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奇斯小姐说:“出于安保上的考虑,寄送给利利星的JJ-180分为五批,装在五个不同的容器中,通过五趟不同的航班运送。其中有四批顺利抵达了利利星,还有一批被雷格人用自动探测机摧毁了。之后,我们安插在帝国里的特工就一直报告,说有传言利利星特工把这批药带回了地球,要用在我们自己人身上。”
埃里克点点头,“好吧,她不是通过蒂华纳皮草染色公司拿到的。”但是凯茜在哪儿得到的药很重要吗?
“所以,利利星的情报人员已经接触过你的妻子。”巴奇斯小姐说,“她不能再留在夏延郡。我们已经和特工队商量过了,他们会将她送回蒂华纳,或者圣迭戈。没有其他可能性。当然了,她不肯承认,但利利星人确实已拉她入伙,作为交换,他们向她继续提供药品。她到这里来找你可能就是因为这个。”
“可是,”埃里克说,“如果你切断她的药品供应——”
“我们不打算这么做。”黑泽丁说,“事实上,我们要做的事正好相反。为了让她远离利利星的特工,最好的方法就是由我们直接向她提供药品。面对这种情况,我们制定的策略就是……你妻子并非第一个陷入这种处境的人,医生。我们早就见过这样的例子,请你相信我的话,我们知道什么是最佳方案。当然了,是在有限可能性里的最佳选择。首先,她必须继续服药,才能存活下去。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保证她的药品供应。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应该让你知道。那批原本要送往利利星,结果被雷格探测机摧毁的药……就我们所知,雷格人成功地捞走了那艘飞船的部分残骸。他们也得到了JJ-180,数量很少,但仍然货真价实。”他顿了顿,“他们也在研制解药。”
室内一片沉默。
“现在地球上没有任何治疗方法。”沉默了一会儿后,黑泽丁继续说,“利利星则根本没在研制,虽然他们并不是这么跟你妻子说的。他们只想大量制造这种药,毫无疑问是想同时用在敌方和我们身上。这是无法避免的事实。而雷格人也许已经研制出解药了。瞒着你这事是不公平的,也是不道德的。我说这些并不是想让你叛逃到敌军那一边,也不是想提出什么建议——我只是告诉你实话。四个月以后,我们也许会有解药,也许没有。我无法预知未来。”
“这种药,”埃里克说,“会让某些吃了它的人进入未来。”
黑泽丁和巴奇斯小姐对视一眼。
“是这样没错。”黑泽丁点了点头,“你肯定也能想到,这是高度机密情报。我想是你妻子告诉你的吧。在她身上体现出的药效是进入未来吗?这种情况相对罕见,大多数人只会回到过去。”
埃里克警惕地说:“凯茜和我聊过这些事。”
“嗯,”黑泽丁说,“至少在逻辑上,这种可能性成立。进入未来,得到解药——也许得不到实体,但只要搞到配方就够了。记住配方,回到现在,把配方交给我们公司的化学家团队。万事大吉。听起来简单得有点儿过头了,你不觉得吗?这样一来,药效本身就包含着解除药效的方法,让人获得一种现在还未知的新分子,代替JJ-180进入肝脏的新陈代谢循环……我能想到的第一条反对理由是,也许永远也造不出这样一种解药,去了未来也没用。毕竟,现在连鸦片的衍生物都还没有解药,海洛因仍然是种危险的违法毒品,和一个世纪前毫无区别。但我还能想到另一条反对理由,更深层的理由。老实说——我本人亲自监督了JJ-180测试的全过程。我认为,一个人在药效影响下所进入的另一个时空,是假的。我不认为那是真正的未来,或者是真正的过去。”
“那它到底是什么?”埃里克问道。
“黑泽丁公司的观点从始至终都一样。我们认为,JJ-180是种致幻药物,也仅仅是一种致幻药物罢了。幻觉不管看起来有多真实,都不能证明那就是真的。大多数幻觉看起来都是真实的,不管引发因素是药物、精神疾病、大脑损伤,还是针对大脑某些区域给予的电流刺激。你肯定也了解这些,医生。一个出现幻觉的人并不只是认为自己看到了,比如说,一颗橘子树。他是真的看到了。对他来说,那是一段真实的体验,就像我们此刻待在你的客厅里一样真实。那些吃了JJ-180后回到过去的人从来没有带回过任何古董。他们也没有消失,没有——”
