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若只当着苏大夫的面说说,那也罢了。可是每当喝醉了酒,发起酒癫来,就扯开膀子跑到大街上,逢人便说,遇人便吹:“我铁三锤,可是朝廷五品大员,给皇帝造过车,给皇后做过辇,我有的是绝活儿,只要你说得出名的东西,没有我铁三锤不会打的。”
别人哪里信他,就笑:“铁三锤,你不是铁匠,你是皮匠。”什么皮?
牛皮呗。铁三锤知道别人不肯信他,就很恼火,追着对方做出很凶的样子要打人。
久而久之,铁三锤这牛皮匠的名头,就盖过了他打铁匠的名头。
铁三锤五十岁那年,比他小十多岁的堂客终于怀上了。幺妹有了身孕,自然再也不能给他抡大锤了,铁三锤就想招个徒弟给自己抡大锤拉风箱打下手。
可是俗话说人生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谁会愿意把自家的孩子送到铁铺受苦呢?
铁三锤喝了酒,就站在大街上仰天长叹:“难道我铁三锤这一身打铁的绝技,果真要就此失传?”
有人就笑:“你不就会打几把菜刀吗,那是么子鬼绝技哟!”
铁三锤只觉血冲头顶,跺足大骂:“老子总会叫你们看到老子的绝活儿的!”
第二天,是个大冷天,北风呼呼地刮着,像是要把地皮都刮起一层来。
铁三锤喝了半斤烧酒,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上身脱得精光,光着两只膀子,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柴刀,阴沉着脸,像一只被人逼急了的野兽似的,喉咙里发出一串串低吼,在河堤街来回走着。
路人见之,无不受到惊吓,又害怕又好奇,都远远地避其锋芒,却又远远地尾随在他身后,想看看他到底要干什么。
铁三锤提着柴刀,在大街上来回走了两趟,最后在自己的铁铺门前站定。
调关人别的不好,就好看个热闹。经他这么一闹,三锤铁铺门口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个水泄不通。
铁三锤把眼睛往人堆里一瞄,喷着酒气问:“苏方木,苏大夫来了没有?”
苏方木从人堆里战战兢兢挤进来说:“来、来了。”
铁三锤问:“苏大夫,会止血不?”
苏方木一怔,说:“这个,还是会的。”
铁三锤道:“那就好。”话音未落,忽然抡起柴刀,狠狠地往自己左手臂上砍去。
众人一声惊呼。
刀光闪过,铁三锤那半条手臂,已齐手肘处硬生生斩下。
鲜血喷涌,铁三锤大叫一声:“我的娘哎!”一头栽倒,痛晕过去。
苏方木吓得脸色发白,这才明白铁三锤问自己会不会止血的原因。
急忙奔回诊所,提出药箱,拿出一大包止血散,手忙脚乱撒在铁三锤左臂创口处,再用纱布为他包扎。忙了好一阵儿,才总算把血止住。
昏迷了一夜,直到第二天中午,铁三锤才渐渐苏醒过来。街坊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跑来看他。不想却吃了个闭门羹,铁三锤将大门一关,概不见客。
三锤铁铺的大门这一关,就是一个多月。在这一个多月里,虽然时常有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铁铺里传出,但铁三锤,却再也没有出过门。
腊月的一天,天降大雪,河堤街的石板路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天地间成了一个银色的世界。
孩子们都出了门,叫着闹着跑到大街上打雪仗。有人发现,不知何时,三锤铁铺的大门已经悄然打开,铁三锤正在雪地里跟孩子们快乐地打雪仗。
只见他以一敌十,双手连珠炮似的掷出一团团雪球,把一大帮孩子打得四下乱窜。
看的人就吃了一惊,使劲用手背擦着自己的眼睛。铁三锤的左手不是被齐肘斩断了吗,怎的还能用双手打雪仗?
