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对旁边的一名特工说:“他去做这件事的时候,你们最好派四个人盯着他。这只是我的建议,但我认为你们还是照做的好。”
特工点点头,向旁边的同事招招手,几个人随即聚集起来跟在费斯顿伯格身后。费斯顿伯格的表情半是困惑、半是恐惧,看起来已经丧失了自控力。他不情愿地离开了现场,特工小队紧随其后。
“你不想再修补一下破裂的主动脉?”提加登医生质问道,“连试都不试一下?用塑料零件的话——”
“这条时间线上的莫利纳里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埃里克说,“你不觉得吗?是时候让他安息了,这也是他本人的愿望。”他心想,很快,我们将不得不面对一个谁也不想面对的现实:接下来即将出现与我们的理想格格不入的政府体制。莫利纳里建立起了由他一个人组成的王朝。
“那个仿生人可不能代替基诺发号施令,”提加登抗议道,“它只是个人造物,法律禁止——”
“这也就是基诺拒绝使用任何人造器官的原因。他不能像维吉尔那样换了一个又一个,因为等换到最后,他就必须面对法律的挑战。但那不重要。”至少现在还不重要。他心想:普林德尔无法成为“鼹鼠”的继任者,唐恩·费斯顿伯格也不行,不管他有多么渴望那个位子。不知道这个王朝是否会无止无尽地持续下去,但至少,它会顺利地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提加登沉默了片刻,说:“所以那东西才会待在冰冻包里。我懂了。”
“不管你怎样去测试它,它都能顺利通过。”不管是你,是弗莱涅柯西部长,还是唐恩·费斯顿伯格来测试,结局都是一样。埃里克心想,费斯顿伯格恐怕比我更早想通这一切,但他什么也改变不了。“这就是这个解决方法的出众之处。就算你想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你也无法阻止。”莫利纳里这一招简直开创了政治手段的新天地。对此他又做何感想呢,是恐惧惊骇?还是衷心钦佩?老实说,埃里克自己也不清楚。基诺·莫利纳里自己与自己在幕后勾结——这手段实在太新颖了。他用通过旁人无法仿效、转瞬之间就能完成的独特手段,用不断地重生来修复自己。
“可是,”提加登再次抗议,“这样一来,另一个时间线里就没有联合国秘书长了。那又能有什么好处——”
“唐恩·费斯顿伯格现在去激活的那一位,”埃里克说,“一定来自于一个‘鼹鼠’根本没有上台的世界。”也就是说,他在政治竞选中失败了,当上联合国秘书长的另有其人。那样的世界无疑也有许多,毕竟在这个世界里,他和其他竞争者的票数本来就相差无几。
在那个世界里,“鼹鼠”缺席也不会造成任何影响,因为他只是个普通的政治失败者,说不定已经退休了。这样的他应该得到了充分的休息,有十足的精神来应对弗莱涅柯西部长。
“这真是可敬可叹。”埃里克说,“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鼹鼠”知道,只要不用人造器官,他的身体迟早会出现不可修复的损坏,导致肉体的彻底死亡。作为一个优秀的政治谋略家,他怎么可能没有预想过自己死后的情况呢? 如果没想过,他就只不过是另一个希特勒罢了——希特勒根本不希望让他的国家活得比他本人更长久。
埃里克又读了一遍莫利纳里留下的文件,上面的遣词造句确实滴水不漏。法律要求必须激活下一位莫利纳里。
而继任者也会为自己准备好下一个替代品。就这样,无数个莫利纳里组成如职业摔角小组一样的接力队,理论上可以无限继续下去。
可以吗?
在不同的时间线里,所有的莫利纳里都在以同样的速度变老。这样的接力最多也只能持续三四十年。
但这足以让地球撑到战争结束。
这是“鼹鼠”唯一在乎的问题。
他并没想成为一个不老不死的神,他只想在任期中恪尽职守。 上一次世界大战时在富兰克林·D.罗斯福身上发生的事绝不会在他身上重演。 莫利纳里早就从历史的错误中吸取了教训,并采取了复杂的行动。他找了一个怪诞不经、异想天开的方法来解决政治上的难题。
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在一年后,唐恩·费斯顿伯格给埃里克看的联合国秘书长制服和报纸都是假的。
如果没有莫利纳里的这些安排,也许它们就成真了。
仅此一点就为莫利纳里的所作所为提供了足够的理由。
一小时之后,基诺·莫利纳里把埃里克叫到了自己的私人办公室。
“鼹鼠”脸色红润,看起来心情很好。他穿着一身崭新笔挺的制服,靠在椅子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埃里克。“那帮混球不想激活我是吧。”他声音洪亮地说,然后突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你给他们施加了压力,斯威特森特。我全都想到了,没有什么是意料之外的。你相信我吗?还是你觉得我的计划其实有空子可钻,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特别是那个费斯顿伯格——他脑子是挺聪明的。我很欣赏他。”他说着打了个嗝,“瞧瞧我在说什么。哎,反正唐恩也就到此为止了。”
“我想他们确实差点儿就成功了。”埃里克说。
“确实,”“鼹鼠”表示同意,态度严肃起来,“只差那么一点点。但在政治上,胜负都在毫厘之间,所以才值得人们拼命。谁想要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到手的东西呢?反正我不想。顺便说一句,那盘录像带会照原计划播出。我让可怜的普林德尔回地下室待着去了,也不一定是地下室,反正是他平时待的地方。”莫利纳里又大声地笑了起来。
“在你的世界,”埃里克说,“是不是真的——”
“这里就是我的世界。”莫利纳里打断了他,将双手垫到后脑勺处,前后摇晃着身体,目光明亮地盯着埃里克。
埃里克说:“在你原来的平行世界——”
“一派胡言!”
