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再不开门营业,只怕就要让人起疑了,正自着急,派出城去探听消息的伙计忽然飞跑来报,大掌柜押着两辆马车,已经到城门口,叫他带人速往接应。
张煦大喜,一面命人开门收当,一面带人火速赶去迎接父亲。
一到城门口,果然看见父亲亲自押着两辆马车,骨碌碌驶进城来。
马车上装着几只大箩筐,上面盖着篾盖。他抢近去揭开篾盖,果然看见每只箩筐里都满满当当装着闪闪发光的银圆。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安安稳稳落下来。
张宝恒擦着额角的细汗说:“走得太匆忙,忘了带装钱的木箱进城,时间紧迫,只好随手找了几只箩筐来装。”
张煦笑道:“不管怎么样,有钱就好了。快运回去吧,大伙都等着这些钱来开门收当呢。”
赶车的车夫听得这话,知道事情紧急,喝声「驾」,「叭」的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想把马车赶得快些。谁知那马挨了鞭子,突然跳了起来。马车一颠,
车上的箩筐一偏,哗啦啦洒下一片银白,掉出来数十块银圆,叮叮当当滚到马车下。
张煦伏低身子,正要爬进车底去捡,那边张宝恒早已吼起来:“混账,当铺里急得都快起火了,你还有闲工夫爬到车底捡这几个小钱?别管了,快点赶了马车回去救急吧!”
张煦一听也对,顾不得去捡掉在地上的银圆,跳上马车,打马往回赶去。
城门口早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见到裕丰当铺用大箩筐来装银圆,掉下来数十块银圆也浑不在意,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不由得暗自咂舌。待马车一走,便蜂拥而上,去抢地上的银圆。
张宝恒押着马车还没回到当铺,裕丰当铺的大掌柜亲自押着几箩筐银圆进城的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全城,自然也传到了跑马街,传到了德懋当铺,传到了德懋当铺大掌柜李呈祥的耳朵里。
这位李大掌柜的脸,当即就白了。
诚如张宝恒所猜,裕丰当铺最近收到的那些贵重物品,正是李呈祥从德懋当铺转当过去的。
李呈祥原本是想借着自己开当十余年积累下来的雄厚资金,来挤垮这家外地人新开的当铺。谁知裕丰当铺实力之雄厚,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他已从裕丰当铺抽走了二十几万元的资金,本以为他们的银库要见底了,张宝恒却又连夜从省城调回了几大箩筐银圆,只怕有三四十万元之巨。
如此一来,他苦心谋划的挤垮裕丰当铺的计划非但不能成功,而且他在裕丰当铺里当了那么多东西,月息三分,光这笔利息,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哪里还坐得住,赶紧差人去裕丰当铺把那些「大圣遗音」啊、宅子啊、夜明珠啊,等等,一件不剩地赎了回来,要不然时间拖得越久,他损失的利息可就越大。
——3——
一直到过完春节闹完元宵,「裕丰当铺老掌柜智斗地头蛇」的故事在绣林城里传得沸沸扬扬,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才明白自己被张宝恒摆了一道。
原来那天张宝恒运进城的几只大箩筐里,装的全是鹅卵石,他只不过连夜在省城一位朋友家中借了一千五百块银圆,在几只箩筐上面铺了白花花的一层。得知真相的李呈祥气得浑身发抖,嘴角一歪,差点中风。
正月过完,清淡了个把月的当铺里,又渐渐热闹起来。只不过这回进当铺的,大多都是来交钱赎取春节前所当物品的旧顾客。
因为在接待赎当时,只需核计收款,手续简便,所以一向由大包衣包揽完成,无须外缺操心。
这一天,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正在柜房旁边的休息室里一边喝茶一边看墙上的「小牌」,「小牌」上记载着前一天的业务数字,拿现在的话说,就是日营业报表。
一个学徒跑进来,说柜台那边请大掌柜去看看。李呈祥「嗯」了一声,知道又有大生意上门了。
一个当铺的「外缺」,一般由大柜、二柜、三柜、四柜组成,依各自身份、等级从左至右排列坐于铺面柜台后边,负责验物、定价,决定收当与否,是当铺里直接与顾客交易的人,即俗称的「朝奉」。
