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汤姆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即使隔着衣服,她也能感受到皮肤上的炙热感。
第二天,跟拉穆斯道别后,南宫璇登上了去北京的飞机。
2
刚出机场,一股沙尘便迎面扑来。南宫璇一手捂鼻,一手招了辆出租车。
司机边开车边喋喋不休:“北京这地,现在还没出啥事,可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给震没了。嗐,你说这叫什么事,住得好好的,突然要被赶走!”
南宫璇没搭话,望向车窗外。外面是北京昏黄的天空,几丝旧棉絮一样的云耷拉在空中,没有鸟儿在飞。
车子驶上二环,一路朝地质所开去。南宫璇问:“这里怎么不堵车了?”
“这是什么地方!”司机用鼻子喷了口气,“怎么说也是京城!多少有钱的有权的,移民的名额一放出来,怎么说也得先顾着咱北京人哪。人一走,地也就空了。”
“是吗,那你怎么还留着?”
司机顿时闭上嘴,好半天才嗫嚅着说:“我那……过阵子我也是要走的。”
南宫璇不置可否。就算是北京户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移民,但她没说出来,闭目养神。
到地质所后,她行李都没放下,按着标识进大厅去办手续。让她吃惊的是,大厅里居然挤满了人,各色人种都有,闹哄哄的。工作人员手忙脚乱地维持着秩序,让大厅里的人排队。
等到南宫璇排到队前时,已经是一个多小时后了。她把证件递过去,工作人员扫描一遍,点点头:“嗯,有你的记录。来,拿着这个挂牌,三天后到这里参加第一场考核。”
“好的。”南宫璇把挂牌接过来,又问,“那我这几天住哪里?”
“哦,来应征的人实在太多,我们包下的宾馆都住满了。你在北京有认识的人吗?”
“没有。”
“那你得自己想办——”工作人员漫不经心地说,突然看到屏幕上对南宫璇的推荐信,一脸惊讶,“你是救援队成员?汤姆·帕克的救援队?”
南宫璇点点头。
工作人员顿时对眼前这个风尘仆仆的女人肃然起敬:“你们都是好样的,无偿救援灾区,我在电视里面看过对你们的报道。”顿了顿,他打开抽屉,“一个高官的老婆也来应征,这张房卡是给她预留的,来,你拿走。”
南宫璇到了酒店,放下行李,立刻往哥本哈根打电话。医生说拉穆斯的病情并不乐观,腿部截口有恶化的趋势。但当电话交给拉穆斯后,她还是听到了爽朗轻快的声音,仿佛病魔没有在这个少年的天空里掺杂一丝阴霾。
“姐姐,你要加油,你一定能够选上的!”拉穆斯在电话里肯定地说。
3
第一轮考核是笔试,内容无所不包,地理、历史、汉字学……光试卷就有十几页。地质所严格按分数筛选,来应征的数千人中,留下的只有一百。
看到名单上有自己的名字,南宫璇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五天都没事情,她打算好好游一下北京。
天空依然昏黄,像一张在古旧岁月里粗糙泛黄的纸,北京这座古城被笼罩其下,也带着经时光磨砺的苍凉感。这趟游玩并不尽兴,南宫璇到香山,只发现一片枯败;上了长城,满眼都是黄沙尖啸的场景;而名满天下的天安门广场,也因行人寥寥而显得有些萧索。
第四天下午,她到了故宫。古老皇城沉默在金色阳光的沐浴中,门前只有一个老头在卖门票,看到南宫璇,咧嘴笑道:“今天不错,还有两个顾客。”
“怎么会这么少呢?”南宫璇一边掏钱一边问。
“唉,大家都在想办法弄船票,弄到的立刻就走,弄不到的在家里惶恐不安。没什么人有闲心来这里。”老头叹口气,“世道变了。故宫也不是原来的故宫了,早些时候,被砸坏了很多东西,你也看不到什么了。”
南宫璇默然,把钱递过去。
