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送你回房间。”埃里克走到莫利纳里身后,开始推他的轮椅。“鼹鼠”没有反对,只是无力地坐着,微微向前俯身,伸手按摩肥硕的胸脯。他试探性地摸索、检查着自己的身体,感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恐惧。他似乎遗忘了其他一切事物,满脑子只剩下这具濒临崩溃的肉体。对他来说,这身体就是整个宇宙。
在两名护士的帮助下,埃里克将莫利纳里送回了他的床。
“听着,斯威特森特。”莫利纳里靠到枕头上,小声地说,“我不用非得管你要那东西,我可以给黑泽丁施压,让他直接送到我手里。维吉尔·艾克曼是我的朋友,他会保证让黑泽丁听话。你可别想告诉我该怎么做。你做好你的事,我做我的。”他闭上眼,呻吟了一声,“老天,我心脏旁边的动脉肯定裂了,我能感觉到血液从里面漏出来。帮我叫提加登过来。”他又呻吟一声,转身面对着墙壁,“今天真是够漫长的。但我一定会让弗莱涅柯西吃不了兜着走。”刚说完这句话,他又马上睁开眼睛,“我知道这是个愚蠢的主意。 但我最近想出来的主意都差不多,都一样蠢。再说了,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你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吗?”他等了一会儿,“想不出吧。因为确实没有其他办法了。”他又闭上眼,“我感觉难受极了。我看这次我是真的要死了,你也救不了我。”
“我去叫提加登医生。”埃里克走向门口。
莫利纳里说:“我知道你也上瘾了,医生。”他微微坐起身体,“我能看出谁在说谎,你妻子可没骗我。一见到你我就看出来了,你恐怕不知道自己的样子变了多少。”
埃里克沉默了片刻,“你打算怎么办?”
“你早晚会知道的,医生。”莫利纳里再次转向墙壁。
将JJ-180交给凯茜后,埃里克立即登上了前往底特律的特快飞船。
四十五分钟后,他抵达了底特律,坐出租车前往黑泽丁公司。促使他迅速行动的不是毒品,而是基诺·莫利纳里。他等不到晚上了。
“我们到了,先生。”自动出租车语气恭敬地说。它滑开车门让他下车,“那座灰色的单层建筑就是黑泽丁公司……树篱上是玫瑰色的花朵,底部长着螺旋形绿色苞叶的那座。”埃里克向外望去,看见了那座楼、楼前的草坪和石楠树篱。那建筑不大,看起来根本不像工厂。原来JJ-180就是在这样一个地方诞生的。
“等一下,”他吩咐出租车,“能给我一杯水吗?”
“当然。”装了水的纸杯从埃里克面前的凹槽内滑出,在槽口晃动一下,停住了。
埃里克坐在出租车里,吞下了从凯茜的份额中偷偷克扣下的一颗JJ-180。
几分钟就这么过去了。
“您不下车吗,先生?”出租车问道,“我做错了什么吗?”
埃里克等待了一会儿。等他感觉到JJ-180开始起效,他给出租车付了钱,下车沿着弧形的红木小道慢慢地走向黑泽丁公司。
小楼闪了几下,仿佛被闪电击中了。头上的蓝色天空也随之扭曲起来。他抬起头,发现晴朗的蓝色天空磨磨蹭蹭地仿佛想要留下来,但一瞬间后就消失殆尽。晕眩感太剧烈了,而能用来当坐标的参考物体又越来越少,他不禁闭上了眼睛。他一步一步地靠感知向前走着。他弯下了腰,然后被某种不知名的动力驱使着不断向前,虽然他走得很慢。
太疼了。这感觉和第一次吃药时不一样,重组的现实对他的影响太严重了。他注意到,自己的脚步声消失了。他一定走偏了方向,上了草坪。但他仍然没有睁开眼睛。这也许是幻觉里的世界,他心想。难道黑泽丁的观点才是对的?我也许可以在幻觉里找出答案,这真像个悖论……不过前提是,这真是幻觉。但他并不这么认为。黑泽丁错了。
他感觉到有石楠树枝擦过手臂,睁开了眼睛。他的一只脚陷入了花坛柔软的黑土里,踩在一棵半碎的球根秋海棠上。石楠树篱的另一侧是黑泽丁公司的灰楼,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不差。淡蓝色天空中飘着些形状不规则的云,正快速飘向北方。在埃里克看来,跟之前的天空简直一模一样。到底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他回到了弧形的红木道上。要进去吗?他问自己,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出租车已经消失不见。底特律的建筑和斜坡看起来十分复杂。埃里克并不熟悉这座城市。
他走到门廊处,大门自动为他打开了。里面是一间整洁的办公室,摆着舒适的皮椅和一些杂志,脚下的长绒地毯不断变换着图案。埃里克透过开放式的过道向里张望,里面是办公区,摆着几台会计机器和模样普通的电脑。与此同时,他还能隐隐听见一阵乱哄哄的杂音,似乎是从实验室里传来的。
