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拿出纸笔,凭记忆写下了JJ-180解药的配方。
“她在四层的医务室。”珀斯小姐通知他,“我不知道她生了病,没事吧?”
埃里克把写好的便笺纸对折后递给她,“帮我交给乔纳斯。他知道该怎么做。”他犹豫着要不要去看看凯茜,告诉她,很快就会有解药了。毫无疑问,他必须这么做,这是做人最基本的要求。“好,”他站起身来,“我去看看她。”
“帮我代问好。”他慢慢地走出办公室时,蒂尔·珀斯在后面喊了一句。
“行。”他喃喃道。
在四层的医务室里,他看见了凯茜。她穿着白色的棉质长袍坐在躺椅上,光着脚,跷着二郎腿,正在读一本杂志。她的样子苍老而衰弱,显然服用了不少镇静药物。
“蒂尔向你问好。”埃里克对她说。
凯茜艰难地慢慢抬起头,目光逐渐对焦在他身上,“有——什么消息吗?”
“有解药了,很快就有了。就等黑泽丁公司造出第一批,加急快递过来。只要再等六个小时。”他想笑笑,以示鼓励,结果没笑出来,“你感觉如何了?”
“没事了。听到你带来的消息就没事了。”考虑到她不稳定的精神状态,她的态度可谓是相当理智。显然,镇静剂功不可没。“多亏了你,对不对?你帮我找到了解药。”她终于想起来了,又补充了一句,“哦,对了。也是为你自己。但你完全可以自己一个人吃,不告诉我。谢谢,亲爱的。”
“‘亲爱的’。”听她用这个词让他心里一阵刺痛。
“我知道,”凯茜谨慎地说,“在你心底,你还是爱我的,尽管我做了那些事。否则你不会——”
“我当然是。你以为我是什么,泯灭人性的怪物?解药的存在应该让全世界都知道,让所有上瘾的人都能吃到。就连利利星人也一样。在我看来,刻意致瘾的毒品根本不该存在,那是令人唾弃的藐视生命的行为。”他沉默下来,并在心里说:故意下药让别人上瘾也该算是犯罪,犯下这种罪的人应该被处以绞刑或枪决。“我要走了。”他说,“回夏延郡。回头再见吧。祝你治疗顺利。”他又补了一句,尽量不让语气显得太过恶毒,“要知道,解药没法治好已经造成的身体伤害。这你也应该明白,凯茜。”
“我的样子,”她问道,“看起来有多老了?”
“你看起来就是你的实际年龄,差不多三十五岁。”
“不。”她摇摇头,“我照过镜子了。”
埃里克说:“那天晚上和你一起服药的那些人,你一定要保证他们也得到解药。这件事我就交给你了,行吗?”
“当然。我和他们是朋友。”凯茜摆弄着杂志的一角,“埃里克,我不奢望你还会和我在一起,毕竟我的身体已经成这样了,衰老不堪——”她没再说下去。
也许时机到了?埃里克说:“你想离婚吗,凯茜?如果你想,我愿意照办。但我觉得——”他犹豫了一下。他还能虚伪到什么程度呢?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 来自2056年的他,那个未来的自己,要求他与凯茜一刀两断。无论怎么说,这样做都是最符合逻辑的,不是吗?如果要分手,现在不就是最好的时机?
凯茜低声说:“我还爱着你,我不想分手。我会努力好好对你的,真的。我发誓。”
“我能说实话吗?”
“嗯。”凯茜说,“无论什么时候,你都应该说实话。”
“放了我吧。”
凯茜抬头望着他。她又显出了他再熟悉不过的、曾经一寸一寸地侵蚀了他们之间的牵系的恶毒目光,但那力道已经大不如前。毒瘾和镇静剂让她比之前虚弱多了。她曾经用来紧紧地压住埃里克、让他困在自己身边无法动弹的那股力量,如今已经踪影全无。她耸了耸肩,低声说:“哎,是我让你说实话的,所以你说了。我应该高兴才是。”
“这么说,你同意了?你会提出离婚诉讼吗?”
凯茜谨慎地措辞道:“有一个条件:你没有其他女人。”
“没有。”他想起了菲莉斯·艾克曼。但即便以凯茜疑神疑鬼的眼光来看,那也算不上。
“如果我发现你有别的女人,”凯茜宣布,“我会拒绝离婚。我不会合作的。你永远也摆脱不了我。我发誓。”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感到一直压在自己肩上的巨大重石就此落入了永恒的深渊,只给他留下一份平凡的、普通人也有能力承担的负荷。“谢了。”他说。
凯茜说:“谢谢你,埃里克,谢谢你给我找来解药。你看,我这么多年的毒瘾终于有了意义:它让你有了一条出路,可以逃离我身边。这样看来,它也不是一分不值。”
埃里克根本无法判断这句是她的真心话,还是讽刺。他决定换个话题,“等你身体恢复一些了,你会继续在TF&D工作吗?”
