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不停歇地扯了扯三寸钉的毛,吴老狗看着手里的小狗被自己扯得毛发凌乱,重重地叹了口气:“还是你好,从来没有给我下过绊儿。”

回家的时候路过常去的茶馆,不想在楼下碰到了正打算上楼的解九。看着吴老狗的表情不似平时那般轻松,解九一脸笑意地打招呼:“怎么,还在为霍仙姑的事情烦心?”

吴老狗抬眼看了他一眼,道:“没事了。”

解九一听得这话入港,奇道:“那位爷也同意了?”

吴老狗素来与解九交好,很多事情也不瞒他,但因下斗之因果张启山曾特别交待不要告知他人,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含糊回道应该问题不大,毕竟霍仙姑也是霍家的人中龙凤,何况九门里其他人都答应了,张大佛爷也不好一意孤行云云。

解九听完便知道吴老狗有难言之隐,于是也不多言,便道那么日后恐怕要恭喜霍仙姑当选新任当家了,以后她可得好好谢谢你才是。

吴老狗一笑置之,随后两人分别,吴老狗便匆匆回到了吴府,解九凝神片刻之后没有上茶楼,转而走向了二月红的戏馆。

当晚吴老狗让管家稍作准备,第二天一大早便去了城口。他原以为只有一些要同去的张家下人在场,不妨老远就看到了张启山一身笔挺的军装候在原地。

待得吴老狗走过来的时候,张启山甚至上前搂过了他的肩膀,随即转头对身边的人道:“出了这长沙城,你们见到五爷,就是见到我。”

吴老狗忽然觉得被张启山的手碰到的地方顿时没有了知觉,看着一群人投过来的尊敬且肃穆眼光,平日里的伶牙俐齿此刻却没有声息。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五章
“所言当真?”二月红刚卸下戏妆,就听得手下来报说吴老狗今早出城,估计是下斗去了,但奇就奇在是和张大佛爷的手下人一起去的。

二月红刚唱罢戏,解九此时自然是在一旁的,下人禀告二月红消息时他也从不必避讳什么。听到这个消息,他轻敲折扇,像是自言自语,“想不到小五还真能为霍家丫头做到这个地步。”

二月红闻言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啜了一口上好的铁观音,轻轻浅浅地笑了:“谁帮谁还不知道呢。”

当然,这句话吴老狗是不会承认的,至少现在不会承认——在这笔交易中,他甚至可以说是受害者。

这次下的斗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盗的是个明朝大将军的墓,地处鄂南的一个偏远小村落。墓的凶险程度不是吴老狗见过最厉害的,却也因一个伙计贪恋墓主身上的一个宝贝导致粽子起尸,吴老狗为救那个伙计差点着了道。

简而言之就是当场中了某种幻术使得神志不清,当黑毛粽子的一双爪子迎面拍过来的时候,他还是傻愣愣地立在原地没有反应。幸亏在千钧一发之际三寸钉对着吴老狗狂吠,他才堪堪躲过那粽子的铁爪,捡回一条小命。

虽然那伙计战战兢兢不住向吴老狗道歉,只因张大佛爷曾说过出了长沙城见五爷如见佛爷,如今五爷差点因自己的冒失命丧古墓,他有一百个身子也不敢惹恼了张大佛爷。不过终究这次的收成不错,吴老狗于是笑眯眯地承诺说没事没事,事后若佛爷真要说什么,也一定替他求情。

那伙计年纪尚轻,这厢听了自然是感动得涕泪交流,当下发誓说日后五爷若有任何请求,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吴老狗本就是谁都可以称兄道弟的仗义性子,这伙计的爽快亦颇得他喜欢,倒较之其他人更为亲近了些。他们的亲热劲难免引起了有的人的不满,不免又生出了些事情,当然这是后话了。

一行人时隔半个月回到长沙,吴老狗回自家门前还是和大家先去了张府,毕竟此趟几乎可以全部算是张启山的货。

此行去的兄弟全部毫发无损,且带回了不少明器,面对张启山的时候,吴老狗脸上多少有些得意之色:“大功告成!”但他只字没提自己差点折在斗里的事情。

张启山看着吴老狗的笑脸,也禁不住微微笑了。正打算从里面选一个最好的夜明珠递给吴老狗,岂料后者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摆了摆手:“今日若接了这珠子,我的一番心意就白费了。以后也再不敢和佛爷你合作了。”