看他那左手,抓雪,捏雪团,掷雪球,手指精巧灵活,手臂挥动有力,掷出的雪球打得又快又准,完全不像一个断手的残疾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好事者止不住心中好奇,跑到铁三锤跟前,一把抓住他的左手,不由得「啊」的一声,惊得一屁股坐在雪地上——
好家伙,铁三锤断掉的那半条手臂,竟然又硬生生长了回来。
后来大伙总算从铁三锤的憨堂客口中套出了实情。原来铁三锤这半条手臂,不是长出来的,而是他自己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打造出来的铁手。
有人脱下铁三锤的手套,卷起他的衣袖看了,只见那条铁铸的手臂五指齐全,骨节毕现,长短粗细轻重手感,与真臂一般无异,只是颜色黧黑,显得有些冰冷瘆人。
最让人啧啧称奇的是,那铁臂安装在他的断肢上,竟能随心所欲,运用自如,挥打抛掷,抓握扣捏,洗脸吃饭,挥锤打铁,真手能做的事,他这假手竟样样能做。而且无惧水火,运用起来,比真手还要方便。
消息传开,整个调关乃至整个绣林地区,都轰动了——原来这铁三锤,还真有几手绝活儿啊!
不为别的,只要学了他这手打造铁手铁脚的本事,日后也是个不错的营生啊!
铁三锤露了这手绝活儿,找上门来想要拜他为师的年轻人,几乎把三锤铁铺的门槛都给踩断了。
铁三锤挑了半个月,最后择优录取,从几十个拜师者中选了两个诚实可靠、体魄壮硕的小伙子做了自己的接班人。
从此以后,铁三锤走在街上,任谁也不敢再叫他牛皮匠了,人人都要对着他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尊尊敬敬地叫上一声「铁师傅」。
铁三锤甚是得意,从此自号「调关一绝」,后来又觉得调关太小,改称「绣林一绝」。
铁三锤出名之后,铁铺里的生意自然水涨船高,日渐兴隆。
但自打收了两个得力的徒弟之后,铁三锤就已经很少亲自抄锤上阵,只在旁边出言指点一下,抡锤打铁的活儿,就全交给徒弟了。
这样打出的铁器,质量自然大不如前,但顾客冲着他绣林一绝的名头,也不敢多说什么。
再说镇上原有的另外两家小铁铺,都被铁三锤这个大师傅挤垮了,您想打个锄头铁耙什么的,不上他这儿也不行啊!
铁三锤成名之后,虽然照样好酒,却再也不去找对门儿苏大夫对饮了。
他觉得自己这绣林一绝,鼎鼎有名的铁匠大师傅,跑去找一个半桶水的小医生喝酒,着实掉价,所以宁可独饮,也不去对面串门儿。
后来《湘鄂报》的记者不知从哪里嗅到了新闻线索,跑来采访他,将他着实吹捧了一番,说他是一代民间铸造大师。
从此,铁三锤就以大师自居,调关镇上,再也没有他瞧得上眼的人物。
翌年五月,正是仲夏时节,铁三锤感觉到自己最近夜尿增多,余沥不尽,而且白天小便时,亦是淋漓不尽,十分费力。
起初以为是堂客生产之后,与自己房事过度引起的,也没有往心里去。
谁知过得月余,症状日渐加重,不但排尿困难,下身刺痛,而且常感小腹胀满,腰膝酸软,行路做事,总有力不从心之感。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病了。找镇上的老中医看了,说是淋症,给他开了几剂八正散,回来吃了,并不见效。
又到绣林城里瞧了几位名医,却又说是闭尿证,治疗月余,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致使病情迁延,越发加重,小便艰难,有时撒一泡尿竟要在茅厕里站上个把时辰。
忽有一日,病情突然加重,一天一夜,滴尿不出,及至晚间,腹隆如鼓,胀痛无比。
用了大夫开的清热利尿的方子,不见半点效果。有人说这都是让尿给憋的,只有西医能治。
可是西医院在当时是稀罕事儿,要看西医,得跑到数百里外的省城,那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眼见尿脬就要撑破,对门济生堂的苏方木苏大夫闻讯赶至,用手指在他小腹处轻扣两下,了解了病情,然后找来一根细葱管,切下尖头,小心翼翼插入铁三锤的尿道,鼓足两腮,用劲吹通葱管,便见有股黄尿自葱管里缓缓;
流出。铁三锤顿觉浑身一轻,长舒口气。
残尿排完,苏方木又给他把了脉,皱眉道:“你这不是淋症,亦不是闭尿症,而是癃闭,证属肾气亏虚,日久损及肾阳,导致瘀血阻于溺窍。
治宜益气补肾,化瘀利尿通窍。我给你开三剂启癃汤,每日一剂,每剂煎两次,分上下午服用。看看有无疗效。”
铁三锤照方抓药,用了三天启癃汤,病情果然大为好转。苏方木再投补肾通窍汤加黄芪、党参等,日服一剂。半月之后,小便通畅,症状消失,人也精神了许多。
病好之后,两个徒弟对铁三锤说:“多亏了苏大夫妙手回春,师父应该上门谢他才对。”
铁三锤却把嘴一撇说:“以葱管通溺窍,雕虫小技尔,何足谢哉。”徒弟二人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铁三锤的憨堂客却抱着孩子在一边问他:“苏大夫给你把脉,把的是哪只手的脉啊?”
