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无论如何,终究长沙城迎来了自己跨时代的一晚。
那之后的几十年间,风起云涌,世事变幻,均与这九个人脱不了千丝万缕的干系。年轻时的种种年少轻狂,终湮入那浩渺的时间纪年,却仍旧闪烁成一片灿烂光华,灼人眼目。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一章
日子流水过。
自九门之宴后的一段时间里吴老狗就再没见着张启山,听人说是去了北平。最近不太平的消息也已经在圈子里传开了,所以大家都有点缩着脖子等消息的态势,表面上都是该干啥干啥的平静,底下却是隐隐有风雨欲来风满楼的躁动。
吴老狗今天格外地有点心里不安宁,抱着三寸钉在吴家宅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吴家管家看着主子一脸不耐,暗自纳罕难道是五爷最近没下斗,手痒了?想了想,于是出言相劝五爷要么出趟远门,听闻近期上头对外八行的人查得紧,能躲躲风头也好。
话没说完,就听到前门有人在敲门,见自家主子愣在原地似乎连自己的话半句都没听进去,管家摇了摇头,嘀咕着谁这么不着调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大毒日当头照的时候来拜访,但想归想,还是脚不沾地地一路小跑着至前面开了门。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差点让管家咬了自己的舌头。
原来门外这不着调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最近一直未曾在长沙城露面的张大佛爷。许是风尘仆仆刚回到长沙,此刻他一身戎装尚未换下,看起来虽然依旧是平时器宇轩昂的一般模样,但仍掩盖不了一丝远行的疲惫神色。
“谁?”想来是没听到管家应门的声音,吴老狗于是开口相问。
管家正待回话,岂料张启山在门外一个手势止住了他的出声,随即抬脚走进了院子。
吴老狗这时在里屋坐着,心里纳闷管家该不是大白天碰上粽子了,所以吓得声音都没了。他放下手里的碧螺春,正要起身探个究竟,就看到张启山顶着一头烈日走了进来。
吴老狗没料想张启山竟会这个时候出现在自家庭院,而且他没有带副官或手下,显然是自北平回来尚未回家就一个人过来了。因此,吴老狗这么抱着三寸钉愣了半晌没了反应。
张启山日头下一路走过来很明显有点渴了,他端起吴老狗放在茶几上尚未喝完的那杯碧螺春喝了一口,然后直接坐在了吴老狗刚才坐的位置上,完全无视了一旁尚处于石化状态的狗五爷。
张启山竟然在回张家之前先来吴家,肯定出了什么事情了。想到这点的时候,吴老狗的思路才完全清晰过来,转身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启山抬眼看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坐下说话。
吴老狗暗骂一声靠说个话都他娘的那么多规矩,却仍是抱着三寸钉听话地坐在了张启山旁边的座椅上。
管家这时终于及时地送来了新泡好的一杯碧螺春。
没有理会那杯新茶,张启山就着手里的那杯又喝了一口,忽然道:“你还记得上次我拜托你到鄂南倒的那次斗吗?”
吴老狗闻言一愣,心说小爷我差点折在那斗里,怎么会不记得,但面上只是点了点头。
张启山微微侧首,接着道:“那里面有一个单面玉圭,你可有印象?”