张启山听完沉吟片刻,也不勉强,只是抬眼看了看吴老狗,道:“那么辛苦五爷了,回去好好休息,不日后再谢。”

看着张启山漆黑的双眸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吴老狗蓦然觉得耳朵有点烧得慌。他干笑了两声,顺势说还真有点累了,得回去好好睡一觉,道谢的话,还真不必了,大家好兄弟帮衬一下也是应该的。

吴老狗当然不会告诉张启山他在斗里中了那粽子的幻觉时看到的场景——莫名奇妙看到的是那个明朝大将军的新婚拜堂现场,诡异的是那大将军却是长得和张启山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拜过天地之后当那将军掀开新娘子红盖头的时候,吴老狗大惊失色地发现那新娘子竟然是自己的一般模样。

所以,与其说当时是三寸钉的狂吠拉回了吴老狗的神智,倒不如说是吴老狗把自己吓回了现实。

靠,他娘的中个幻觉都各种不靠谱,看来以后得离这张大佛爷远点。吴老狗暗自骂了一声,抬脚就打算转身离开张家。

岂料,张启山在身后唤住了即将离去的吴老狗:“对了,后天设宴庆贺霍家新当家上任,请帖已发到你府上了。”

吴老狗闻言脚下差点一阵踉跄,谢过后随即匆匆离去。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六章
下斗不仅是个技术活,还是个体力活。因此,吴老狗一身汗地回到家第一件事自然是洗澡吃饭睡觉,睡他个昏天地暗,第二天便依旧神清气爽,否则好几天都缓不过神来。

可是,仅这个想法都未能如他所愿。因为,当吴老狗踏入院子大声唤着管家准备热水热饭之后,他看到的管家不是像往常一样热情的笑脸,嘴里念叨着诸如‘五爷辛苦了,热水准备好了,还有您最喜欢的红烧狗肉’等细碎的话语,而是纠结了一张面皮,朝里屋努了努嘴,轻声道:“霍小姐在里面等了几个时辰了。”

吴老狗愣了一下,心说老九门设宴庆祝她新任霍当家,所以她提前来向我道谢?只是她从未口头求我,我也从未口头答应要帮她,这可是怎么个谢法?

心里这么想着,步子早已迈向大厅,展眼一看,只见霍仙姑此刻正端正地坐在旁席茶座一边,但不同于往日的浅色旗袍,她今天穿了一袭绛紫的旗袍,倒平添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气质。

其实,当时吴老狗推掉霍家所有的茶帖独自外出之时,霍仙姑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吴老狗本不是用利益就可以驱使的人,唯有胆识和认可才可赢他一助。因此,她要做的只是成为第一个见到吴老狗的霍家人即可——愿意一个月每日不间断拜访吴家,一来表明自己认定了要获得吴老狗的相助,算是对他能力和名气的绝对认同;二来自己愿意放下暂时放下霍家的琐事每天都是亲自拜访而不是委托手下人,也说明自己有魄力有担当,日后掌了霍家的权也决计不是个缩头缩脚的小人物,算是打消他对自己能力和手腕的顾虑;三来自己一个女人家不惧怕外人闲言闲语能做到这一步,也算是对他吴老狗人品的绝对信任。

霍仙姑相信聪明如狗五爷一定能想明白这三点,所以那天她没说什么话,单与吴老狗喝了杯茶就离开了。

果其不然,吴老狗第二天便表明了要支持霍仙姑的立场,随即九门其他人也几乎都一边倒地支持吴老狗。霍仙姑知道,自己下的这一着棋算是赢了。

唯一的不确定因素,在于九门之首张大佛爷张启山。谁也摸不到他的喜怒哀乐,连排名最近的二月红与他也不过较之其他人稍亲近些,但也称不上好上多少。

所以,当听到吴老狗带着张启山的手下出城下斗的消息时,霍仙姑的确有些吃惊吴老狗竟能为了自己一事而与张启山交换一个人情。从小见的都是尔虞我诈的面孔和你死我亡的争斗,霍仙姑总归还是年轻的姑娘,放在其他人家其实还处于与闺友讨论这个布料好看那个戏曲好听的年纪,因此,这么想着吴老狗的时候,心底忽然就有点感动。

