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克若有所思地说:“这么说,现在就是他病得最重的时候,以后再不会这样了?”
“这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医生。”
“是啊,医生。”埃里克盯着2056年的自己,“你我的诊断意见一致。”
“在你的时间线上,今晚弗莱涅柯西部长就会要求再次和莫利纳里会面。会面时,出现在会议室里的将是那个充满男子气概的健康分身……而我们那位病重的莫利纳里则躺在楼上的私人卧室里养身体,在特工的保护下观看电视上播放的录像带,得意扬扬地回味他多么容易就找到了方法,躲过弗莱涅柯西部长、回避他那些越来越过分的要求。”
“看来,从另一个地球来的那位健康的莫利纳里,应该是自愿参与的吧。”
“他十分乐意帮忙。所有莫利纳里都乐意帮忙。他们都把彻底打倒弗莱涅柯西视为人生的终极胜利。莫利纳里是个政治家,他为之而生,也为之而死。和弗莱涅柯西开过会后,那位健康的莫利纳里会第一次发作幽门痉挛。他也会被一点点地消耗掉。就这样,他们一个个地轮换,直到弗莱涅柯西死去,但愿那是在莫利纳里之前。”
“想在这方面打败莫利纳里可不容易。”埃里克说。
“但这并不是一种病态的执着。这和中世纪的情况一样,相当于身披盔甲的骑士在决斗。莫利纳里就是腹部被矛刺伤的亚瑟王,你猜弗莱涅柯西是谁。我觉得很有意思的是,利利星从来没有出现过骑士时代,所以弗莱涅柯西完全不懂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认为这只是对经济主导权的争夺,也就是谁能夺走谁的工厂,征用谁的劳动力。”
“毫无浪漫精神。”埃里克说,“那雷格人呢?他们能理解‘鼹鼠’吗?他们历史上有过骑士精神吗?”
“考虑到四条胳膊和硬壳,”2056年的他说,“他们要决斗可有得看了。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地球人对雷格人有足够的了解,尽管我们应该多了解些他们的文明。你记住那个雷格少校的名字了吧?”
“戴格什么的。”
“戴格·道尔·伊尔。你这么记吧:带个刀,就不会出意外。”
“老天爷。”埃里克说。
“你受不了我,是吧?我也受不了你。你肥胖又软弱,姿势也难看得要命。难怪你只能拥有凯茜这样的妻子,这是你活该。接下来这一年里,你能证明自己不是个懦夫吗?你能振作起来,找个别的女人吗,这样到了2056年,我就不至于混成这样了?这是你欠我的。我可是从利利星警察手里救了你的命。”2056年的他怒视着埃里克。
“你想的是哪个女人?”埃里克警戒地问。
“玛丽·赖内克。”
“你疯了。”
“听着。在你的时间里,玛丽和莫利纳里一个月前刚吵过架。你应该好好加以利用。我没能做到,但这确实是可以改变的。你可以走向一个稍微有所不同的未来,其他一切都不变,只有婚姻状况不同。跟凯茜离婚,和玛丽·赖内克结婚,或者别的什么人——随便谁都行。”未来的他声音里突然充满了绝望,“老天爷,我完全能想象到未来,要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她这辈子——我不想这么做,我想逃开这一切。”
“不管有没有我们——”
“我知道。她无论怎样都得住院。但送她进去的就非得是我吗?你我加起来应该具备足够的力量。这条路不会容易,凯茜会发疯一般地拒绝离婚。在蒂华纳提起这件事吧,墨西哥的离婚法没美国那么严格。请个好律师。我已经找了一个,他在恩塞纳达,名叫耶稣·瓜达哈拉。你能记住吗?我没能让他开始诉讼程序,但你还有机会。”他充满希望地看着埃里克。
“我试试看吧。”埃里克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得让你下船了。你吃的药过几分钟就会开始起效,我可不敢让你从离地面五英里的高空掉落。”飞船开始降落,“我把你放在盐湖城吧,那地方很大,没人会注意你。等你回到2055年,你就打辆出租车去亚利桑那州。”
“我没有2055年的钱。”埃里克想起来,“不对,我有吗?”他有些混乱,发生的事太多了。他摸索着找钱包,“我在黑泽丁那里想拿战时货币买药,结果就陷入了一团乱——”
“别废话细节了,我都知道。”
两人沉默着等待飞船落地,各自沉浸在对对方的嫌恶中。埃里克不禁心想,这是个活生生的例子,说明一个人为什么要自尊自爱。这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听天由命的自毁倾向有了些新的认知,这显然与缺乏自尊紧密相连。要想存活下去,他就必须学会以不同的角度看待自我、看待自己取得的成就。
“这纯属浪费时间。”等飞船在盐湖城外的一片灌溉牧场停稳后,未来的他说,“你改变不了自己。”
埃里克下了船,踏上软绵绵、湿乎乎的苜蓿丛,说:“这只是你的看法。走着瞧吧。”
2056年的他没再说话,重重地关上舱门。飞船迅速起飞,消失在空中。
埃里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向旁边的公路。

抵达盐湖城后,他招了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没管他要旅行许可证。他意识到,在沿公路往城里走的路上,他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回到了一年之前,回到了他原本所处的时间。但他仍然想确认一下。
“告诉我今天的日期。”他对出租车下令。
“6月15日,先生。”出租车说,向南飞过大片的绿色山谷。
“哪一年?”