李呈祥自诩阅物无数,从未看走眼收过赝品,所以德懋当铺的大柜,也即大缺,一直由他自己兼着。
当铺收当时,一般业务,可由二柜、三柜、四柜接待,如遇大宗买卖,其他人员则尽力相让,让大柜来负责,一来为求稳妥,二来以示尊重。
这是当铺里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所以李呈祥一听柜台唤他,即知不是小生意。
他应了一声,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碗茶,才起身往外走。来到柜台,只见柜台外面正站着一个面有菜色的年轻人,身上穿着一件单薄的满是补丁的旧长衫,在料峭的春寒中瑟瑟发抖。
李呈祥一见,气不打一处来。这个落魄鬼他认得,叫孙麟,是个读书人,读了二十几年书,却没考取个功名,家里只有他与老母相依为命,穷得一塌糊涂,绣林城里的人都叫他「落魄孙」。
落魄孙人穷,牢骚却不少,整天骂天骂地,上次在东岳寺的院墙上题了一首词,词曰: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贤计,谁知变作欺人技。
三名承题,两句破题,摆尾摇头,便道是圣门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
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的来脊高背低,口角嘘唏。
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叫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的晦气。
结果让当官的知道了,说是攻讦朝廷,把他抓去,坐了两个月的监,听说年前才放出来。
这样一个穷书生,除了几件破衣衫,还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拿来当?
李呈祥心里很不痛快,瞪了二柜一眼,正要发作,三柜抢着道:“大掌柜,这位孙先生有一尊白玉奔马,想当给咱们。不过他要价太高,咱们不敢决断。”
李呈祥不由得多瞧了孙麟一眼,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一尊玉奔马,一看就是用上等白玉雕成的。
他顿时换了一副脸色,干笑一声说:“原来是孙相公,你想当了这尊玉奔马呀?可否让老朽先看看。”
孙麟面带忧色,把玉奔马从窗口递进来说:“这是我们家的祖传之物,传自汉代,至今已有一千又几百年的历史……家母前几日不幸染病,急需现钱看病抓药,不得已才……”
李呈祥接过白玉奔马,只见那马玉色透明柔润,马头高昂作嘶鸣状,张口露齿,双耳竖起,马肋阴刻线雕双翅,马尾高扬,一只前足悬空抬起,似要凌云飞驰,神姿飞扬,形神毕肖。构图巧妙,琢工精细,称得上是玉中极品。
他心中暗喜,脸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倒是一块真玉,你想当多少钱?”
孙麟说:“一千五百元。”
李呈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那白玉奔马握在手中把玩片刻,又似有什么不放心似的,拿起放大镜再三细看,好久才抬起头说:“果然是汉代留下来的宝贝,年代如此久远,保存至今,仍然这般完美,实属不易,当一千五百元,倒不算贵,只不过……”
孙麟问:“只不过如何?”
李呈祥为难地说:“只不过鄙店这几日业务繁忙,银库里现银已所剩无几,老朽正派人去省城钱庄里提钱,这一时三刻只怕回不来。
如果孙相公急等现钱支使,只怕老朽帮不上什么忙……不过好在这绣林城里开当铺的,不止咱们德懋当铺一家,孙相公不妨去别处看看。”
孙麟说:“多谢李掌柜,在下明白了。”一拱手,收起那尊白玉奔马,转身往衣铺街奔去。
李呈祥身后的二柜有些急了,说:“大掌柜,我瞧这白玉奔马倒是值些钱,如果从咱们当铺转手出去,卖个三五千元绝不是问题。您怎么把到手的财运往裕丰当铺那边推啊?”
李呈祥冷哼一声,瞧见孙麟的背影去得远了,才说:“这小子,若不是我仔细,还真被他骗过去了。”
二柜一惊:“哦,莫非他拿的是块假玉?”