今日得知吴老狗回到长沙,于是着急安排好手头的事情就直接来到了吴家,想着在明日九门宴会之前能表示一下对吴老狗的谢意。至于要怎么谢他,霍仙姑其实自己都没有想好。

眼下见到吴老狗正风尘仆仆地抱着三寸钉自门外进来,脸上难掩疲倦之色,于是坐着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一声“吴……”尚在齿间,张了张嘴终被强行压下,复归平时的清冷之色,只是对着吴老狗稍稍欠了欠身,就没有了言语。

吴老狗看着霍仙姑的神色变幻,她脸上的关切稍纵即逝。尽管只有这么一瞬,却足以让吴老狗心里一个咯噔,心说霍仙姑平日里一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刚才的关心之色简直可以说是如同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稀罕。莫不是齐铁嘴的桃花运卦象真说对了,她要以身相许聊表谢意?转念一想,又暗骂自己的不靠谱,霍仙姑才升任当家怎么可能因为你小小的一个支持意见就把身家都给许你了,日后利益相争,甚至难免还有火拼的时候,到时能留点脸面就不错了。

不过,她能在正式出任九门霍家当家之前单独来拜会一次也算是对自己努力的认可了。

吴老狗于是笑了笑,走上前恭恭敬敬地唤了一声:“见过霍当家!”

霍仙姑本来凝着的脸因这句话还是“噗嗤”一声笑了。

冰雪融消。

最终,他们还是没有多说什么话,甚至从头至尾霍仙姑都没提一个谢字。不过,送她离开吴家大门的时候,吴老狗大大松了一口气,只来得及对管家哀叹一声:“我要睡觉!”就直接躺倒在地了。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七章
这一觉足足睡了一天两夜,等第三天上午日照当午的时候,吴老狗就被浓郁飘香的狗肉给闹醒了——说到红烧狗肉,经过无数次的试验和锤炼,如今吴家管家的手艺在长沙城几乎可以称得上是首屈一指了。
吃饱了狗肉,吴老狗满意地咂了咂嘴,这时才注意到置于茶桌上的一个艳红的请帖。他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不能与留过洋的解九相比,但大字好歹还是认得几个的。

打开一看,正是前日张启山口中说的今晚的九门宴会之贴,地点没有意外地设在张府。——按照当初的约定,九门任何一家换当家的时候,虽然自家会有正式的任命仪式,但真正意义上的认可其实是九门之宴。

吴老狗想着自己带着张启山的手下离开长沙城半个多月,回来就听到了霍仙姑要上任的消息,也不知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于是,吴老狗吃完饭就拎着三寸钉出门了。

今天太阳很暖,晒在身上有点懒洋洋的。

吴老狗朝着常去的茶馆走去,心想没准能碰到解九,或者直接去二月红的戏园子,在那里探听的消息还多些,遇到解九的几率也更大。但他唯一顾忌的是陈皮阿四那没有遮拦的嘴巴,若在宴会之前说出些不好的话,可就是自惹一身腥了。

尽管如此,他的脚步还是开始拐向了戏园的方向,不妨一瞥眼恰看到了蹲坐在墙角晒太阳的黑背老六。也许是刚吸过大烟,阳光下他正舒服地眯着眼,怀里抱着那柄几乎已融入他生命的大刀,身边的匆匆过客无论金衣还是褴褛均视而不见。

其实,吴老狗有的时候也挺羡慕黑背老六的,就凭他这超然世外无欲无求的心态就足以匹敌九门其他人,只是,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抛却身边的所有,而是毕生都在追逐金钱利益,为此不惜耗尽心力甚至出卖灵魂。李三爷当年被人暗算打断了双腿,以至于后来性格日渐狠戾也算是见识了人心狠毒之后的变本加厉,对此吴老狗虽然不能很好地理解,但总归知道是情有可原。

