋地直接孤身一人从长沙来了,甚至没来得及考虑万一不小心死在鬼子的枪下,长沙的盘口和后事可怎么交代。
“算了,反正老子活着就一个人,死了也没个儿子哭丧。”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吴老狗自我安慰的心诀派上了用场,很快便把不良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远远看着日军部队往徐州城的方向赶,徒留下漫天的尘土和经掠夺之后更显萧条的村庄,他混在敢怒不敢言的人群中,伸手将三寸钉往袖口里面推了推,拉住旁边一个面色黝黑的汉子,问道:“这位大哥,我需要赶在鬼子前面进徐州城,不知道有什么近路可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