“——你在竞选联合国秘书长的时候输了,是这样没错吧?我只是好奇罢了,我不会和其他人讨论这件事的。”
“如果你跟其他人讲了,”莫利纳里说,“我就让特工揍你一顿,把你扔进大西洋;或者把你扔到太空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我成功当选了,斯威特森特。但那帮混蛋偷偷地进行了无记名罢免选举,把我赶下了台。因为《和平公约》。当然了,他们是对的,我不该签那玩意儿。可是谁想跟那群长了四条胳膊、浑身亮闪闪的虫子打交道啊?他们根本不会说话,走到哪儿都得端个翻译盒,跟捧着盆栽似的。”
“但你现在清楚,”埃里克谨慎地说,“你必须这么做。你必须和雷格人达成共识。”
“当然。到了现在,这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事实了。”“鼹鼠”的黑眼睛射出锐利明亮的目光,显然正以无比的智慧思考着这一切,“你在考虑什么呢,医生?说出来听听。二十世纪的谚语怎么说来着?是骡子是马,都拉出来什么的。”
“联系人正在蒂华纳等你。”
“哈,我可不去蒂华纳,那地方那么脏——如果你想找个比玛丽还年轻的十三四岁的雏儿玩玩,蒂华纳才是你的目的地。”
“你知道玛丽的事?”她在平行世界里也是莫利纳里的情人?
“是那位介绍我们认识的。”莫利纳里淡淡地说,“我最好的朋友,他牵的头。就是正要埋葬的那一位,也许他们会以其他方法处理尸体?我都无所谓,只要处理掉就行。我已经有一具尸体了,棺材里被子弹打成筛子那个,你也见过的。一个就够了,尸体让我紧张。”
“你要用被暗杀的那位做什么?”
莫利纳里咧嘴一笑,露出了牙齿,“看来你还不明白。那位才是最早的,比刚死的那位还要早。我不是第二任,而是第三任。”他伸手拢住耳朵,“好了,让我们听听你有什么想说的吧,我等着呢。”
埃里克说:“嗯,你应该去TF&D公司,与维吉尔·艾克曼见面。这不会引来任何人的怀疑。我负责把联系人带进工厂,让他和你碰头。我想应该没什么问题,除非——”
“除非康宁,也就是蒂华纳地区最顶尖的利利星特工,先找上你那位雷格人。这样吧,我会吩咐特工队先把他抓起来。这样能让利利星人忙活一阵,没空整天盯着我们。至于理由,可以是围绕你妻子进行的那些活动,害她染上毒瘾什么的。这可以用来做个幌子。你说呢?行,还是不行?”
“可以。”他突然觉得极其疲惫,程度比之前更甚。 他心想,这一天仿佛永远也不会结束。之前那巨大的重担又回来了,压得他不得不屈服。
“你好像不是很欣赏我啊。”莫利纳里说。
“没这回事。我只是累坏了。”他还得回蒂华纳去,把戴格·道尔·伊尔从酒店接到工厂去。这一切还没结束。
“要把雷格人接到TF&D,”莫利纳里敏锐地说,“用不着你亲自去。把地址告诉我,我来安排。你什么也不用做了,去喝个尽兴,或者找个新女人吧;或者再吃点儿JJ-180,去新的时间线旅行。总之,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你的毒瘾怎么样了?像我吩咐的那样戒掉了吗?”
“嗯。”
莫利纳里扬起两道粗眉,“难以置信。真厉害,我没想到你真能戒掉。是从雷格线人那里搞到的解药?”
“不,是从未来搞到的。”
“战争的结果如何?我没法像你那样穿越到未来,只能在平行世界之间横向移动。”
“会很难熬。”埃里克说。
“被人攻占了?”
“地球大部分地方吧。”
“我呢?”
“你成功地逃到了华盛-35。之前你抵抗了很久,让雷格人有时间派来援兵。”
“我不喜欢这种未来,”莫利纳里宣布,“但我恐怕只能这么做。你的妻子凯瑟琳呢?”