巴奇斯小姐插嘴道:“我不同意你的说法,黑泽丁先生。我和好几位对JJ-180上瘾的患者谈过,他们都讲了许多关于过去的细节,而我相信他们没有别的途径了解那些信息,除非真的亲身去过那个时代。我没法证明,但我确实相信。抱歉打断你的话。”
“深藏内心的记忆罢了。”黑泽丁不耐烦地说,“哦老天爷,也许是上辈子的事呢,也许确实有投胎转世这回事。”
埃里克说:“如果JJ-180真的能让人进行时间旅行,那它也许并不是打击雷格人的好武器,甚至或许会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好处。而你如果还想把它卖给政府的话,你必须坚称那些都只是幻觉,黑泽丁先生。”
“你这是诋毁。”黑泽丁说,“你避开我的论点,转而攻击我的动机。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医生。”他一脸阴沉,“也许你是对的。我怎么知道?我又没吃过。发现它的成瘾性后,我们就没有给任何人吃过,只能将动物和第一批不幸的成瘾者当作研究对象。当然,还有最近被利利星人变成瘾君子的人,比如你妻子。还有——”他犹豫了一下,随即耸耸肩继续说,“还有战俘营中的那些雷格战俘。不这么做,我们根本无法确知药物对他们的影响。”
“那些雷格人的反应是?”埃里克问。
“和我们自己人差不多。彻底成瘾,神经衰退,幻觉凌驾于一切之上,以至于对自己的真实处境变得漠不关心。”他又自言自语似的补充道,“人在战争时做的这些事啊。人们竟然还有立场批评纳粹呢。”
巴奇斯小姐说:“我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黑泽丁先生。”
“是啊,”黑泽丁死气沉沉地说,“哦,你说得太对了,巴奇斯小姐。正确极了。”他眼神涣散地盯着地板。
“把药给斯威特森特医生吧。”巴奇斯小姐说。
黑泽丁点点头,把手伸进口袋。“给,”他拿出一只扁平的金属罐,“JJ-180。按法律规定,我们不能给已知的成瘾者供货,也就不能直接交给你妻子。所以你拿着吧,当然,这只是走个形式。至于你拿它做什么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总之,这罐子里的药足够让她活到再也撑不下去。”他没有迎上埃里克的目光,只是继续盯着地板。
埃里克接过罐子,说:“对于你公司的发明,你似乎并不开心。”
“开心?”黑泽丁跟着他重复,“哦,当然了,你看不出来吗?我没表现出来吗?你知道吗,奇怪的是,最难熬的竟然是看那些雷格战俘服药。他们只会蜷缩起来,慢慢枯萎。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药效缓解的时候……一旦碰过JJ-180,他们就只为JJ-180而活着。嗑药让他们快乐,幻觉对他们来说——该怎么形容呢?是一种娱乐……不,不是娱乐。让他们全身心沉浸其中?我也不知道,但他们的样子仿佛看到了世界的终极。但在临床医学和生理健康的角度上,这终极同时也是炼狱。”
“生命短暂。”埃里克评论道。
“而且野蛮又污秽。”黑泽丁含含糊糊地引用了一句名言,仿佛是下意识地回应,“我不信命,医生。也许你又幸运又聪明,能相信这种东西。”
“不,”埃里克说,“谈不上。”谁也不想当一个抑郁的人。相信宿命不是什么才能,而是一种如影随形的疾病。“吃过JJ-180后多久会出现戒断症状?也就是说,过了多久就必须——”
“十二到二十四小时之间都有可能。”巴奇斯小姐说,“然后生理反应就会出现,肝脏的正常新陈代谢会崩溃。那感觉——很不舒服。简单说的话。”
黑泽丁声音嘶哑地说:“不舒服——看在老天爷分上,讲得现实点儿吧。那感觉根本让人无法忍受。那感觉就像是快要死掉般痛苦,而且当事者本人心里一清二楚。他能感觉到,却无法说出个所以然。说到底,有多少人体验过濒死的痛苦呢?”