李呈祥说:“倒也不是假玉,是一尊今人仿作的汉代白玉奔马。乍一看,倒是汉代传下来的真品,可我拿起放大镜仔细一看,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汉代有「游丝毛雕」的工艺,阴刻线条细如毫发,虽弯曲有度,但绝无跳刀的痕迹。
我瞧这尊白玉奔马,玉质和构图都与真品不差毫厘,唯有马肋阴刻线雕双翅,线条却比头发丝还粗,且似续似断,好几处都露出了跳刀的痕迹,根本没有汉代「游丝毛雕」纤细隐逸的效果,显然是今人伪作。
如果我估计得不错,存世时间不会超过一百年。单以这块玉而论,当个百儿八十元倒还可以,若要想当一千元以上,那他就是把我当冤大头了。
枉他饱读诗书,竟也会拿这一套把戏来骗人钱财,只不过他也太小瞧我李某人了。”
二柜摸透了他的心思,讪笑道:“所以您就不动声色地把他介绍到裕丰当铺那边,借他手中这尊白玉奔马,来试试张宝恒这老头的眼力见儿,是吧?”
李呈祥咬牙恨声道:“张宝恒这老家伙,上次让我吃了个大亏,这回要是能让他吃点小亏,也算出了我心头一口恶气。”
且说孙麟拿了那尊白玉奔马,从跑马街转到衣铺街,来到裕丰当铺,说声「劳驾」,就把手里的白玉奔马递进了窗口。
柜台里的张煦接过一看,不由得「哎哟」一声,说:“您这尊玉马,只怕有些年头了吧?”
孙麟说:“是汉代传下来的东西,您看当个一千五百元应该没问题吧?”
张煦看后说:“您请稍等,这个我得跟咱们大掌柜商量商量。”忙命人去请父亲出来。
自打上次吃过大亏之后,张煦处事再也不敢大意,每有贵重物品收当,必请父亲出来把关。
张宝恒来到柜台,一瞧孙麟,认识他就是年前因为在东岳寺题词而被抓去坐监的落魄孙,忙一拱手说:“原来是孙相公。”
孙麟也拱手作揖,说:“张掌柜,家母不幸染病,我想筹些钱给她请大夫。这尊白玉奔马是我家祖传之物,在下想当一千五百元救救急。”
“好说好说。”张宝恒一边应着,一边拿起那尊白玉奔马,戴上老花镜,仔细验看,当看到那玉马的翅膀处时,眉头微皱了一下,抬起头来打量孙麟一眼,忽然呵呵一笑,说,“果然是一块好玉,当一千五百元不算贵,这尊白玉奔马,咱们裕丰当铺收了。”
孙麟这才松下口气,连声道谢。那边早有人写了当票,连同一包银圆,一起交给孙麟。孙麟接了,拱手告辞,匆匆离去。
早有尾随孙麟的德懋当铺的小学徒飞奔回去告诉李呈祥。李大掌柜一听一向精明过人的张宝恒也上了回当,乐得嘴角一歪,差点抽筋。
——4——
三年后,辛亥革命爆发,隆隆的枪炮声,宣告了清朝政府的覆亡。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候,一队荷枪实弹、头戴硬壳大檐帽、打着绑腿的革命军开进了绣林城。
正是新旧交替之际,城中人心惶惶,有钱人家早已卷了金银细软躲到乡下去了,街上商铺全都关上了大门,唯有衣铺街的裕丰当铺却还大门敞开,伙计们忙进忙出,一如往常。
这一天,刚吃过中午饭,张煦正坐在柜台后面的高凳上喝茶,只听街上传来一阵整齐有力的脚步声,一队荷枪实弹的革命军忽然间就开到了裕丰当铺的大门口。一声口令,队伍变作两排,标枪似的分立大门两边。
张煦哪里见过这般阵势,吓得他把一口滚烫的浓茶憋在喉咙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烫得眼泪直往外冒,心里一个劲地埋怨父亲,总说革命军不扰民不扰民,不用往乡下躲。这下可好,当兵的都找上门来了,这还有好果子吃?