出租车说:“您是瑞普·凡·温克尔先生吗?2055年啊。希望这答案让您满意。”出租车里很冷,车身也破破烂烂的,看起来需要修理。从它自动电路的运行状况来看,它十分不耐烦。
“这答案确实让我满意。”埃里克说。
他用出租车的可视电话呼叫了凤凰城的信息中心,问清了战俘营的地址。这不属于机密信息。出租车飞过开阔的沙漠、单调的岩石山丘和原本曾是湖泊的空荡盆地,然后把他放到了这片贫瘠荒野的中央。他到了29号战俘营,这地方和他想象中一样,建在条件最恶劣、最不适合居住的地方。在他看来,内华达州和亚利桑那州的沙漠地带仿佛是景象凄凉的外星球,根本不像是地球的一部分。老实说,比起这片地方,他宁愿住到火星上去。
“祝您好运,先生。”出租车说。他付了钱,出租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飞走了,车牌在后面抖个不停。
“谢了。”埃里克说。他走进战俘营门口的警卫室,向里面的士兵解释,他来自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想买个战俘回去,处理一些不容出错的文件。
“一个就够?”士兵领他走向上级的办公室,这么问他,“我们可以给你五十个,两百个都行。这儿的雷格人已经太多了。在上次那场战役里,我们截获了整整六艘货船。”
到了上校的办公室,埃里克填了几份表格,以TF&D的名义签了字。至于相应的款项,他解释说,等公司收到正式收据,他们就会在月底通过常用渠道支付。
“随便挑吧。”百无聊赖的上校说,“四处看看,想要哪个都行。不过他们长得都一样。”
埃里克说:“我看见隔壁有个雷格人正在整理表格。他,或者说它好像干活挺利索的。”
“那是老戴。”上校说,“戴格在这儿已经是固定员工了,他在战争爆发后第一周就被抓到这儿来了。他还给自己造了个翻译盒,帮了我们不少忙。真希望他们所有人都能和戴格一样听话。”
“我就要他了。”埃里克说。
“要他可得加不少额外费用。”上校狡黠地说,“我们教了他不少东西。”他记了两笔,“还有翻译盒的制造费。”
“你刚说过那是他自己造的。”
“材料可是我们提供的。”
最后他们谈好了价格。埃里克走进隔壁房间,那个雷格人正忙着用四条多关节胳膊整理保险诉讼文件。埃里克走到了他面前。“你现在属于TF&D公司了。”他告诉雷格人,“跟我走吧。”他又转向上校,“他会逃跑吗,会抵抗我吗?”
“从来不会。”上校点了支雪茄,疲惫又厌倦地靠到墙上,“他们根本没那种想法。他们只是一群虫子,巨大、亮闪闪的虫子。”
没过多久,埃里克就回到了室外,在炙热的阳光中等着从凤凰城叫来的出租车。如果我早知道时间这么短,我就叫那辆不耐烦的老出租车留下了。埃里克心想。雷格人沉默地站在他身边,这让他感觉很不舒服。说到底,他们毕竟是敌人。雷格人和地球人交火开战,杀死过不少地球人。而且这位雷格人还是个军官。
他身边的雷格人像苍蝇一样自我清洁,梳理着翅膀、感知触角和下肢。他用一只硬邦邦的胳膊抱着翻译盒,从始至终都没有放开过它。
“离开战俘营,你高兴吗?”埃里克问他。
盒子上浮现的文字被沙漠的强烈阳光照得一片惨白。
谈不上。
出租车到了,埃里克和戴格·道尔·伊尔一起上了车。他们随即升空,开往蒂华纳的方向。
埃里克说:“我知道你是雷格的特工,所以才把你买下来。”
盒子上一片空白,但雷格人的身体开始发抖。他不透明的复眼变得更浑浊了,头上那些假眼则空洞地瞪视着周围。
“我愿意冒险,现在就把实话告诉你。”埃里克说,“我只是个中间人,目的是带你去见联合国的高级官员。和我合作对你和你的人民都有好处。我会把你带到我的公司——”
翻译盒有了动静。
把我送回战俘营。
“好吧。”埃里克说, “我知道,你的伪装维持了这么久,你必须继续装下去,尽管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我知道你和你们的政府还有联系。这也就是为什么我要带你去蒂华纳见一个人的原因。通过你,他可以和你们的政府取得联系——”他犹豫了片刻,还是豁出去了,“而不让利利星人知道。”他说得已经太多了。他要担任的本来只是一个小角色,现在讲这些已经有些逾界。
过了片刻,翻译盒重新亮了起来。
我一直都很合作。
“这不一样。”埃里克没再说下去。剩下的一路上,他没再向戴格·道尔·伊尔搭话。这种交流显然不合适了。戴格·道尔·伊尔明白,他也明白。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取决于其他人,已经与他无关了。