吴老狗自然也是记得的,要不是张家那伙计决意要从墓主手里抢这劳什子,自己也不会中招。那玉圭的确是个好物,质地是青玉,洁润细腻,形状上尖下方,正面浮雕了描金蒲纹,纹样分别是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和北玄武。不过,玉圭多见于商周,主要是“朝觐礼见”标明等级身份的瑞玉,在明代已经少见了。
“那玉圭上的刻纹象征东南西北四镇之物,寓意‘江山在握,安定四方’,为明成祖在皇帝大典时所用,本有两件配成一对。”张启山说到这里,忽然看了吴老狗一眼,“一件在我们手里,被上头一个大人物看上了,所以他还想要另一件配成对。”
吴老狗听得认真,正等着张启山的下文,不想他竟然就此生生止住,低头抿了一口清茶,接下来却没有了言语。
“然后呢?”吴老狗这句话说出口时候才发觉自己现在看着张启山的眼神其实和平时三寸钉眼巴巴看着自己要狗骨头吃的眼神没啥两样。
果其不然,张启山闻言嘴角牵出了一个浅笑,道:“然后需要你帮忙再下一次斗。”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二章
吴老狗盯着张启山唇边停留的笑意,脑筋终于拐过弯来。
其实,总结下来,无非是哪个有绝对话语权的大人物看上了那个玉圭,或者说有人看上了愿意出高价购买,如今国外需求量大,说不准报出去就是个天价了。但唯有两个玉圭配成对才是国宝级极品,所以他就想要张启山奉献另一个,美其名曰为了国家和军队的财富,说什么也要做这个人情。
吴老狗忽然有点同情张启山作为一介军阀的无奈,虽然这个身份为他带来了无数荣誉和极高的身份,但背后的艰难和心酸的个中滋味却唯有自己方能体会。如果非要做出选择,吴老狗还是宁愿做一介布衣,安安分分过日子,也强于每日为了国家大事和各种台面上的阴谋阳略操心。
“这次下的是哪个斗?”吴老狗沉吟半晌,问道。
张启山却没有立即答话,片刻后方道:“长陵。”
吴老狗闻言手一抖,手上一用力不小心掐住了三寸钉的脖子,惹得小狗一刹那眼白都翻出来了。赶紧为三寸钉顺毛以防它即刻暴走的当口,吴老狗抬头惊道:“那个明成祖的长陵?”
张启山放下手里的茶,默然点了点头。
吴老狗随即也闭了嘴。
盗的若是小墓别人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盗的若是大墓但地处偏远的地方也没什么。可这明十三陵就在北平边上,一个不小心,被举检到了可是掉脑袋的事情。虽说盗墓贼过的本就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日子,但也没人蠢到会在老虎边上拔毛。何况,十三陵作为国家重要遗产本就是重点关注对象。
这事情若不成,别说张启山会出事,这长沙九门的所有人都别想有好日子过。但换句话说,若此事成了,张启山不消说是平步青云,老九门的众人自然也是沾光不必担心上头查人查岗了。
吴老狗摸了摸三寸钉的毛,没有抬头:“选好日子吗?”
“后天出发。”一贯斩钉截铁的语气。
吴老狗忽然轻轻叹了口气,无论自己这次去不去,依张启山的性子,也是一定会去的。何况,他没有选择。
“人都选好了?”吴老狗沉吟道。
张启山轻敲手上的二响环,响起两声脆响,“除了你和我,再加上陈皮阿四和黑背老六。”
吴老狗并不吃惊在自己没有表示任何愿意的前提下张启山直接将自己纳入了队伍,他奇怪的是张启山竟然会将陈皮阿四也算在内。
因为,虽然陈皮阿四此时年纪尚轻,身手也是九门里最好的一个,一手铁弹子打得比枪还准。但是,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人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早些年的时候,他因为天资极高,被二月红破格收留为徒弟,戏曲没有学到手,一身土夫子功夫却算是学到家了。近两年羽翼渐丰,但因一次下斗后分赃不清导致杀徒的行径被二月红逐出师门,转而独立门户。当然,二月红对外只是说他年纪渐长,理应有属于自己的盘口和家业,实际的内情也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当然,吴老狗不否认,陈皮阿四的优点就是说一不二,而且他倒斗之前会仔细琢磨清楚,甚至能到万无一失的地步。
至于黑背老六,他下斗从来都是一个人,以前也没人和他一起在地下合作过。但这次去的话,不应该是团队合作至上么?
“陈皮阿四能保证此次下斗准备得充分,何况二月红说出来的话目前对他还有一定的约束力,只要事先和他说得明白,他还是有分寸的。至于黑背老六,他在斗里能牵制阿四的行径。”张启山抬眼定定地看了看吴老狗:“但下斗后要拿到玉圭,主要靠的还是我和你。”
吴老狗看着张启山墨黑的双眸,猛然想起之前在那将军墓里看到的幻觉,顿时耳朵有点烧了起来。于是当下移开目光,干咳了两声以作掩饰:“既然佛爷已经准备妥当,这次又是事关九门大义,我说什么也会出一份力的。”
吴老狗此时已经转过头去,没看到张启山泛出的浅浅笑意,“对了,这次去的人虽然不宜过多,但也需选几个好手。上次下斗时你有没有发现谁比较合意?”