“埃里克,我可能会走上另一条职业道路。在药效影响下,我回到过去的时候——”她犹豫了片刻,然后艰难地继续说了下去,显然觉得说话很费劲,“我给维吉尔寄了一个晶体管。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我附了张纸条,告诉他应该怎么办,告诉他我是谁,让他回头别忘了我。现在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埃里克说:“可是——”他没说下去。
“嗯?”凯茜努力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他身上,仔细地听着他的话,“我做错什么了吗?改变了未来?歪曲了历史轨道?”
埃里克意识到,他实在没法告诉凯茜真相。但只要她自己开始调查,迟早都会知道。维吉尔不会收到什么晶体管,因为凯茜一离开过去,那个零件也会随之离开。小时候的维吉尔要么收到了一个空信封,要么就根本没有收到信。埃里克觉得这件事极其令人伤感。
“到底怎么了?”凯茜费劲地说,“我能从你的表情看出来我做错了什么事,我太了解你了。”
埃里克说:“我只是有些吃惊。没想到你会想出这么聪明的主意。听着,”他蹲下身,伸手抚上凯茜的肩,“别抱太大希望,那也许不怎么重要。你在维吉尔这里的职位没法再往上升了,而且维吉尔也不是个知道感恩的人。”
“但总值得一试吧,你不觉得吗?”
“当然。”他站起身来,决定让这个话题就此结束。
他向凯茜告了别,再次拍了拍她,尽管这举动毫无意义。然后他走向电梯,去了维吉尔·艾克曼的办公室。
他一进门维吉尔就抬起了头,咯咯地笑道:“我早听说你回来了,埃里克。坐下吧,给我讲讲现在情况怎么样。凯茜的样子很糟糕吧?黑泽丁没有——”
“听着,”埃里克关上屋门,保证室内只有他们两人,“维吉尔,你能把莫利纳里叫到TF&D来吗?”
“为什么?”维吉尔像鸟一样警觉地盯着他。埃里克把一切全盘托出。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维吉尔说:“我给基诺打个电话。我不会直说有什么事,只会给他些暗示,但我们彼此知根知底,他本能地就会理解我的意思。他会来的,很可能马上就动身。只要有必要,他就会雷厉风行。”
“那我就留在这儿吧。”埃里克决定,“不回夏延郡了。不,也许我最好还是回凯撒酒店,守着戴格。”
“别忘了带枪。”维吉尔边说边拿起电话,“给我转接夏延郡的白宫。”他又对埃里克说:“就算他们监听了这场对话也没关系,他们不会知道我们到底在谈什么。”他转向话筒,“我要和莫利纳里秘书长谈谈,这是维吉尔·艾克曼本人打来的私人电话。”
埃里克向后靠在椅子上,默默听着。事情终于开始顺利进行。他可以休息一下,当个旁观者就好。
电话中传出白宫接线员歇斯底里的恐慌叫喊:“艾克曼先生,斯威特森特医生在你那边吗?我们找不着他,莫利纳里,我是说莫利纳里先生,他死了,我们救不活他。”
维吉尔抬眼望向埃里克。
“我这就走。”埃里克说。 他只觉得麻木,什么情绪都没有。
“我打赌,”维吉尔说,“已经太迟了。”
接线员继续尖声喊道:“艾克曼先生,他已经死了两小时,提加登医生什么也做不了——”
“问问是哪个器官出的问题。”埃里克说。
接线员听见了他的话,“是心脏。是你吗,斯威特森特医生?提加登医生说是主动脉破裂——”
“我会带上人造心脏。”埃里克告诉维吉尔。他对白宫的接线员说:“叫提加登尽量降低身体温度,我想他应该已经在这么做了。”
“屋顶上有艘不错的高速船,”维吉尔说,“就是我们去华盛-35时坐的那艘,这一带没有比它更高级的船了。”
“我自己去挑人造心脏。”埃里克决定,“我先回办公室一趟。你帮我把船准备好,行吗?”他冷静了下来。事已至此,无非两种结果:要么他能及时赶到,要么不能。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 维吉尔按下通往TF&D接线中心的电话开关,说:“看来你去的那个2056年不是我们世界的2056年啊。”
“是啊。”埃里克同意,随即拔腿跑向电梯。
13
唐恩·费斯顿伯格在白宫屋顶上等着他,脸色惨白,紧张得直结巴。“你——你去哪儿了,医生?你离开夏延郡的时候可没告诉任何人,我们都以为你就在附近。”他领着埃里克大步走向离停机坪最近的快速通道,埃里克提着装有人造心脏的箱子紧随其后。
他们抵达秘书长卧室门前,提加登现了身,脸上满是疲惫,“见鬼,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医生?”