“基诺·莫利纳里体验过。”埃里克说,“但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他把JJ-180的罐子放进口袋,心想:在不得不吃下第二颗药之前,我最多还有二十四小时。最坏的情况,今晚戒断反应就会来了。
雷格人也许已经有解药了。他心想。为了我的命,凯茜的命,我会去找他们吗?很难说。他是真的不知道。
也许,他心想,等我经历过与戒断反应的第一场肉搏,我就会知道了。或者在我发现自己神经退化的第一波迹象的时候。
他仍然不敢置信,他妻子就这么轻易地让他也染上了毒瘾。这说明她心里的仇恨是多么强烈,对生命的价值有多么蔑视。但他不也一样吗? 他想起自己与基诺·莫利纳里的第一场对话。那时他流露出了心底的真实感受,正面看清了它们。而在最后一次的分析中,他产生了与凯茜相同的感受。这是战争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之一:个人的生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也许他可以把一切都怪罪在战争身上。这会让他轻松许多。
但他心里明白,事实并非如此。


11

埃里克走在去病房的路上,打算把药交给凯茜。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在半路上遇到基诺·莫利纳里。联合国秘书长病怏怏地瘫坐在轮椅上,腿上搭着厚重的羊毛毯,双眼像独立于身体而存在的活物般转个不休。他用目光将埃里克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你的共寓里有监听器。”莫利纳里说,“你和黑泽丁、巴奇斯的对话全都被录制了下来,然后转成文字稿,发给了我。”
“这么快?”埃里克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谢天谢地,幸好他对自己的毒瘾只字未提。
“赶紧把她带走。”莫利纳里呻吟道,“她成了利利星间谍,什么都愿意做——我很清楚,以前也发生过这样的事。”他的身体颤抖着,“其实她已经离开了,我手下的特工把她带走了,带上了直升机。所以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还这么激动……在理智上,我很清楚事情并没有失控。”
“既然你拿到了录音稿,就应该知道,巴奇斯小姐已经安排凯茜——”
“我知道!好吧。”莫利纳里费力地喘气,脸色惨白,肌肤松弛,布满了道道深色的皱纹。“这下你知道利利星人是一群怎样的货色了吧?拿我们的药来对付我们。真像那帮混蛋会做的事,他们肯定乐着呢。我们就该把那药投到他们的水库里。我放了你进来,你又把你妻子放了进来。为了那种可怕的药,只要他们一声令下,不管什么事她都肯做,哪怕是要暗杀我。我了解关于弗洛芬那君的一切,这名字是我起的。德语的‘弗洛’,意思是快乐,拉丁语的词根‘芬那’,意思是愉悦。至于‘君’,那当然是——”他没说下去,肿胀的嘴唇一阵阵颤抖,“我病得太厉害,不该这么激动,我还在术后恢复期呢。你到底是要治好我,还是要杀了我呢,医生?还是说,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埃里克说:“我不知道。”他不知如何是好,愣在当场。他应付不来这一切。
“你脸色很不好。这对你来说想必很难熬吧,尽管你的安全档案里写着你和妻子相互憎恨,你自己嘴上也是这么说的。我猜你是这么想的:如果你没有离开她,她就不会染上毒瘾。听着,每个人都必须过好自己的生活,这件事的责任在她身上。不是你把她逼成这样的,这是她自己主动的选择。这会让你好过一点儿吗?”他仔细地看着埃里克的脸,观察他的反应。
“我——没事。”埃里克简短地说。
“骗鬼呢!你的脸色几乎和她一样糟糕。我已经去看过她了,我忍不住想亲眼看看。可怜又可恨的女人啊,谁都能看出那玩意儿在她身上造成的破坏。就算给她换个肝、全身换血也无济于事。他们也告诉你了,那些办法之前已经试过了。”
“你和凯茜说话了吗?”
“我?我跟利利星间谍说话?”莫利纳里瞪着他,“嗯,说了一两句,在他们推车送她出去的时候。我很好奇,和你纠缠成这样的会是个怎样的女人。你身上有明显的被虐狂特质,她的存在就是证据。她可真是个泼妇啊,斯威特森特,像个怪物。你之前向我描述得一点儿没错。你知道她说了什么吗?”他咧嘴一笑,“她跟我说,你也染上了毒瘾。真是不择手段地想把水搅浑啊,你说呢?”
“是啊。”埃里克僵硬地说。
“你干吗要这么看着我?”莫利纳里打量着他,水肿的黑眼睛透着光,说明他已经冷静下来,“知道这件事让你难过?她这么不择手段,哪怕毁掉你在这里的大好前程也不在乎。埃里克,如果我真相信她的话,认为你也染上了那东西,我可不会只是把你赶走就算了,我会叫人杀了你。战争时期,我的职责就是杀人。你清楚,我也清楚,因为我们之前讨论过了,也许不久就会出现某种情况,你不得不——”他犹豫了一下,“我们说过的,杀了我。没错吧,医生?”
埃里克说:“我必须把药交给凯茜。能允许我离开片刻吗,秘书长?赶在他们离开之前。”
“不行。”莫利纳里说,“你不能走,我有事要问你。弗莱涅柯西部长还在这儿没走呢,这你也知道。他和他底下那帮人正秘密驻扎在白宫东翼。”他伸出一只手,“给我一颗JJ-180吧,医生。把药给我,然后彻底忘掉我们有过这场对话。”
埃里克心想:我知道你会干什么,你想干什么。但你根本没有可乘之机,现在又不是混乱的文艺复兴时期。
“我会亲自送给他,”莫利纳里说,“保证那药确实送到他本人嘴边,不会在半路上被别人插一脚。”
“不,”埃里克说,“我拒绝。”
“为什么?”莫利纳里歪起头。
“这是种自杀行为。对地球上所有人来说都是。”
“你知道俄国人是怎么摆脱贝利亚的吗?贝利亚携带手枪进了克里姆林宫,这是违法的。他把枪放在公文包里,结果他们偷了他的公文包,用他自己的手枪把他打死了。你是不是以为高层只会用复杂的方式处理问题?最简单的解决方案总是被人忽略,这就是普罗大众最显著的缺点——”莫利纳里住了口,突然抬手捂住胸口,“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好像停了。现在又开始跳了,但刚才有一瞬间根本没动。”他脸色苍白,声音变成了微弱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