“啊?”吴老狗闻言回头,凝神片刻后笑道:“那个阿生不错。”
张启山愣了一下,想了想才记得的确有这么个人,于是笑了笑:“那就他了。”
说罢,起身便朝门外走去:“今天我会与阿四和老六谈妥,你这两天好好休息,我们后天出发。”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三章
吴家管家见张大佛爷来得匆忙,可进门和五爷说了一会儿话就走了,甚至脸新上的碧螺春也没来得及喝一口。但自家主子却在他走后仍愣在原地半晌没有反应,手里只是机械地顺着怀里三寸钉的毛,眼神都穿过天花板望到天边去了。
管家心里嘀咕着莫不是这佛爷和五爷说了什么天大的事情,导致自家这一位魂儿都丢了。难道近日传闻的这仗真要打起来了?如此一来,可真要考虑一下是否应该避一避了。
他自然不知道,吴老狗此时心里想的却远比这个简单多了。
无非是那位佛爷在脚步踏到门槛的时候,忽然回头对坐着的五爷叮嘱了一句:“以后没有其他人在场的时候,你可以不必叫我佛爷。”
吴老狗闻言愣了一下,心里第一个反应是:我靠,不叫你大佛爷,难不成叫你二大爷?
但张启山没有给他陈述意见的机会,而是说完那句话就直接转身迈步离开了吴家。
这才导致狗五爷在他走后一直保持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的姿势,脑子里纠结以后若不叫他佛爷,该叫什么好?
不过,当吴老狗嘱咐管家说自己后天要出远门一趟而且是张启山夹的喇嘛之时,管家还是松了口气。毕竟,较之得到打仗的消息,五爷去下斗还是很正常的,虽然这次的地方远了些,但只要人没有危险就好。对于自家主子下地的功夫,管家还是有信心的——只是,好像五爷自己却似乎不像以往下斗前总是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这次反而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
难道是这次下的斗比较凶险?管家叹了口气,对于下斗这种事情自己从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过这次既然是那个张大佛爷夹的喇嘛,听闻他一身土夫子的本事在九门之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加上自家五爷的能耐,应该问题不大罢?
能坐上九门提督之首这个位置,张启山绝非浪得虚名。
仅用一天工夫,他就收集了有关长陵的所有资料,准备了下斗应必备的所有工具,打通了所有应打通的人脉,以及召齐了本次夹喇嘛的队伍。
既然是事关九门今后生死存亡的大事,这次张启山自然是亲自上阵,加上凭一身下地本事便跻身九门的狗五爷,以一手快刀著称的黑背老六,以及近年风头正劲传闻身手最好九爪勾可以勾回十几米外生鸡蛋的陈皮阿四——也不知张启山是如何说动陈皮阿四的,但他终于是答应了,且真的在了解了所有信息之后,告诉张启山他认为在地下可能会遇到的问题和困难,确实做到了事无巨细,万无一失。陈皮阿四说话的时候,张启山只是默默地听着,但让属下认真地记下了他说的所有细节。
这支实力济济队伍里的其他人,还包括张家的两个伙计。
其中一位是张启山身边不离左右的副官,名唤钟清。吴老狗以前和张启山不熟,因此见着钟清的次数也不多,只道他跟着张启山主要负责军事方面的事情,却没想到他下地的功夫也甚为了得。这钟清看着也不过二十五六岁,人长得倒是齐整,但许是跟着张启山久了,面上也是那种不见冷暖的表情。照吴老狗的话说就是,下斗后和粽子面对面若比谁先笑的话,没准张启山他们主副二人还能赢。
另一位便是狗五爷钦点的阿生。这阿生不是别人,正是那次在将军墓里差点让吴老狗殒命地下的伙计。不过,正是这个遭遇让他和吴老狗意外地算得上志趣相投,于是较之其他人反而熟些。阿生长得瘦瘦小小,不知是不是小时候穷的缘故,如今怎么吃都是一副皮包骨的模样。后来吴老狗问过他年龄,他说是今年虚岁二十,实岁才十九。说这话的时候,阿生对着吴老狗笑皱了一张小脸,却是一派孩子的天真,全然没有土夫子那种特有的狠劲和狡猾。吴老狗看着心里不免唏嘘,对比自己少时也是差不多这个年纪出来闯荡,其中的辛酸和人间冷暖自是感慨良多,于是不期然对阿生又多了一层怜惜。