我去努力终止这场战争了,埃里克心想。但他只是说:“他现在的温度有多低?”
“新陈代谢都停止了。你以为我连复苏过程的这部分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这里有书面指示,一旦他昏迷不醒,或者死了却没能复活,这些指示就立即生效。”他将一沓纸递给埃里克。
埃里克扫了一眼,读到了最重要的一段话。无论如何,禁止使用人造器官。就算那是唯一能让莫利纳里生还的方法也一样。
“这有法律约束力吗?”埃里克问。
“我们咨询过司法部长了,”提加登医生说,“有。你应该也知道,不管给谁进行器官移植,都必须事先取得患者本人的书面许可。”
“他为什么要这样?”埃里克问道。
“我不知道。”提加登说,“你能努力试着让他复苏,而不用你带来的那颗人造心脏吗?这是唯一的出路。”他的语气里充满愤恨和不甘,“可也是死路一条。你走前,他就说心脏不舒服了,而且还告诉你,他觉得有条动脉破裂了。我可是亲耳听见了。而你却离开了这里。”他死盯着埃里克。
埃里克说:“疑病症就是这样,让人没法判断。”
“嗯,”提加登颤抖地叹了口气,“好吧——我也一样没发现。”
埃里克转向唐恩·费斯顿伯格,说:“弗莱涅柯西呢,他知道了吗?”
费斯顿伯格颤巍巍地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当然。”
“他有什么反应?”
“他表示担忧和慰问。”
“我想你们没让其他利利星人的飞船过来吧。”
费斯顿伯格说:“医生,你的职责是治愈病人,不是制定政策。”
“这能帮我医治病人,如果我了解——”
“我们已经封锁了夏延郡。”费斯顿伯格让了步,“出事之后,唯一进来的只有你的飞船。”
埃里克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基诺·莫利纳里。他身上连着一串复杂的仪器,有些维持他的身体温度,有些即时检测着他体内上千种物质的状态。他那又圆又矮的身躯几乎完全淹没在各种仪器里。一个之前不常用的新仪器遮住了他的整张脸,探测着他大脑里哪怕最微妙的变化。
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存完好的就是大脑。其他一切都可以换,但大脑不能。一切都可以换——可是莫利纳里下令禁止使用人造器官,所以想换也换不了。他这条神经质的自毁性禁令简直相当于把医学技术的时钟往回拨了整整一个世纪。
埃里克不用检查他敞开的胸腔,就知道他已经无药可救。如果不能进行器官移植,他作为外科手术医师的专业水平并不比提加登高出多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一切都取决于更换器官的成功率。
“让我再看看。”埃里克从提加登手里拿过文件,更为仔细地读了起来。莫利纳里那么狡猾、坐拥那么多可以利用的资源,他一定想出了能代替器官移植的法子。 一切不能就此完结。
“我们已经通知普林德尔了。”费斯顿伯格说,“他准备好了。如果我们真的无法救活莫利纳里,他随时都可以发表电视讲话。”他的语气毫无感情,冷淡得不自然。埃里克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心里的真实感受如何。
“这段呢?”埃里克拿着文件指给提加登医生看,“激活GRS公司的机器仿生人,就是莫利纳里用来录像,今晚要在电视上播放的那个。”
“这段怎么了?”提加登说,重新读了一遍那段内容,“播放录像带的事当然只能取消了。至于那个仿生人,我什么都不知道。费斯顿伯格也许更清楚。”他疑惑地望向唐恩·费斯顿伯格。
“那段内容根本毫无意义。”费斯顿伯格说,“比如说,机器人为什么要待在冰冻包里?我们可猜不到莫利纳里的思考逻辑,何况现在情况紧急。 这份该死的文件有四十三段呢,总不能将它们全部同时执行吧?”
埃里克说:“但你应该知道它在哪儿——”
“是,”费斯顿伯格说,“我知道那个仿生人在哪儿。”
“把它从冰冻包里弄出来,”埃里克说,“根据这份文件中的指示激活它。你也听见了,这文件具有法律效力。”
“激活它,然后呢?”
“到了那时,”埃里克说,“它会自己告诉你的。”之后许多年,它都会给你下令的。他在心里说。因为这就是整份文件的意义所在。不会出现基诺·莫利纳里死亡的官方声明,因为一旦激活了这个所谓的“机器人”,基诺·莫利纳里就不会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