铁三锤说:“中医不是讲究男左女右吗,当然是把的左手脉。”
憨堂客又说:“这可奇怪了,你的左手不是铁打的吗,哪里有什么脉?”
铁三锤一怔,瞧瞧自己黑幽幽的铁手,喃喃地道:“自无脉处切出有脉来,中医望闻问切四种本事,苏大夫虽然只学会了切脉一途,却已学到了登峰造极的通神化境。这手绝活儿,可不比我打造一只铁手差啊!”
满脸羞愧,急忙提了一壶绣林玉液,嚷着请苏大夫喝酒去了。
从此后,铁三锤再不敢以绣林一绝自居。
第8章 绝画
民国年间,绣林城里出了两位著名的画家。
一位是张煊。张煊,字余墨,绣林太平坊人,山水人物花鸟走兽无所不画,尤以花鸟人物见长。
曾作《傲霜图》,一枝老梅,枝条峭拔,傲然不屈,并题诗一句「人与梅花一样清」,老梅傲霜之景跃然纸上,实为古今画梅图中上乘之作。
其画花鸟,融合五代宋人笔法,多用渴笔皴擦,善用中锋、侧锋。
画人物则多从市井风俗和平民生活中取材,以反映劳动大众的苦难生活为主,忧国忧民之心,尽现笔端。
张煊参加过「左联」的美术活动,曾作《书生报国图》自勉。
后因人匿名举报,遭当局疑忌,被特务暗杀后又放火烧家,一家数口葬身火海,生平佳作俱成灰烬,只留下为数不多的几幅画作传世。
另一位画家,是孟兰亭。
孟兰亭系绣林朝天口人,自号兰亭先生,是继张煊之后崛起的另一位绣林画家。
擅绘山水,尤精云水、飞瀑,曾作《流云飞瀑图》,一座险山,直插云霄,一道飞瀑,恰似从天而降,大山大水,让人顿生高山仰止之感。
他画山水,景色高旷,笔墨疏秀,师法传统,却又风格自成,是当时公认的荆楚画坛翘楚。
孟兰亭成名之后,上门求画者络绎不绝,润笔之资看涨,有了些钱,就在绣林山下幽静之地买了一座宅子,题名为「兰亭雅居」,内辟一间大画室,
供自己泼墨挥毫之用。孟兰亭作画极快,有人上门索画,讲好尺幅润格,走进画室,提起画笔,一蹴而就。时人笑言,兰亭先生的画,立等可取。
可惜好景不长,也许是被高额的润笔蒙蔽了慧眼,也许是被络绎不绝的上门求画者掏空了才华,孟兰亭成名不过五六年时间,就渐渐显出笔秃神竭江郎才尽之态,作画的速度越来越慢,质量也大不如前,有时一连数月,竟画不出一幅令人满意的画来。
孟兰亭甚为苦恼,不知为此摔断多少画笔,却也没有摔出一幅好画来。
这年11月,寒潮提前到来,把江河的水和人的心,都冻成了冰块。
北方有消息传来,说国军胡宗南部与红军在甘肃山城堡打了一场恶战。
稍后,又有消息传来,孟兰亭的独子,在国军第1军中任旅长的孟醒,在前线战死。
孟兰亭闻讯,只觉天旋地转,当即晕倒。等他处理完儿子的后事,缓过神来,已是第二年春上。
收拾心情,走进画室,重新拿起画笔,脑中却是一片空白,竟不知如何下笔。
不禁喟然长叹:“唉,我这荆楚画坛翘楚,竟真的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一幅好画来了吗?”