正没个主张,一个腰别短枪戴着眼镜的副官模样的人背着手走进来,冲着柜台里喊:“谁是这儿的大掌柜,快出来,咱们革命军新式陆军第10师师长前来拜访。”
绣林城地处湘鄂之边,长江南岸,而革命军新式陆军第10师师长则正是新政府派驻湘鄂两省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张煦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忙叫人去找父亲来。
张宝恒急忙从楼上下来,候得片刻,便听得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响,一名穿长筒靴、呢料军服配金色领章的年轻军官自两排士兵夹成的通道里大步走了进来。
张宝恒不敢怠慢,急忙领了儿子上前迎接。
那位师长进得当铺,顺手摘下头上的大檐帽交给副官拿着。
张宝恒父子抬头一瞧,咦,怎么这么眼熟啊?
正自惊疑,那军官早已哈哈大笑起来,拱手道:“张大掌柜,别来无恙啊?”
张宝恒父子这才看清,原来这革命军的师长竟是孙麟。父子二人先是一愣,继而长舒口气,忙请孙师长到里面客厅喝茶。
双方落座,喝了一阵茶,孙麟才说:“当年我从裕丰当铺当了一千五百块银圆,去给家母请大夫看病,无奈家母已病得厉害,连看了几位大夫,终是回天无力……
家母病逝后,我给她办完葬礼,就带着手里边剩下的一点钱出外游学……后来在广东认识了黄兴,参加了同盟会和革命军……”
他呷了口茶接着说:“孙某此来,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赎回三年前当出的那尊白玉奔马,毕竟是家传之物,若是丢了,百年之后,孙某实在无颜去见祖宗。
孙某知道当期早已过了,所以孙某除了利息照付,还愿加付五百元赎金。假如那尊白玉奔马尚在贵处,还请张大掌柜行个方便。”
张宝恒忙说:“孙师长太客气了,加付赎金就请免了,老朽可是把那尊玉马精心收藏着,只等您回来取呢。”一欠身,说,“您请稍等。”转身上楼,
往库房里取了一个精致的小木匣子下来,双手递给孙麟。
孙麟打开匣子,不由得惊得呆住,匣子里竟然装着两尊一模一样的白玉奔马,定睛细看,好半晌才瞧出点端倪,原来上面那只翅膀线条较直较粗的玉马,才是自己当给裕丰当铺的,而下面那尊翅膀线条细致流畅、刻工深浅一致的玉马,看上去似乎更为舒服,却不知从何而来。
他捧着匣子呆了半晌,才疑惑地问:“这是……”
张宝恒微微一笑,却并不急于解释,只指着两尊玉马向他讲解起玉雕的刀工技法来:“汉代最突出的雕刻工艺是「汉八刀」和「游丝毛雕」。「汉八刀」采用单撤刀法,起刀轻、落刀重,刀法简练,线条刚劲有力。
「游丝毛雕」的阴刻线则细如发丝,弯曲有度,脉络清晰。
后人模仿这两种刀法,大都不得要领。「汉八刀」的刚劲简练和「游丝毛雕」的纤细隐逸都是后人所不能企及的,尤其是后人模仿「游丝毛雕」,线条虽然也还流畅,但大多会出现跳刀现象,内行人一瞧便知……”
孙麟仔细看着自己那尊白玉奔马,果见阴刻细线的细微处,似有跳刀痕迹,不由得心头一震:“莫不是我这尊玉马,是赝品?”
张宝恒摇头道:“倒也不是赝品,只不过是仿作而已,不过雕工不俗。若不是刚好几年前我手里收藏着一尊白玉奔马的真品,倒是不易看出真伪来。”
孙麟一呆,说:“这尊白玉奔马是我们孙家历代相传的宝物,怎么可能会是仿作,难道……”
他眉头一皱,“对了,我想起来了,在我小的时候,家道还未中落,家里曾失盗过一次,我曾听我曾祖父唠叨,说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丢了,后来又说找回来了,莫非当时就是丢了这传家之宝,因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所以就找人仿雕了一个?”
张宝恒点头道:“我想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只是让人没有想到的是,这尊白玉奔马被盗贼转手后,七弯八拐,竟又被卖到我这儿,被我一直收藏着。”
孙麟又是一呆:“这么说三年前我把这尊白玉奔马一拿到裕丰当铺,您就知道这不是真品了?”