更何况,李三爷曾说死人比活人更好相处,这句话吴老狗是认同的。尽管下地与尸体粽子打交道算是祖传的本事,并非出自本意,但地下的种种机关终究抵不过活人的各种心机险恶。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

吴老狗还没到半截入土的年纪,但能在人前恭敬地被称一声“五爷”,这句话他也算是有了一些心得。否则也不能在暗潮汹涌的长沙城仅凭一个三寸钉就站稳脚跟,但他自问没有大志向,能自己活得开心些,兄弟们都吃好喝好就行,说白了,就是比黑背老六有余,较张启山不足。至于九门其他人,他本也没有攀比之心,大家平平安安过就这么相处着便好,何苦天天想着往上爬。——听闻陈皮阿四为了能迅速扩张自家堂口,吞并了好几家小盘子。依着阿四那乖张的性子,对自己的手下都从不手软,何况是别家的人,于是不免又多了些血腥之事。

轻轻叹了口气,吴老狗摸摸袖口被太阳晒得懒懒的三寸钉,轻语道:“如果大家都这么想,多好。”

想到这里,吴老狗连戏园子也不想去了,即刻打道回府,准备休息一下参加晚上的九门宴会。

走到黑背老六身边的时候,老六忽然睁开了一直眯着的眼睛,唤了一句:“五爷好。”然后重新又闭上了眼睛,恢复了刚才的样子。

吴老狗闻言一愣,几乎要以为是自己的幻觉。随即他灿烂地笑了一下,叫了声:“六爷好!”

三寸钉在他怀里竟不大不小地汪了一声,算是午后的问候了。

风吹过来的时候,已经稍稍驱散了些燥热的空气。

过了今晚,长沙城又是一个新的局面了。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八章
回到家其实也没有好做的,无非是逗逗三寸钉,发发呆,然后唤管家将那些下斗常用的工具整理下,没准不多时又要用了。

日前吴老狗下面的堂口不多,也就三两个,而且是人家自愿跟在他身后学徒做事的,所以吴老狗平时也不大盯着,都是在特定的时候才有一两次聚会对对账本上的事情,算是维持了一种不紧不松的上下关系。但若是哪个人要下斗夹喇嘛的时候,大家在一起也算是自家人了。但就是这几个盘口,日后扩张成势亦成就了吴家盛极一时的辉煌。

至于入了这九门,吴老狗也颇有赶鸭子上架的无奈。之前“狗王”的名号在长沙城响了起来,然后不知哪天“五爷”的称号也叫开了。那个时候的长沙隐隐有汇聚全国外八行精英之势,于是某天经过一顿在张家举办的宴会之后,吴老狗莫名地就正式成为了九门的成员之一。

吴老狗犹记得当时九个人围坐在一个大圆桌旁,满桌菜肴轮番上,自己那天应该是喝了很多酒,不是因为入了九门而高兴,是因为大家虽然都是表面上的冠冕堂皇,但终于是有个圈子可以称兄道弟了——自瓢子岭那夜之后,他已经太久没有了兄弟的概念。

九人当中,唯有解九与他年龄最相近,说话也最投机,因此彼此也就成了最好的朋友。但一高兴喝了太多酒的后果就是,当晚醉得不省人事,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却是睡在了自家房间里。后来,解九告诉他,那晚是宴会主人张大佛爷派人送他回吴家的。吴老狗自然是亲自上张府道过谢的,不过那时恰逢张启山外出两三月,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算起来,那也是吴老狗之前唯一的一次单独登门拜访张家。后来虽然也有几次九门聚会,但吴老狗对张启山的印象也就停留在冷冷淡淡不好接近的形容词上。

“没想到他也是可以做兄弟的。”吴老狗自言自语念了这么一句,笑着摸了摸三寸钉的头,悠悠地出了家门。

华灯初上,张府一片灯火通明,内院里早就摆开了一个大桌供晚宴用,另有前厅也准备好了上好的铁观音茶水,一字儿摆开了两排座椅供九门宴前休息——今晚的九门之宴会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但是,尽管下人一片忙碌,却是个个有条不紊,张家管家更是一派指挥若定的状态。有了张启山这样的主子,下人也被训练成了一样泰然自若的性子。