手一抖,一滴墨水滴落在雪白的画纸上,分外刺目。他将自己在画室里关了三日,最后那画纸上,也只有一个墨点。
又过半年有余,仍无新作问世。坊间便有传言,说兰亭先生的画笔,已经废了。遂再无求画者登门。
昔日画坛翘楚,门庭若市,今日竟受如此冷落,孟兰亭心有不甘,决心无论如何,也要画出一幅好画来,一扫颓势,重振声名。
这一日,他深思熟虑,精心构思了一幅山水长卷,是他最为擅长的烟山飞瀑图。
便振作精神,走进画室,再次拿起画笔,用心勾描起来。无奈才穷智竭,有心无力,从早至晚,也只能勉强画出半座山峰。
另外一半,直至深夜,仍无从落笔。只觉大势已去,心如死灰,掷下画笔,郁郁而去。
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孟兰亭匆匆走进画室,想要将昨晚的未竟之作撕了,从此弃笔,退出画坛。
孰料拿起画纸,却惊得呆住。那纸上,昨夜没有完成的画作,不知何时,竟已被人补充完整,画纸上分明是一幅绝好的《烟山飞瀑图》。
画中高山苍郁,烟云绕山,飞瀑疏林,意境萧索,实为一幅难得的;
山水佳构。
他观摩良久,心中暗生疑窦,昨日晚间,自己明明没有完成此画,今日一早,半幅残画,怎会变成一幅佳作?
难道是自己半夜起来,执笔画的?若是如此,自己怎会毫不知情?
静心一想,即知其中必有蹊跷,便叫来昨夜在院中值守的家丁,问:“昨日晚间,可有外人进入画室?”
家丁摇头说:“没有。”
孟兰亭就发起火来,一拍桌子说:“混账,画室里的东西,明明被人动过。”
家丁一怔,忙说:“只有袁驼子今日一早,进来扫地。”
他说的袁驼子,是孟府杂工老袁。老袁是山东人,为避战乱,乞讨来到这位于湘鄂之边的绣林城。
三年前的一个大雪天,又冷又饿的他晕倒在「兰亭雅居」门口,后被孟兰亭收留,在孟府做了一名杂工,负责修剪花木,打扫卫生什么的。
老袁相貌丑陋,斜眼歪嘴,满脸疤痕,背也驼得厉害,大伙都叫他袁驼子。
孟兰亭皱皱眉头,让家丁去叫袁驼子。不大一会儿,家丁领着袁驼子走进画室。
袁驼子身形瘦削,见谁都是一脸讨好的笑。朝孟兰亭鞠了一躬,问:“老爷,您找我有事?”
孟兰亭问:“今天早上,你进过我的画室?”
袁驼子说:“是的,进来打扫一下。”
孟兰亭问:“可动过里面的东西?”
袁驼子说:“没有。”孟兰亭瞧瞧桌上的画,想说什么,却又忍住,摆摆手,叫那家丁退去。
孟兰亭关上画室的门,说:“老袁,你说实话,桌上这半幅画,是不是你帮我画完的?”
袁驼子笑得更不自然,说:“老爷真会说笑,我连笔都不会拿,哪里会画画?”
孟兰亭目光一扫,看见他右手手指上沾着几点墨水,知道他虽然不肯承认,但这画定是他画的无疑,心中就吃了一惊。
他暗想:看他的画功,绝不在我之下。如果不是犯了大事,绝不会自毁前程沦落至此。
于是,心里便有了底,把脸一沉,说:“老袁,你的来历我也猜到几分,你若不肯说实话,我就只好拉你去警察局见官了。”
老袁「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老爷不要,我说实话。老袁本是山东画院的一名画师,因惹上了人命官司,才隐姓埋名,亡命至此。今早到老;
爷画室打扫,看见桌上有一幅未竟之画,一时技痒,就忍不住拿起画笔,将老爷的画补全了。画得不好,坏了老爷的佳构,请老爷责怪。”
他这一承认,孟兰亭反倒有些将信将疑,追问一句:“这幅《烟山飞瀑图》,真是你画的?”