吴老狗知道,干地下营生这行的,凭的是经验和身手,阿生作为年纪几乎最小的一位能下那次的将军墓,显然身手还算不错。既然这次下斗张启山是势在必得,必然会事先规避很多风险,所以吴老狗想着在危险系数减弱的情况下让阿生练练手,且因为这次下的是大斗,也算增加他的经验值,日后有人请的时候,也能提高他夹喇嘛的出价。——这也是唯一能帮得到这个孩子的了。
吴老狗唯一没有完全想明白的事情,是九门中其他的人为何没有过问这次下斗,甚至解九都没有向他表示任何知道此事的意思。
按理来说,下这样的大斗本应避人耳目,但事情过于紧急,难免会有风声透露出去。但直到出发那天,除了该到的人都到了之外,长沙城的其他人似乎都是一副对此事完全不知情的态势。
“该来的总归会来,你说呢?”吴老狗摸了摸怀里三寸钉的毛,喃喃道。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四章
吴老狗虽然偶尔迟到,但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
今天早上六点他们约定在张家门口碰头,吴老狗早到了一刻钟。他自远处就看到阿生晃着一条细瘦的胳膊,在门口大声朝他大声地唤道,“五爷!”
阿生旁边,站着无聊得在玩铁弹子的陈皮阿四,然后黑背老六很不幸地成了陪玩的人——阿四的一手铁弹子打得比枪还准,不过老六的刀也依然挡得比盾还有效。
倒是没看到张启山和钟清,吴老狗暗自纳罕,也没有看到任何下斗的工具。但他不得不注意到,大门外此时正整齐地停着三辆漆得铮亮的汽车。
吴老狗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他自诩老子十几岁出道上天入地遇粽杀粽逢尸灭尸天不怕地不怕,但是,他大爷的却怕晕车。
上回到鄂南下斗那次也是做这种铁皮车去的,到目的地的时候,他因为晕得厉害而差点下不成斗。本来现在嗅觉就不灵敏,那时吴老狗甚至觉得自己的味觉都要从此丧失了,以至于他当时摸着三寸钉的头,感慨到以后吃管家做的红烧狗肉都没滋味了。
如今去北平,坐这劳什子走那么长的距离还不直接要他半途把肠子都吐出来。
吴老狗忽然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后悔。靠,早知道就不答应了。要么选个近一点的斗也好。但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何况他吴老狗本不是出尔反尔的主。
可是,现在吴老狗连考虑如何避免晕车的方法都没时间了,因为下一秒他已经看到张启山着一身军装出现在了大门口。紧随其后的,正是那不离左右的副官钟清。
吴老狗看着他们两人双双出门的和谐模样,心里没有来有点儿堵。
阿生显然没料想自己这次会被佛爷相中参与此次的下斗,但从大家的闲言碎语中总归知道了是因为吴老狗的推荐,况且平日里五爷也总是一副笑颜温和平易近人的亲民模样,较之总是不苟言笑的佛爷实在是好了千百倍,因此心里对五爷的崇敬甚至一度超过了自家的佛爷。
眼下见人已到齐,加上少年天真烂漫的心性,不免兴奋得拉住吴老狗唠唠叨叨说个不停,完全没有注意到后者看着眼前的汽车时脸上蓦然罩上的一层浅浅黑气。
不过,吴老狗终于从阿生的口中了解到,此次下斗的工具因路途中不方便携带,怕被查收,因此大部分都是在北平直接准备,只有少数各自必带的家当是提前准备好的,不过也已经放入后备箱打点妥当了。
“那钟清虽然看着不合群,但手脚的确利索,这次几乎所有的准备都是他操办的。”阿生悄悄和吴老狗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瞄了瞄正在对三辆汽车配置做最后检查的钟清,“也难怪佛爷平时倚重他。”
那是因为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副官,吴老狗心下补了一句。
但他原以为阿生不过仍是孩子争强好胜的心性,却不妨阿生在说话的时候,眼里透露出的神情倒没有丝毫的嫉妒,反而隐隐有种将来一定会超越你的豪壮之意。
因此,吴老狗在心情不太好的情况下仍笑了笑,果然是个好苗子,算小爷没看错人。其实,自己当年何曾不是如此,千难万苦地过来,只要不失却一颗尊严向上的心,终究会有所成就。
也许是吴老狗看着阿生的目光过于柔和了些,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张启山已经冷着一张脸立在面前,伸手示意他要上车了。
吴老狗愣了一下,道:“怎么坐?”