“解药——”
“我是说你们的婚姻。”
“我们会离婚。已经决定好了。”
“好吧。”莫利纳里轻快地点点头,“你把地址写给我。作为交换,我也会给你写一份人名和地址。”他拿起纸笔写得飞快,“她和玛丽是表姐妹,曾经出演过电视剧,住在帕萨迪纳。十九岁。对你来说太年轻了吗?”
“这是违法的。”
“我保你没事。”他把纸条扔给埃里克,埃里克没接。“怎么了?”莫利纳里冲他喊叫,“吃点儿时间旅行药物就把你脑袋吃坏了?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小命只有一条,没法横向跳跃也没法后退,只能继续往前走?你难道还想等去年再来一次,从头过一遍?”
埃里克伸出手,拿起纸条,“没错,我是在等待去年来临,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但我想它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别忘了跟她说,是我叫你去的。”莫利纳里看着埃里克把纸条放进钱包,露出愉快的微笑。
当天晚上,埃里克走在漆黑的小道上,双手插兜,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 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来过帕萨迪纳这座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城市了。
在他前方,一座大型共寓高耸入云,居住密度高得让周围的大气都显得稀薄。透着灯光的窗口看起来仿佛是巨大方形南瓜灯的一对眼睛。埃里克心想: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但共寓就只是共寓而已。那里面有什么? 一个泼辣蛮横,或者也没那么蛮横的黑发姑娘。听莫利纳里的意思,她的人生梦想就是在一分钟的啤酒香烟广告上出镜。她会在你生病时把你从床上骂起来,和你一起蹩脚地扮演着婚姻誓言里的美好角色,假装着互爱互助。
他想起不久前在华盛-35上和菲莉斯·艾克曼之间的对话。如果我真的想重演已经深深烙在我人生中的行为模式,他心想,还不如去找她。菲莉斯与凯茜的相似之处不少,足以对我产生吸引力。我们两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但她与凯茜又如此不同,也许和她在一起会是一种截然不同的新感觉——也许。他突然又想:这个帕萨迪纳姑娘不是我自己挑的,是基诺·莫利纳里给我挑的。 也许这次我确实不会重蹈覆辙。也许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重蹈覆辙。我可以开始真正意义上的新生活。
他找到共寓正门,拿出纸条,再次记住上面的名字。然后他在黄铜板上成排的按钮中找到了正确的那一个,模仿着基诺·莫利纳里的气势,使劲按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扬声器里传出一个缥缈的声音,按钮上方的监视屏幕现出一个小小的图像。“喂?请问是哪位?”这图像实在小得过分,他看不出姑娘的任何特征。但她的声音圆润深沉,虽然带着独居女子常见的警惕和紧张,语气仍然十分亲切。
“基诺·莫利纳里叫我来找你。”埃里克让莫利纳里这块岩石帮他承担部分重荷。在这条两人并肩而行的旅途中,他和姑娘都一样依赖着这块定心石。
“哦!”她听起来有些慌张,“找我?你确定没弄错?我只是偶然见过他一面。”
埃里克说:“能让我进来说话吗,加拉巴尔迪小姐?”
“加拉巴尔迪是我以前的名字。”姑娘说, “现在我上电视用的艺名是盖瑞,帕翠霞·盖瑞。”
“让我进去吧。”埃里克说,又等了一会儿,“拜托了。”
大门发出滋滋的响声。他推开门,进了大堂,很快就坐电梯上了十五楼,到了姑娘门前。他本想敲门,却发现门已经为他打开了。
帕翠霞·盖瑞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她穿着一条碎花围裙,黑色的长发绑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身后,一张尖脸结束在完美无瑕的小巧下巴上,嘴唇上涂着接近黑色的深色口红。她的五官每一处都那么精致干净,仿佛在重新定义人体的对称和平衡之美。 埃里克明白了她为什么会进入电视行业。有这样一张脸,再配上加利福尼亚海滩上的虚拟啤酒沫,不管那份热情有多虚伪,都能一箭击穿所有观众的心。她不仅漂亮,而且美得独树一帜。埃里克几乎能想象到她漫长而成功的演艺生涯,可惜战争让她只能卷入一场悲剧。
“你好啊,”她高高兴兴地说,“你是哪位?”
“我叫埃里克·斯威特森特,是秘书长手下的医务人员。”曾经是,他心想,刚卸任不久。“能和我一起喝杯咖啡,聊会天吗?这对我很重要。”
“这搭讪还真奇特。”帕翠霞·盖瑞说,“有何不可?”她翩然转身,墨西哥长裙随之旋转飞舞。埃里克跟着她走过共寓走廊,进了厨房。“我正好在煮咖啡呢。莫利纳里为什么会叫你来找我?有什么特殊原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