他正准备坐下,一个四条胳膊的雷格人走了进来。它甲壳质的蓝色脸上毫无表情,未发育的胚胎翼紧贴在如子弹般闪亮的突出的后背上。它吹了声口哨,跟他打了个招呼——埃里克从来没听说过雷格人有这个特点——随即就走过过道消失了。另一个雷格人出现了。它猛烈地挥动着所有双关节的手臂,走到埃里克面前停下来,拿出一个小方盒。
许多英语字母从盒子侧面闪过,出现后立马消失。埃里克意识到,他必须集中注意力阅读它们。雷格人正以这种方式与他沟通。
欢迎来到黑泽丁公司
他读懂了,但却不知道要怎么办。面前这个雷格人应该是接待员,他注意到它是位女性。他应该以什么方法作答?雷格人等待着,发出嗡嗡的声音。它的身体结构太过复杂,似乎无法保持完全静止。几只焦点不同的眼睛不停地缩小又放大,一会缩回头骨里,一会又像红酒瓶塞那样凸到外面。要不是埃里克清楚不是这么回事,他会以为雷格人都是瞎子。但随即他意识到,这些眼睛都是假的,对方真正的复眼长在第一对手臂的肘部。
他说:“能让我和你们的化学家见个面吗?”他心想:看来我们确实输了,输给这些雷格人。这下他们占领了地球,地球上的工厂也都属于他们了。但他随即又想到,人类应该还在,因为见到我,这个雷格人并没有太过惊讶,应对相当自然。这样看来,我们并没沦为他们的奴隶。
请问有什么事?
埃里克犹豫了一下:“关于这里曾经生产过的一种药,叫弗洛芬那君,或JJ-180。两个名字指的都是同一种药物。”
请稍候
雷格女人快步穿过过道进了办公区,然后消失不见。埃里克站在原地等待着,觉得就算这一切都是幻觉,那也不是自发产生的。
一个体型更大的雷格男人出现了。他的关节显得很僵硬,埃里克意识到这说明他年纪很大了。雷格人的寿命很短,往往以月计算。面前这位显然已经命不久长。
这位年迈的雷格男性用翻译盒说:
你想问JJ-180的什么事?请简明扼要地说。
埃里克弯下腰,拿起了旁边桌上的一份杂志。它并不是用英文写的。封面上印着两个雷格人,配着潦草难懂的雷格图形文字。他吃了一惊,看得更仔细了。这本杂志是《生活》。不知道为什么,这给埃里克带来的震惊远比与敌人面对面更甚。
请问?
雷格老人不耐烦地嗒嗒作响。
埃里克说:“JJ-180有成瘾性,我想购买它的解药,来戒除我的毒瘾。”
你不需要找我,接待员就能帮到你。
雷格老人匆匆忙忙地转身走了,显然急于继续手头的工作,留下埃里克孤身一人。
接待员带着一只棕色的小纸袋回来了。她把纸袋递给埃里克,用的不是多关节手臂,而是昆虫般的大颚。埃里克接过纸袋,打开看了看。里面是一瓶药片。就这么简单,不需要做其他的事了。
一共四元三角五,先生。
接待员看着他掏出钱包。埃里克拿出一张五美元递给她。
抱歉先生,这是已不流通的战时货币。
“不能收吗?”他说。
有规矩禁止接收。
“好吧。”埃里克呆滞地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可以抢在对方阻止他之前把药都吞下去。然后他大概会被逮捕。埃里克一瞬间想象到了之后发生的事情:雷格警察会检查他的身份,发现他来自过去。他们知道,他会把影响未来战局的信息带回过去,而且恐怕对雷格人不利。这种事绝对不能发生,他们必须处死他。即便现在两个种族和平共处了也一样。
“我的手表。”他从手腕上解下表,递给雷格女人,“十七颗宝石,七十年不用换电池。”他又即兴加了两句,“是古董,保存完好,来自战争前的年代。”
请稍候。
接待员接过手表,蹬着柔软的长腿回到办公区,和埃里克看不见的某人说了几句。他在原地等着,没有趁机吞下解药。他感觉自己仿佛被困在一层令人窒息的薄膜里,无法采取行动,也无法逃避,僵在中间进退不得。
有什么东西从办公区出来了。埃里克抬头望去。
是人类。一个头发很短的年轻男人,身上穿着件满是污点、皱皱巴巴的工作服。“怎么了,伙计?”男人问道。雷格接待员跟在人类身后,关节咔咔作响。
埃里克说:“抱歉打扰你,能私下谈谈吗?”
男人耸耸肩,“好啊。”他领着埃里克走出房间,两人走进了一个貌似储物间的地方。男人关上门,平静地转向埃里克,说:“那块表价值三百元,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毕竟她只有600型大脑,你也知道D类雷格人是什么样的。”他点了支烟,把整包递到埃里克面前。那是包骆驼牌香烟。
“我是时间旅行者。”埃里克拿了支烟,说。
“当然了。”男人大笑起来,把火柴也递给埃里克。
“你不知道JJ-180的药效吗?它就是在这里生产的。”
男人沉思了一会儿,说:“但已经多年没出现过这种事了,因为它的成瘾性和毒性都太强。老实说,自从战争结束以后就没有过了。”
“他们赢了?”
