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利·K向埃里克飘近了些,随即又退后一段距离。“我们没法把他留在这里,陶布曼先生。等药效消退,他就会回到他自己的时间里。但趁他还在这儿,我想好好问他几个问题。”他对埃里克说,“除非你反对我这样做,先生。”
“我不知道。”埃里克揉了揉额头。听见威利·K谈起凯茜实在太出乎他的意料,让他不知所措。现在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对此刻的情况既不感兴趣,也没有好奇心。
“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威利·K说,“说到底,所谓的正式问话只是装模作样罢了,我已经从你脑中得到了我想要的一切信息。我只是想通过我问话的方式来回答你的一些疑问,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比如你的妻子。你对她怀有复杂而矛盾的感情,大部分是恐惧,还有仇恨,但也有不少尚未被扭曲的爱。”
陶布曼说:“老天爷,参宿四的人真爱当心理学家。这大概是探心者的天性吧,我想他们自己也无能为力。”他待在旁边不肯走,显然对威利·K的剖析内容很感兴趣。
“我能把解药带回去给凯茜吗?”
“不能,但你可以把药方记住,”威利·K说,“这样你那个年代的黑泽丁公司就能制造出解药。但我看你并不想这样做。我不会劝你……也不能逼你。”
“你的意思是,他妻子也对JJ-180上瘾,”陶布曼说,“而他根本不想帮她?”
“你没结过婚。”威利·K说,“婚姻能滋生出人类之间最强烈的仇恨,也许是因为两人时刻不离对方左右,也许是因为曾经存在过的爱。就算爱消失不见,亲密关系也依然存在,于是就会滋生出对权力和支配力的争夺。”他对陶布曼解释道,“让他染上毒瘾的就是他妻子凯茜,所以他的心情不难理解。”
“但愿我永远不会陷入这样的境地,”陶布曼说,“恨一个曾经爱过的人。”
雷格女人一直在旁边发出咔咔的声音,看着翻译盒表面的文字,跟上了他们的对话。现在她也插嘴加了句评论:
爱与恨联系之紧密,比大多数地球人所以为的更甚。
“还有烟吗?”埃里克问陶布曼。
“有啊。”陶布曼把整包烟都递给了他。
“最有意思的是,”威利·K说,“在斯威特森特医生本来的宇宙里,地球和利利星之间签署了《和平公约》。在他原本所在的时间2055年,他们正在逐渐走向必然到来的失败。显然,这不是我们的过去,而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过去。此外,在他的头脑里,我发现了一个极其有趣的想法:地球曾经的军事领袖,基诺·莫利纳里,已经发现了平行宇宙的存在,并且利用平行宇宙帮助自己取得政治上的优势。”威利·K沉默了片刻,又说,“不,斯威特森特医生,我仔细看过你记忆里那具莫利纳里的尸体了,我很确定那不是我们世界的东西。确实,在这里,莫利纳里因暗杀而死,但我记得他尸体的模样,和你记忆里的那具存在一点细微但至关重要的差异。在我们的世界里,秘书长的脸部中了好几枪,面目全非。而你见过的那具尸体不是这样的,我想它恐怕来自于另一个他被人暗杀的世界,那里和我们的情况类似,但并非一模一样。”
“时间旅行者这么少,应该就是这个原因吧。”陶布曼说,“他们全都散落在无数个可能的未来里了。”
“至于那个孔武有力的莫利纳里,”威利·K若有所思地说,“我想应该也来自另一个宇宙。你肯定也明白,医生,这一切都说明,你世界里的那个秘书长吃过JJ-180。所以,当他威胁你,说如果你上了瘾就会杀掉你,那真是残忍又虚伪。根据你头脑中的几条线索,我猜他手里应该也有利利星人造出的解药,就是你刚吃过的那种。所以他无所畏惧,可以在不同世界之间自由来去。”
埃里克意识到,“鼹鼠”随时都可以给他或凯茜解药。
他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总觉得莫利纳里没这么残忍。他只是在耍弄我们,埃里克心想。正如威利·K所说的一样,残忍而虚伪。
“别那么快就下结论,”威利·K提醒他,“我们并不清楚他到底有什么打算。他刚发现你上瘾的事。而且刚巧,他的惯性病又发作了。他也许很快就会给你解药,没你想象得那么糟。”
能解释一下你们在说什么吗?