不过今天不知道是不是大家事前约好了,都来得很早,而且到得特别齐——除了吴老狗。

于是,当吴老狗抱着三寸钉踏入张家大门之后,看到的便是九门其他八个人齐整整地坐在前厅上,一副吾辈候君多时的场景——首座自然是一身戎装的张启山,下座左边第一位是一袭浅色长袍二月红,第二位是抱臂而坐的黑背老六,末位是正朝着自己遥遥浅笑的解九;右边第一位是脸上不见任何情绪的李三爷,然后是托着腮一脸不耐的陈皮阿四,接下来是本次宴会的主角霍仙姑,也许是第一次出席这种场合有点紧张,她绝美的脸庞此刻更是不见一丝笑容,最后一位是笼着袖口的齐铁嘴。

看到吴老狗地抱着小狗踏入大厅,一脸灿烂的笑意见这阵势霎时凝结在了嘴角,齐铁嘴嘴角不自觉往上扬了扬——卦象上意指九门结缘,如今且看吴老狗是否命定该有此劫。

至于谁与谁结缘,结的什么缘,八爷说,天机不可泄露,他也不知道。所以,对霍仙姑做出此建议的时候,他只是说这是谢谢吴老狗的最好方式。

吴老狗笑意顿止,就这么抱着三寸钉站在厅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其实他不是第一次迟到,但问题是现在这些座椅摆得让他找不到自己该坐在哪里——平日里九门会议,右边下座二月红旁边的第二个空着的位置,本是属于他五爷的,可是今天竟然生生被撤开了,单留下了张启山上座旁边的另一个座椅,孤零零地昭示着吴老狗的唯一落座处。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九章
“五爷,请上座。”
吴老狗不用转头看也知道此刻离他最近的解九是用什么看好戏的表情来说那句‘五爷’的。

他不知道是谁提议这么做的,但很清楚是因为自己帮了霍仙姑一事,以此作为答谢的方式——张大佛爷旁边的那个座位可不是人人都能入座的。

只是,吴老狗没想到自己竟有这么大的面子,能让素来不大合群的李三爷以及最不受约束的陈皮阿四都乖乖配合着演了这场戏。唯一的解释是,张启山作为其中的主角首先答应了这个提议,亏他此刻还坐上头一副凡事均与我无关置身事外的淡然表情。

想到这里的时候,吴老狗忽然有点后悔——出门前还高兴着这张启山原来也是可以做兄弟的。但是,如今看来,做损友还差了一截。

见吴老狗愣在原地仍没有移开步子的意思,二月红吹了吹手里新泡上的铁观音,轻描淡写地道:“佛爷说,五爷你今天若不坐上去,这晚宴就要无限期往后推。我们是无所谓,不过再怎么样也要给新任的霍当家一个面子不是?”

说完,他眉眼轻轻一扬,平日里唱戏时媚若细丝的眼神这时却清明异常地扫了扫坐在末位的解九,随即不着痕迹地转向立于当中的吴老狗,最终定格为浅笑吟吟。

当事人狗五爷闻言没有立即答言,而是条件反射地抬眼看向上座的张启山,想确认二月红所言真假。不妨座上的张某人平时冷着的脸此时似乎有了转暖的气象,只是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却是对二月红之语不置可否了。

吴老狗一瞥眼,倒是收到了右边霍仙姑投过来飘忽的眼神。想来她听了二月红的话,倒真有些不确定接下来该如何收场,毕竟还未曾见过九门此等阵仗。不过,吴老狗瞧见坐在她旁边的齐铁嘴顶着一张笑脸,却怎么看怎么像是主导一场闹剧的导演,而自己正是这个鲜活剧目的主角。

心底无奈地轻叹一声,吴老狗只得回神轻咳一声,对着二月红遥遥一笑:“岂敢!今天是仙姑荣任的当家之日,也是九门之喜。借着二爷戏曲一绝,狗五今日愿舍命陪一出。”

话音未落,眼神先朝右边的霍仙姑投去一瞥,示意不必担心。待眸意回转,最后眼角余光却向左边的解九轻轻一瞪——小九九,让你笑,以后定然有你好受!