张启山自然不会认为吴老狗傻到连怎么坐车都不会了,他知道吴老狗指的是六个人怎么分配。
“六爷,请。”手握一双铁弹,陈皮阿四的双手就没个歇息,他朝黑背老六咧嘴一笑,但未待他答言就闪身入了最后一辆汽车。黑背老六朝周围的几个人看了一眼,没有说任何话也跟着上了车。当然,车门关上之前,没有意外地听到了熟悉的铁弹子被刀弹开的声音。
看着陈皮阿四和黑背老六的那辆车先行绝尘而去,阿生眨了眨眼睛,忽然朝张启山和吴老狗微微半鞠了个躬,抬脚便向第二辆汽车走去。
吴老狗心里考虑这次自然是张启山主副二人坐一辆车了,此时见阿生也要上车了,顿时起了育人之心,想着自己没准这一路上还能给这孩子提前灌输一些做人的道理,让他以后在道上还能保持这份尚且天然的心性。——不防脚还未提起,胳膊就被人拉住了。
正待回头,一眼瞥见立于一旁的钟清向张启山微微点了点头,随即跟在阿生后面坐上了第二辆车。汽车扬起一阵灰尘,然后加速离去。透过尚未关上的车窗,吴老狗看到坐在车里面的阿生朝自己扬了扬手,笑出一口白牙。
吴老狗忽然就有点憋气。
转头看着身边的张启山,吴老狗眉眼微微一扬,话未出口,眼神已泄:老子有那么弱么,还要你护着?
张启山选择性无视了吴老狗的眼神凌厉,转身拉开车门,然后回头淡淡道:“你晕车。”
吴老狗气息顿时就回落。
靠,他娘的谁让你把下的斗选在北平!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五章
吴老狗皱了皱眉,但还是没有选择地抱着三寸钉低头弯腰进了剩下的最后一辆车。张启山随后也上了车,带上车门后对着后视镜向司机点头示意一切妥当可以开车了。
发动机启动的刹那,吴老狗条件反射地心情紧张指数蓦地上升,连带着手上摸着三寸钉的劲道也加大。小狗禁不住吴老狗猛然的用力一掐,‘汪’的吠了一声,没有完全唤回主人的神智,倒吸引了他身边张启山的注意力。
张启山微微侧目,吴老狗白着一张脸,平日里温润清秀的脸此刻却呈现些许僵硬的姿态。张启山心下轻叹,看来上次坐车真把他坐怕了。所以这次自己才打算和他一辆车,万一中途有个差池也好有个照应。当然,现在张启山也绝对不会承认若吴老狗和其他人坐同一辆车,他其实心里一万个不放心。
张启山当年带着几个兄弟自东北来到长沙,白手起家凭一身本事打出了天下,那时,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钟清小他三岁,是当年一起来长沙队伍的一员,人很聪明,下地的功夫也是除自己之外身手最好的。自从入了这军阀,便把他带在了身边,也算是心腹之一。
此次下斗,表面上看似平静,准备也是尽善尽美,但张启山清楚其实此行其实危机四伏。他不怕下斗,但人心难测。原本不想让吴老狗趟这浑水,但九门之中也就他更可信任些,启动陈皮阿四和黑背老六也是无奈之举,他亦料定其他人自然不会按兵不动,何况还有北平的人在盯着。只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趟带上了钟清,一来在斗下可帮衬下,二来也可处理下身外事。毕竟,既然带上了吴老狗,那么自己至少得保证他安然无恙地回来。
看着强忍住身体不适转而扭头看向窗外景致的吴老狗,他的侧脸虽棱角分明,但却很柔和,不似一般男子的刚硬,张启山心底忽然涌起一种陌生却又熟悉的错觉。于是他忽然记起霍仙姑当选新当家的九门之宴那日,自己伸手扶住吴老狗那刻,他眼底闪耀出的刹那光华,流光溢彩。
张启山的嘴角蓦然柔和了几分。自从做了这军阀,北平自然是走得勤,于是长途跋涉的事情他已经不在话下。事实上,这司机是三个里面开车技术最好的,张启山也曾特别叮嘱他开车时注意速度,以免时慢时快导致人晕车晕得更厉害。但是,这车才启动吴老狗就一副要了人命的表情,接下来的几天恐怕有他受的,若还要分神照顾这三寸钉,岂不更劳累心神?