雷格接待员和陶布曼都跟不上话题了。
“你愿意开始记解药的配方吗?这很花时间。”威利·K对埃里克说,“恐怕要用上你在这里剩下的所有时间。”
“好吧。”埃里克说,认真地听他复述起配方。
等等。
威利·K暂停了复述,疑问地转动起支持他身体的绑带结构。
医生已经知道了比化学配方更重要的事情。
“你指什么?”埃里克问她。
在你的宇宙里,我们是敌人,但你已经亲眼看到地球人和我们和平共处。所以你已经明白,和我们打仗根本没有必要。更重要的是,你们的领袖也清楚这一点。
确实如此。难怪莫利纳里根本没有打仗的心思。他不只是在怀疑这是一场错误的战争、地球选错了敌人也选错了盟友,而是真正亲身体会过这个事实,可能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这都是托了JJ-180的福。
不但如此,还有其他可能性。这想法如此不祥,埃里克不禁想质问自己的大脑,为何要允许它通过屏障,离开潜意识的层面让他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JJ-180已经大量送到了利利星,利利星人肯定也在试验它的效果。所以他们也知道可能的平行宇宙,知道地球与雷格人合作才有希望。他们一定也亲眼看到了这一切。
在两种可能性里,不管有没有与地球结盟,利利星都同样输掉了战争。那么——
是否存在第三种可能,也就是利利星与雷格人结盟,一起对付地球?
“利利星与雷格人不太可能达成和平协议。”威利·K说,“他们敌对的历史太久了。我认为,只有你们的星球,也就是我们此刻所在的地方,才处于一个平衡的位置上。无论是哪一种结局,利利星都会败在雷格人手上。”
“但这就意味着,”埃里克说,“利利星人根本没什么可失去的。如果他们知道自己怎样都赢不了——”他能想象弗莱涅柯西得知这一消息后的反应。利利星会做出难以想象的暴力行为,与所有人同归于尽。
“确实如此。”威利·K表示同意,“所以你们的秘书长对他们来软的是很明智的选择。也许你现在可以理解他为何会不停地患上如此严重的疾病,为什么他必须把自己推向生死边缘,一次又一次地死去,只有这样,才能保得人民平安周全。还有,为什么他没有立即把JJ-180的解药给你。如果利利星特工知道他有解药,你的妻子就可能是其中之一,他们也许会——”威利·K沉默了片刻,“你想必也很清楚,精神病患者的举动很难预测。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不会坐视事情这么发展下去。”
“他们会想办法毁掉他手里的解药。”埃里克说。
“你抓错重点了。他们会变本加厉地对付他。因为他们清楚,莫利纳里的力量太强大了。如果他能无所顾忌地使用JJ-180,不用担心上瘾,不用担心神经损坏,那他根本不可能受到他们的控制。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心身症的深层作用下,莫利纳里可以违抗弗莱涅柯西部长的命令。他并非真的孤立无援。”
“这超过了我的理解范围,”陶布曼说,“恕我失陪。”他走了。
雷格接待员没走。
让你的秘书长尽快联系雷格当局。我们一定能保护地球不受利利星伤害。
埃里克看着闪烁在这个多手臂生物的翻译盒上的话,心想,这恐怕有些一厢情愿了。雷格人也许愿意帮助地球,但利利星人已经到地球来了,还担任着重要的职位。一旦发现地球在和雷格人谈判,利利星人就会照准备好的计划开始行动,一夜之间攻占整个星球。
在夏延郡地区也许会留下属于地球人的政权,但那也只能持续一小段时间,而且会受到利利星人不分昼夜地轰炸。然后这政权也只能投降。就算有用在木星开采的雷克斯合金做成的护罩,他们也不可能一直撑下去。莫利纳里很清楚这一点。地球会变成利利星统治下的国家,为他们供应战争所需的材料和奴隶。而战争还将继续。
讽刺的是,地球如果不像现在这样是个半独立的星球,而是成为殖民地,所能贡献的资源将会多得多。没有谁比“鼹鼠”更清楚这一点。他的整个外交政策都建立在这一点上,这解释了他的一切所作所为。
“对了,”威利·K说,似乎觉得这事儿很有趣,“你的前老板维吉尔·艾克曼还活着,他也仍然是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的头儿。他现在两百三十岁了,有二十个器官移植医师围着他转。我好像读到过,他已经移植了四套配型肾脏,五个肝脏,好几个胰脏,心脏更是数不胜数——”
“我有点儿恶心。”埃里克前后摇晃身体。
“药效要退了。”威利·K飘向一把椅子,“司格小姐,请你帮帮他!”