怀里的三寸钉似乎感应了主人不佳的情绪,待要‘汪’地一声犬吠,却被主人的一下舒服的抚摸而适时止住。于是它惬意地缩了缩头,尔后眯上了眼。

这时,抱着狗的吴老狗终于还是迈开了步子。

大厅里汹涌的眼光流转丝毫没有影响几乎一直闭目假寐的黑背老六,一如他每日蹲坐墙角与太阳为伴的闲适。他对面的陈皮阿四却好像有点焦急得忍不住了——放着满桌好菜不能上桌,却在这陪着坐立不安,他本就等得有些不耐,只碍于张启山和二月红的面子不敢放肆,但那双不断抖动的双脚多少泄露了些许主人的心思。

但是,当吴老狗走到陈皮阿四旁边的时候,他的双脚却陡然停止了抖动。却不是因为吴老狗的威慑力,而是他不小心接到了身边没了双腿但腰板挺直的李三爷投过来的冷冷目光——其实,对付痞子最好的方法,就是找一个比他更流氓的痞子。

所谓以毒攻毒,正是此意。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章
靠,他娘的敢情都在看我好戏!小爷我就偏把这戏演下去了!

发狠地暗骂一声,吴老狗转身深吸一口气就坐了上去,却不妨手一抖,气力大了些竟扯着了三寸钉的毛,惹得小狗突然自小寐状态直接还原,‘汪’地小吠了一声。

【配着旁边一身英挺戎装的张启山,狗五爷一套白马褂入了上座,浑然不自知在旁人看来却满是母仪天下的姿容。——啊,这纯粹是笔者乱语了。】

然而,吴老狗这么坐下去,终究屁股虽然挨到了椅子,却仍旧没能坐实——却是张启山电光火石般起身自旁边扶住了他的右臂,生生止住了他坐下去的势头。

收到吴老狗的探寻眼神,张启山微微一笑:“我成全了霍仙姑谢你的好意,但他们打赌你一定会坐,不过,我不能输。”

近在咫尺的张启山眼神太过明亮,吴老狗甚至不能确定他说的是不是实话。因为,此刻他正对着的二月红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打赌输了的遗憾神色,倒是他旁边的黑背老六终于睁开了半闭着的眼,听到张启山的话之后复归之前的抱臂姿势。

他娘的小爷我竟成你们的赌注了。

几秒钟后吴老狗还是接受了张启山说的是实话——霍仙姑为答谢吴老狗,请众人陪一场戏,为的是让吴老狗坐上张大佛爷旁边的上座,只是怕五爷不答应,故而询问大家可有什么法子。

解九笑言说小五一定会做到的,只要把他的那把椅子撤走即可。二月红闻言轻笑不语,尔后说要么大家来打个赌,一方是狗五爷一定会落座的,霍仙姑的一番好意他一定会接受的,哪怕他可能心里不大愿意;另一方则是五爷宁愿站着也不会入座,因为九门从来就是看戏的而不是被看戏的。

结果,无一例外,大家都选择了第一方——除了张启山。

当然,之前二月红所说的‘佛爷说,五爷你今天若不坐上去,这晚宴就要无限期往后推’之类的话,就是笑谈了。此举虽是舞弊,却与张启山的最后一扶相抵消,也便泯然一笑。

不过,正是张启山对吴老狗的堪堪一扶,使得九门共赢——今晚狗五爷既入了这上座,却又没有坐这上座。因此,谁都不算输。

于是,皆大欢喜。

只是,吴老狗此时被张启山扶着,却没有看到霍仙姑投过来的盈盈目光。

接下来的晚宴自然是水到渠成,同门同贺。

自此,叱咤长沙城几十年的老九门正式结盟——或者说,结缘。

很多年后,霍仙姑忆及此事,犹能记得张启山那时光电转的一扶,吴老狗眼中一闪即逝的惊异所耀灼出的刹那明媚。只是,自己那时尚年轻,没有注意当时张大佛爷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诧和赞许。

当然,也有齐铁嘴的门生仍记得那天师傅回到家之后笑眯了一双眼,不经意说出诸如‘卦象灵验,不想却是九天仙女做媒’之类的言语,待下人问起,只说是‘天机不可泄露’,却再不肯多说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