“确是我画的。”
“那你再画一幅画给我瞧瞧。”
老袁也不推辞,在桌上铺开宣纸,拿起画笔,随手画起来。
不大一会儿,一幅《松岩观瀑图》便跃然纸上,画中层岩连绵,瀑布飞泻,用笔老健,颇见功力。孟兰亭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
再仔细瞧那画,用墨淡冶,层次分明,关键处运笔时因中指微微拨动笔杆,线条便有顿挫转折、波磔相生之感,风格意境,竟与自己十分相似。
略略一想,心中便有计较,拍着袁驼子的肩膀说:“老袁啊,正所谓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想不到寒舍之中,竟还隐藏着一位你这样的大手笔。你在我这里做杂工,真是可惜了一身大好才华啊!”
袁驼子深有感触,一声长叹,说:“一个画家,却不能拿笔作画,这日子过得确是难受啊!”
孟兰亭说:“孟某倒有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可以让你重执画笔,尽情绘画,又不会暴露你的逃犯身份而惹来麻烦。”
袁驼子问:“什么法子?”
孟兰亭说:“孟某的法子,其实很简单。从今往后,你不再是孟府杂工,而是咱们兰亭雅居的画师。
我这间画室,你可以自由出入,随意作画。你画的画,钤上我兰亭先生的朱印,拿到外面画铺里去卖,所得画资,你我各半。
外人问起,就说出自我的手笔,反正你我画风酷似,谅也无人瞧得出来。
这样一来,你既可以画画,挣些画资过生活,又不会暴露身份惹来麻烦。意下如何?”
袁驼子说:“就怕我画得不好,辱没了老爷荆楚画坛翘楚的名声。”
孟兰亭说:“无妨,有我在旁提点,谅你也不会把我的名声坏到哪里去。”
袁驼子感激地说:“但教我能重执画笔,一切听从老爷安排。”
孟兰亭哈哈一笑,说:“老袁你太客气了,你我同为画坛中人,意气相投,便是朋友,以后休要老爷相称,论年纪,你应长我几岁,若瞧得起我,就叫我一声孟老弟吧。”
老袁道:“好,那就多谢老弟了。”
孟兰亭就将桌上的两幅画,钤上自己的印章,教人拿到衣铺街玉庭轩画铺里挂起来。
众人见画上钤有兰亭先生的朱印,以为是孟兰亭的新作,争相欣赏,但见经过一段时间的沉淀,孟兰亭的画技日趋老辣,更胜从前,不禁大加赞赏。过得几日,两幅画便被人高价购去。
从此后,袁驼子就成了兰亭雅居的一名专业画家,每画出一幅作品,都要钤上兰亭先生的印章,冒充孟兰亭的新作,拿到外面出售。
外人不知就里,只道兰亭先生新作迭出,画风日趋成熟,都大加吹捧,说他是当之无愧的「荆楚画圣」。
上门求画者,又多起来。孟兰亭早已才穷智竭,懒得动笔,有人上门索画,讲好尺幅润格,就让袁驼子代笔。
求画者不知底细,只道得了兰亭先生的「真迹」,个个欢天喜地而去。
那袁驼子本是一介画痴,只要能让他挥笔作画,一展才华,画外之事,从不过问。
孟兰亭本已江郎才尽,再也画不出一幅像样的画来,靠着袁驼子这个「枪手」,却还能名利双收,坐享「荆楚画圣」之名,不禁也有些飘飘然。
两人各取所需,合作三年有余,倒也相安无事。
这一天,袁驼子在画室里闭关数日,终于又画出一幅新作,请了孟兰亭来看。
孟兰亭看时,只见那是一幅《女童扑蝶图》,图中石桥回转之际,一名四五岁的女童手挥网兜,欲扑双蝶。
背景柳枝垂曳,几笔朱砂勾出桥栏。人物近似工笔白描,线条柔细,形象素雅清秀。
女童头扎双辫,亮眼圆睁,脸上笑窝隐现,嫩唇有如朱砂一点,胸前挂着的长命锁上下跳动。
意境清新,童趣盎然。从画法上看,袁驼子将皴擦与渲染结合起来,与平时画风又略有不同。
孟兰亭叫了一声「好」,细看时才发现画旁还题有两行小字:吾女小倩,四岁离散,已近十载。每每忆及,心中怏然。今绘小倩幼年扑蝶之景,聊以慰藉。