张宝恒含笑点头,道:“我不但知道这不是真品,而且我还知道你不知道这不是真品。开当铺的嘛,讲究的就是济人燃眉,所以当时就照你要的价;
码收下了……”
孙麟呆立半晌,蓦然明白了这位老人的良苦用心,双膝一曲,“扑通。”
一声就跪在了他面前:“大掌柜,当年若不是得您援手之恩,我孙麟只怕早已饿死,绝不会有今日……”
“孙师长言重了。”张宝恒忙伸手将他扶起,欣慰一笑,“也好,这两尊玉马,正好物归原主了。”
孙麟忙摆手道:“孙某当给裕丰当铺的这一尊玉马,孙某照价赎回,这另外一尊,孙某说什么也不敢要。”
张宝恒脸色一沉,举起那尊玉马,就要往地上砸。孙麟忙拦住他:“大掌柜,这是干什么?”
张宝恒道:“既然连它真正的主人都不要它了,我又何苦留着它?”
孙麟见他执意相赠,苦笑一声,只得把两尊玉马都抱在怀中,感激道:“大掌柜,现时新旧交替,世道不宁,今后若有用得着孙麟的地方,尽管开口,孙麟赴汤蹈火,绝不推辞。”
张宝恒说:“一定一定,喝茶喝茶。”两人端茶一抿,哈哈一笑。
正喝着茶,叙着旧,忽有一名伙计从外面送进来一封信。张宝恒拆开一看,眉头当即就拧了起来,又把信递给儿子看。孙麟看出端倪,就问:“莫非有什么事?”
张宝恒忙摇头一笑:“没事没事,孙师长,请喝茶。”
张煦看完信,却没他老子沉得住气,当即拍案而起,怒斥道:“混账,这是什么世道,只许他们做生意,却不许咱们开当铺,王法何在?公道何在?”
孙麟起身问:“到底是什么事儿?”
张煦是个急性子,瞧了沉默不言的父亲一眼,就把事情和盘托出。
原来裕丰当铺这几年生意做大了,想在湘鄂两省的省城长沙和武昌各开一间分店,铺面已经选定,可现在省城那边的管事来了信,说人家省城人排外,组成了一个什么典业公会,硬是不许他们进城开当。
孙麟听罢哈哈一笑:“这有何难,湘鄂两省刚好都是孙某的管辖范围,大掌柜尽管放心地把分店开到省城去,孙某保证今后再也不会有任何人敢找;
你们的麻烦。”
张煦大喜:“真的?”
孙麟用力一点头:“绝无戏言。”
就这样,孙麟安排副官给两省典业公会打了个招呼,裕丰当铺的两家省城分店,就红红火火开了起来。
已经带着家小躲到乡下的德懋当铺的大掌柜李呈祥听到这个消息,气得一连好几宿没睡着觉,三年前原本是想让张宝恒这老小子吃个亏,却没料到让他在三年之后捡了个大便宜。
最后他才想明白其中的道理,开当铺,一定要有眼光,不但要有识货的眼光,而且还要有识人的眼光。
谁知道张宝恒是不是当初就看出落魄孙这小子将来必有飞黄腾达成就大器之日,所以才预先埋下那么一个伏笔呢?