“‘他们’?你指谁?”
“雷格人。”埃里克说。
“雷格人,”男人说,“是‘我们’。‘他们’是利利星人。如果你是时间旅行者,你应该知道的比我清楚才对。”
“但《和平公约》——”
“根本就没有《和平公约》。听着,伙计,我上大学时第二专业是世界史,差点儿就教了这门课。对于最后这场大战,我再清楚不过了,我的研究主题就是这个。基诺·莫利纳里——他是战争爆发前的联合国秘书长,他和雷格人签了《共识时代协议》,然后雷格人和利利星人开战了,莫利纳里带我们也参了战,根据共识协议,我们是雷格人的盟友。最后我们赢了。”他微微一笑,“你说你成瘾的这个药呢,是黑泽丁公司在2055年研发的,那时候还在打仗,本来是为了对付利利星人,结果没用上,因为弗莱涅柯西那伙人的药学科技比我们发达多了,很快研制出了解药——就是你想买的这东西。老天,他们非研制出解药不可,我们可是把那玩意儿投进了他们的饮用水。那是‘鼹鼠’本人的主意。”他解释道,“‘鼹鼠’是莫利纳里的昵称。”
“好吧。”埃里克说,“就说到这里吧。我想买解药。我想用那块表来换解药,这样可以吗?”棕色纸袋还在他手里。他把药瓶拿了出来,“麻烦你给我倒杯水,让我把解药吃了,然后我就走。我不知道能在这儿待多久,恐怕很快就要回到我自己的时间去了。可以吗?”他无法自控地提高了声音,险些说不下去。他身体阵阵发抖,但他不清楚是因为什么。愤怒,或者恐惧——也许是茫然无措。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了。
“冷静点。”男人叼着烟走开了,显然在找水,“可乐行吗?”
“行。”埃里克说。
男人拿着喝了半罐的可乐回来了,看着埃里克倒出解药,艰难地吞了一片又一片。
雷格接待员出现在门口。
他没事吧?
“没事。”男人说。埃里克终于吞下了最后一片解药。
手表交给你可以吗?
男人接过接待员递来的表,说:“不用说,这当然是公司财产。”他向储藏室门外走去。
“在战争快结束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任联合国秘书长名叫唐纳德·费斯顿伯格?”埃里克问。
“没有。”男人说。
他的表很贵重,除了药还应该得到一些现金。
雷格女人拿给男人看的盒子上闪着这样的讯息。男人顿了顿,皱起眉,然后耸了耸肩。“一百元现金。”他对埃里克说,“随便你拿不拿。”
“我要。”埃里克说,跟着他走进办公区。男人数好现金给他。钞票的模样奇特而陌生,埃里克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货币。他突然想到另一个问题: “基诺·莫利纳里是怎么下台的?”
男人瞥了他一眼,“暗杀。”
“枪杀?”
“对,传统的铅制子弹。一个疯子杀了他。因为他放松了移民政策,允许雷格人在地球定居。有一小群种族主义者,担忧人类血统会被污染……好像雷格人和人类能通婚似的。”他笑起来。
埃里克心想,莫利纳里也许就是从这个世界取得了费斯顿伯格领我去看的那具尸体。那个被子弹打成筛子的基诺·莫利纳里,满身是血,惨不忍睹,躺在充满氦气的棺材里。
在他身后,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斯威特森特医生,你就不想给你妻子带些JJ-180的解药回去吗?”
说话的生物没有眼睛。看见它的时候,埃里克想起了儿时见过的水果:散落在野草丛中,已经熟透的梨,表面爬满了被腐烂的甜美气味吸引而来的胡蜂。这生物的外表勉强可以说是个球,但它身上套着些马具似的带子,身体被箍得弯弯曲曲。显然,它要穿成这样才能在地球环境中行动。但埃里克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宁可这样也要待在地球上。
“他真的是时间旅行者?”站在收银台后面的男人问道,冲埃里克一摆头。
箍在塑料绑带里的球型生物通过音响系统说:“是的,陶布曼先生,他是。”它飘向埃里克,悬在离地面一英尺高的地方停住了,发出一声吮吸般的轻响,仿佛在用人造管吸取液体。
“这家伙来自参宿四,”陶布曼指着球型生物对埃里克说,“他叫威利·K,是我们最厉害的化学家之一。”他关上收银机,“他会探心术,参宿四的所有人都会。他们可喜欢窥探我们和雷格人的头脑了,但他们没什么威胁,在这里深受喜爱。”他走到威利·K旁边,俯身对着他说,“听着,如果他是时间旅行者,我们总不能就这么放他走吧。他危险吗?或者能派上什么用场?我们至少也该给警察打个电话吧?我还以为他要么疯了,要么在开我的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