抵达蒂华纳后,埃里克在城区中央大街上的凯撒酒店租了个房间。接待员是个墨西哥人,他瞠目结舌地盯着雷格人看,但没问任何问题。蒂华纳就是这样,埃里克一边想,一边和戴格一起坐电梯上楼。没有人会管闲事。这里一直都是如此,即便是战争时期也一成不变。你可以在这里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只要不是在公共街道上、光天化日之下做就行。有夜晚的掩护就更方便了。在夜里,蒂华纳会变身为一座与白天截然不同的城市,一切皆有可能,无论是多么难以想象的事。以前,那些事指的往往是堕胎、毒品、嫖娼和赌博,现在则是与敌人秘密碰头。
进了房间,埃里克把所有权证书给了戴格·道尔·伊尔一份。万一回头出了什么麻烦他又不在,这些文件将证明雷格人并不是从战俘营逃出来的,也不是间谍。然后埃里克又给了他一些钱,叫他遇到困难就赶紧联系TF&D公司,特别是如果有利利星特工出现的话。雷格人必须留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能去,三餐都在屋里吃,想看电视的话可以看,但尽量不要放任何人进屋。如果利利星特工真的找上门来,他抵死也不能透露任何的信息。
“我觉得有必要告诉你这些,”埃里克说,“并不是因为我不尊重雷格人,或者我觉得地球人有权决定雷格人的死活。这只是因为我了解目前的情况,而你不了解。你只能相信我的话:这件事就是这么重要。”他等着翻译盒亮起来,但它并没有。“你没什么要说的吗?”他问道,心里有些隐隐的失望。 他和雷格人之间的交流实在太少了,这似乎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翻译盒终于不情愿地亮了起来。
再见。
“没别的了?”埃里克难以置信地说。
你叫什么名字?
“我给你的表格上写着呢。”埃里克说完离开了房间,重重地摔上了房门。
他离开酒店,在人行道上招手拦了一辆老式的地面出租车,嘱咐人类司机开到TF&D。
十五分钟后,他又一次进入了TF&D那座灯光昏暗、设计时髦的几维鸟形状大楼,穿过熟悉的走廊,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至少是他不久以前的办公室。
他的秘书珀斯小姐惊讶地眨了眨眼,“怎么,斯威特森特医生——我还以为你在夏延郡呢!”
“杰克·布莱尔在吗?”他瞥向成排的零件回收筐,没看见他的部门助理。只有布鲁斯·西摩尔坐在最远一排回收筐边昏暗的灯光下,一手拿着货存清单和笔记板。“你和圣迭戈公共图书馆的事怎么样了?”埃里克问他。
西摩尔吃了一惊,站起身来,“我正在上诉呢,医生。我不会放弃的。你怎么回到蒂华纳来了?”
蒂尔·珀斯说:“杰克在楼上和维吉尔·艾克曼先生开会呢,医生。你看起来很疲惫。夏延郡的工作很忙吧?责任那么重。”她眨着睫毛修长的蓝眼睛表示同情,丰满晃动的胸部似乎比以前更大了,流露出一种让人得到滋养的母性,“要我给你倒杯咖啡吗?”
“好啊,谢谢。”埃里克坐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小憩片刻,回想着之前一整天发生的事情。说起来也真奇怪:这一系列事件的发生,最后让他回到了这个地方,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难道这就是某种意义上的结尾?在这场银河系三个种族的争斗里,他是否已经完成了自己那一点儿微小的使命?这使命或许意义不凡?如果加上来自参宿四的那些烂梨般的生物,那就是四个种族了…… 他情绪化地决定将那个种族也涵括在内。也许他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担子了。只要给夏延郡打个电话,和莫利纳里谈谈,一切就万事大吉。他可以回来继续当维吉尔·艾克曼的医生,给他移植一个又一个坏掉的器官。但还有凯茜的问题。她在TF&D的医务室吗?还是在圣迭戈的医院里?也许她也在努力回到以前的生活,摆脱毒瘾的影响,继续为维吉尔工作。她从来都不是个懦夫,她会一往直前,奋力拼搏到最后一刻。
“凯茜在这儿吗?”他问蒂尔·珀斯。
“我帮你问问,医生。”她轻按桌角的按钮,“咖啡好了,就在你手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