这么想着,他伸手便直接拎过了尚圈在吴老狗手中的三寸钉,想了想,对吴老狗道:“别太紧张,若实在晕车得厉害,睡上一觉很快就到北平了。”
自听到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吴老狗就处于半神游的状态了。但不防忽然手里一空,反射性地低头一看,原本还搁在腿上的三寸钉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张启山的手里,终于回魂似地冲此刻安静地蜷在张启山手里的三寸钉‘咦’了一声,连带不适感都似乎少了几分。
吴老狗知道,这三寸钉极为认主,平时若离了自己,到了其他人手里不是咬人就是狂吠,非得他亲自抚慰以示无妨方肯温顺地待上片刻。
但是,这次尽管吴老狗事先没有顺毛,此时呆在张启山手里的三寸钉却是安静得很,莫说犬吠了,那舒服眯着眼的小模样简直像极了浪子回到老家一般的窝心。也不知它是记恨刚才吴老狗那无意识的一掐呢,还是张大佛爷实在人犬通吃,不仅人前恭敬无数,连狗儿都服帖了。
吴老狗忽然有些哭笑不得,自己以前怎么没发现张启山还有此等功力,罢了,以后若他想用三寸钉,也不用自己出马,他直接把三寸钉拎去下斗得了,也省得自己要坐这么久的车去那老远的北平倒斗。
一抬眼,不妨直接撞上一对深潭的眸子——却是张启山不明白他刚才为何奇怪地‘咦’了一声,正一脸微怔地看着自己。
吴老狗这才记起张启山好像刚刚和自己说过话的,是说什么来着?别紧张?晕车?
于是本来已经忘了自己晕车这档子事的吴老狗突然记起了上次晕车的所有经历,种种恶心难受的感觉全部涌上记忆。吴老狗忽然感觉胃里一阵翻滚,他一只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身旁张启山的袖子,一张俊秀的脸早已变得煞白。
“我要吐了!”
老九门短篇集之九门记事 第十六章
做首领最重要的不仅是在关键时刻能力挽狂澜,更要有先见之明。
做一群人精的首领更当如此。
未等吴老狗吐出来,张启山一只手将三寸钉往座位旁边一按,另一只手迅捷地从底座抽出一个盂盆,及时地端到了吴老狗面前。
他这一系列的动作做得太过于行云流水,吴老狗看着愣了半晌,竟生生止住了呕吐的欲望,转而对着盂盆一阵干呕,但想吐却吐不出来了。
张启山见吴老狗难受得眉头都皱成了川字,空着的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背,轻拍了两下,道:“睡一会吧,会好受些。”
吴老狗没有拒绝。因为现在这感觉实在是太他娘的难受了,况且昨晚的确没睡好,既然现在好不容易压下了呕吐的冲动,能睡一觉直接到北平也好,总好过吐得满车都是,人被熏坏了不要紧,但三寸钉娇贵得紧,可不能在下斗前让它出事。——这是吴老狗的意识陷入混沌前最后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