这才知道老袁画的是十年前离散的小女儿,不禁心中一阵唏嘘。
如此好画,他自然不会放过,欣喜之下,题款钤印,署上了兰亭先生的大名。
《女童扑蝶图》甫一问世,荆楚画坛为之惊艳。众人争相上门赏画,无不为之倾倒。
孟兰亭倒是识货,知道这幅《女童扑蝶图》是画中妙品,并不急于标价出售,而是自己珍藏,待价而沽。倒是名声传出,慕名赏画者络绎不绝,几乎踏破门槛。
过得月余,有一天,一名外地画商前来观画,看了之后,忽然一拍大腿道:“哎呀,画中女童,我不久前曾在公安县县城见过。当时她正与一老翁在街头弹琴卖唱。
虽已长成少女,相貌神态却与画中一致。我曾与那卖艺老翁攀谈,言及此女身世,说是他早年前收留的一个流浪孤女,因家遭变故,与亲人离散,女童受到惊吓,已记不得幼年之事,只知道自己叫小倩。
当时她胸前也挂有一只铜锁,说铜锁钥匙在其父亲手中,谁能打开铜锁,就是她生身之父无疑。”
旁人纷纷叫好,定要他去将那女孩找来,如果促成兰亭先生父女相认,倒是一件功德。那人也是个好事者,立即去了。
公安县与绣林城相邻,过得两日,那人果然将那小姑娘领到了兰亭雅居。
孟兰亭看那女孩儿,虽然已长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但那秀眉圆眼,神情气质,确与画中女童无异。
他可没曾想到一幅画,竟会牵扯出这样一桩孤女认亲的事。
急忙跑到后院,跟袁驼子说了。袁驼子听了,激动得老泪纵横,就要奔到前厅认亲。
孟兰亭拦住他说:“你这一认亲,岂不正好暴露了逃犯身份,如果惹出麻烦,你们父女俩都得受罪。”
袁驼子就问:“那可如何是好?”
孟兰亭说:“那幅画上钤的是我兰亭先生的朱印,外人只道是我画的,你把铜锁钥匙给我,我且去将这个女儿认下。
我已无儿无女,自会像亲生女儿一样待她。你们父女虽不能即刻相认,但同在一个屋檐下,等她年纪稍长,时机成熟,再说明原委,父女团聚,岂不更好?”
袁驼子听他说得有理,长叹一声,就把钥匙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交给了他。
孟兰亭拿着钥匙,来到前厅,将钥匙插进小倩的铜锁,只听「咔嚓」一响,铜锁应声而开。
小倩「扑通」一声跪在孟兰亭跟前,叫一声「爹」,眼泪就流下来。
孟兰亭急忙上前,将「女儿」紧紧拥住。父女俩抱头而泣,好不感人。
兰亭先生作画认亲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传为画坛佳话。那一幅《女童扑蝶图》便显得愈发神奇,引得远远近近的人都想一睹为快。
忽有一天,又来了三个观画的人,一个眼镜老者,两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
孟兰亭将三人请到书房,就将那幅《女童扑蝶图》拿出来。
眼镜老者瞧见,眼睛就亮一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放大镜,对着那画仔仔细细足足瞧了半个时辰,然后对那两个年轻人略一点头,说:“此画多用渴笔皴擦,并以中锋、侧锋作画,化面为线,计白当黑,苍劲中透出疏秀,老朽敢肯定,确是他的画风无疑。”
两个年轻汉子就沉下脸来,盯着孟兰亭问:“这幅画,是谁画的?”
孟兰亭有些不悦,说:“没见上面钤着「兰亭先生」的朱印吗?”
一个年轻汉子逼近一步,问:“你就是兰亭先生?”
孟兰亭说:“正是。”
“好,很好!”年轻汉子冷声一笑,沉声说道,“你以为你化装易容之后,就没人识得你了吗?”
眼中寒光一闪,突然一个箭步冲上来,伸出一只手,死死捂住孟兰亭的嘴巴,让他发不出半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