半年后,张宝恒把裕丰当铺的总店搬到了省城武昌,后来在孙麟的帮助下,又在湘鄂及临近的川贵皖赣等省份一些大城市开了近二十家分店,成为民国时期江南最大的当铺之一。
第7章 绝活儿
从岳勇的家乡绣林城往东不远,有一个古镇名叫调关镇。调关亦名调弦。
据传春秋战国时期,晋国上大夫俞伯牙,因奉晋主之命,来楚修聘。
伯牙乃楚国人,因思念故国江山之胜,欲得恣情观览,便从楚都顺江东下,至长江南岸江口,泊舟鼓琴于此,弦断而调之,故名调弦,又名调弦口,乃荆江九穴十三口之一。
镇上有两条主要的大街,一条是南北走向的河堤街,一条是东西走向的欧阳街,两街相连,呈曲尺形。
民国年间,在两街相连的拐角处,开着一间打铁铺子,叫作三锤铁铺。铺主兼铁匠,名叫铁三锤。
铁三锤是河北廊坊人,民国初年为避兵灾逃难到此,先是在陈幺爹的油榨坊打杂,后来做了陈幺爹的上门女婿,跟陈家那个又黑又憨的幺妹成了亲。
陈幺爹将自己在河堤街拐角处的半爿门面给了他,让他带着幺妹自谋生路。
铁三锤说自己没别的本事,只有一身祖传的打铁手艺。于是就临街开了一间铁铺,自己当了大师傅,让幺妹给他抡大锤打下手。
好在幺妹生得牛高马大,不缺力气。两口子就靠着打些菜刀、锄头、火钳、铁犁、剪刀等家常铁器,卖给乡人,换些收入,日子倒也还过得去。
铁三锤打铁的技术过硬,他打制的铁器,经久耐用,深受顾客欢迎。
比方说他打菜刀,就有许多讲究:先要把钢打好,把铁化开,再把钢夹在中间,
做成菜刀坯子,然后把坯子放进熔炉里加温,待到坯子红热出炉,急打、快打和重打、狠打交错进行。
铁和钢就会在高温和反复锻打下融为一体。因此他打出的菜刀,刀刃含钢,既有钢的硬度,又有铁的韧性,即使用了好多年,也不会锛口或卷刃。
铁三锤生就一副大大咧咧的性格,待人和气,不拘小节,却有两个毛病:一是爱喝酒,二是好吹牛。
先说喝酒。因为他打的刀,无论是切菜用的菜刀,还是屠夫卖肉用的剔骨刀,或是山民打柴用的大柴刀,都钢口极好,极其好用,所以找他打刀的人很多。
但他却有一个规矩,要想打出好刀,须得顾客沽来一壶白酒,羼入清水之中,以备钢刀出炉时淬火之用。
他说刀器出炉,刀口和刀背要用酒水和清水分别淬火。因为酒中含有酒精,挥发得快,淬火时刀口冷却得快,淬火后刀刃钢质坚硬锐利,刀背则以清水淬火,冷却较慢,因此刀背钢质柔韧,可以抵消刃口受到的冲击,尤其是剁骨刀、大柴刀,因为要剁砍坚硬的东西,更是马虎不得。顾客想要好刀,只得从之。
后来他那憨堂客问他,是不是用清水羼酒淬过火的刀,真的好用些?
他就笑,那些骗人的鬼话,只有你这样的憨包才信。幺妹又问,既然没得这回事,那你怎么还叫人家打酒来?他笑骂,憨包,不叫人家打酒来,你男人哪里能有酒喝?
铁三锤爱热闹,喜欢与人对酌。他的酒友,通常是铁铺对门济生堂中医诊所的坐堂大夫苏方木。
苏方木三十来岁年纪,虽是祖传的医术,他却没有学全,中医讲究「望、闻、问、切」,他独独只学会了「切」这门学问,给人看病,一概不闻不问,只给人切切脉,便提笔开方。
正是因了这个原因,加之年纪又轻,难以得到病人信任,诊所生意一向清淡。
酒过三巡,酒意上涌,铁三锤的第二个毛病便渐渐露出了端倪。
他先是指着苏方木的鼻子老实不客气地数落一通:“你瞧瞧你,年纪轻轻,学什么不好,学人家做医生。学医也无不可,只是你要学就要学精,学出点绝活儿来。
现在可好,中医讲究四个字,望闻问切,你单单学会个切字,就跑出来给人家看病,你可是连半桶水也算不上哩。”
苏方木素知他的秉性,也不往心里去,只一边喝酒,一边笑嘻嘻瞧着他。
铁三锤灌着黄汤,接着就是自夸:“你瞧瞧我,同样是祖传的手艺,论打铁的技术,我可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随便拿出一样来,都是绝活儿。
小苏我不是跟你吹牛,大清朝还在的时候,我祖父我父亲,可都是工部挂上了名号的能工巧匠。
我年轻的时候,也在工部营缮司当过大铁匠,手下管着几十号人呢。
小到八旗军打仗用的刀枪火器,大到皇帝皇后出行用的龙车凤辇,我样样都亲手打造过。
因为技艺精湛,多次受到工部嘉奖。如果不是大清朝廷没了,我不骗你,我现在早已升做营缮司郎中了,那可是正五品的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