“我没事。”埃里克口齿不清地说。他头痛欲裂,恶心感让他行动迟缓。周围所有的线条和平面都变得模糊不清,身下的椅子也丧失了真实的触感。他突然倒下了,侧身躺在地上无法动弹。
“穿梭过程很难熬。”威利·K说,“看来我们是帮不上他的忙了,司格小姐。祝你的那位秘书长好运吧,医生。我知道他为人民尽了多大的力。也许我可以给《纽约时报》写封信,把这些都说出来。”
一片光怪陆离的色彩敲打着埃里克,仿佛一阵发光的风卷过。他感觉那仿佛是生命之风在他身上呼啸而过,随心所欲地将他吹来吹去,枉顾他自身渺小的愿望。然后风变黑了,不再是生命之风,而是黯淡无光的死亡之烟。
他身处的幻境变成了他自身受损的神经系统。绵延复杂的神经通路出现了肉眼可见的破坏。当药物蔓延过整个系统、牢牢地在他体内扎根,这些通路都变成了墨一般的黑色。一只沉默的小鸟落到了他的胸前,它是风暴中以腐肉为食的清道夫。等风从他体内离开后,它在随之降临的沉默中发出嘶哑的啼鸣。鸟一直待在他胸前,他能感到那双如粪便般肮脏的尖爪刺穿了他的肺、他的胸腔和腹腔。他体内没有一处幸免于难,全都损毁殆尽,就连解药也帮不上忙。不管他活多久,他的身体都再也无法恢复原来未受污染的状态。
这就是他必须付出的代价。
埃里克勉强蜷起身子。他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空荡的等候室,没人注意到他的出现,他可以自由来去。他站了起来,抓着一把铬鞣革椅让自己站稳。
旁边杂志架上的杂志印的是英文,封面上是几个大笑的地球人。不是雷格人。
“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一个男人的声音问,讲话时稍微有点儿漏风。那是个黑泽丁员工,他身上穿着时髦华丽的长袍。
“不知道。”埃里克说。看来他回到了自己的时间,他认出那是2055年的时装,“多谢。”
过了片刻,他忍着身上的疼痛出了门,沿着小路走下弧形红木道。他想叫辆出租车,在回夏延郡的路上好好坐着休息。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如果没出什么问题的话,他已经戒掉了毒瘾。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解救妻子。除此之外,他还看见了一个不受利利星阴影笼罩的世界。
“要我送你一程吗,先生?”一辆全自动出租车向他飘来。
“要。”他走向出租车。
如果整个星球都吃了这种药,会怎么样呢。他一边上车一边想。让所有人都逃离这个越来越让人窒息的凄惨世界。比如让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大规模生产这种药,再在政府的帮助下分发给民众。这能算是一种人道的解决方法吗?我们有权得到这样的自由吗?
无论如何,这根本不可能实现。利利星人会提前一步占领这个星球。
“去哪里,先生?”出租车问道。
他决定坐着这辆车直达目的地,“夏延郡。”
“不行啊,先生。那儿可不行。”出租车听起来很紧张,“请您换个——”
“为什么不行?”埃里克瞬间警醒。
“因为众所周知,整个夏延郡现在都属于他们了。那是敌人的地盘。”它又补充道,“进入敌方领土是违法的,您肯定也知道吧。”
“什么敌人?”
“叛徒基诺·莫利纳里啊。”出租车说,“您知道吧,他叛变了。他本来是联合国秘书长,结果却窜通雷格特工,秘密策划——”
“今天的日期是?”埃里克打断了它。
“2056年6月15日。”
他没能回到自己的时间里。也许是因为解药的影响。已经过去一年了,他再做什么都太晚了。他身上也没药了,原来的那些药都在直升机降落场交给了凯茜。他就这么困在由利利星人统治的地方了。地球大部分地区恐怕都已经沦陷在他们手里。
不过,基诺·莫利纳里还活着!他还在坚持。夏延郡没有几天或几周就落入利利星人之手,也许是雷格人及时派来了增援,协助特工队进行抵御。
他可以在飞行过程中向出租车问个清楚。
唐恩·费斯顿伯格本来可以告诉我这些,他心想。这就是我在他办公室里见到他,看到假报纸和联合国秘书长假制服的那个时间。
“往西飞吧。”他吩咐出租车。他意识到:我必须想办法回到夏延郡。
“好的,先生。”出租车说,“顺便说一句,先生,您还没给我看过您的旅行许可证。现在可以给我看看吗?当然了,这只是走个形式。”
“什么旅行许可证?”他问完就想到了。掌权的利利星驻扎机构肯定会用这种方式控制地球。如果没有他们的许可,地球人不可以随意在各地流窜。这个星球已经被占领,而且仍然处于战争的旋涡之中。
“拜托了,先生。”出租车说,“不然我只能把你带到最近的利利星军事羁留所了,在东边,离这里只有一英里远。”
“是啊,肯定不远。”埃里克表示赞同,“不管从哪儿走都远不了,肯定遍地都是吧。”
出租车降得越来越低。“你说得对,先生。羁留所都在交通便利的地方。”它关掉了引擎,开始滑行。


12

“不如这样吧。”当车轮碰到地面时,埃里克说。出租车在街边缓缓停下,埃里克看到前方有座压抑阴沉的建筑,门口有全副武装的警卫,他们身上都穿着利利星标志性的灰色服装。“我跟你做个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