老头扯下一张票,却没收钱:“算了,进去吧。”
南宫璇摇摇头,但老头倔强,硬是不肯收钱。她只得无奈地走进去,临进门前,她听到老头在身后再度发出一声长叹:“世道变了啊……”
正如老头所言,故宫被损坏了不少,到处是残砖碎瓦,倾圮的墙壁似乎在哀声诉说着什么。南宫璇知道,这种破坏,并不是出于地震,而是人为。
当地球要驱逐人类的消息传开后,世界一度陷入混乱。谁都不知道下一个被震毁的会不会是自己的城市。网络上弥漫着绝望的气氛,而现实更加疯狂,无数教派趁机兴起,敛财行骗。无数人上街游行,好事者趁机起哄,游行变成暴行,打砸抢烧,犯罪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峰。故宫就是在这场浩劫中被破坏的。各国政府花了很长时间治理,动用军队镇压,才逐渐恢复社会秩序。
但无论怎么恢复,有些东西肯定是回不来了。一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世界,每前行一步,都会失却它曾拥有的美好。
就像眼前的故宫。
太和门前的狮子雕像被推倒了,公狮碎成几块,母狮侧躺着,空洞的眼睛望向远处。南宫璇伸手去摸,粗砺的触感在手心蔓延。
再往前走,转过几个墙道,她发现已经不记得回去的路了。故宫深广曲折,以前就有不少人迷路。她有些着急,快步找路,但没有效果。最后她坐在一处台阶上,太阳西沉,淡金色的光辉在断壁残垣上缓缓游移。
一个男人走进视野,拿着相机,走走停停,对断壁残垣拍照。男人也看到了她,坐过来,揉揉腿,说:“你是第一次看故宫吗?”
“嗯。”
“那太遗憾了,以前的样子才好看,夕阳照过来,从那里,”男人指着远处的乾清宫,“到这里,都闪着金色。那才像是皇宫的样子。”
“你以前看过吗?”
男人摇摇头:“没有。所以我才更加觉得遗憾。现在的故宫都快成废墟了,跟圆明园差不多。圆明园是八国联军破坏的,故宫却毁在自己人手里。人啊,发起疯来,真是……”
南宫璇有些奇怪地抬头,打量这个看上去三十几岁的男人,样貌普通,眼神却透着一股子苍凉。不知道是他本身的气质,还是倒映在他眼中的古老的、荒废的故宫所致。
“你说,自然界这么多物种,为什么最后爬上进化树顶端的是我们人类?”男人这样问着,眼睛却看向渐渐下沉的夕阳。西边仿佛有潭深渊,在一点点把太阳往下拉,光线变得暗淡。
“是因为人类对感情有了真正的领悟吧。”南宫璇思索着,说,“原始社会,一个家族的人住在一起,努力使每个人都能活下去。提供这种凝聚力的,就是感情。优胜劣汰,感情是人的优势,当然,其中也伴随着智力上的提升。”
“你是说,人类爬上进化树,是因为我们有——”男人似乎不愿意把最后那个字说出口,“爱?”
“是的。”
男人突然笑起来:“嘿嘿,真是幼稚!我告诉你,人类之所以能够进化、繁衍、统治地球,是因为贪婪!这是埋在基因里的欲望。从古至今,我们的战争就没有停过。我们占领地盘,猎杀其他物种,我们掠夺资源。这才是我们的看家本领!你看,如果不是这种贪婪,我们根本不会这么快就要被地球赶走。”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狂热。南宫璇有点被吓到,往旁边挪了挪。男人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再笑,也没说话。两人坐在台阶上,断墙的阴影慢慢覆盖过来,起风了,沙子在地上摩挲。
“走吧。”男人站起来,“再不走天就晚了。晚上这里可不安全。”
南宫璇点点头,跟着男人走出了故宫。卖票的老头还在,孤零零的,一头萧索的白发在风中凌乱。而天边的夕阳,正无力地洒下最后一抹余晖。
4
第二轮考核是面试,考察心理素质。
南宫璇被十几个专家围着,回答起问题来还是淡定从容,吐字清晰。整个过程都很顺利。
“好的,我们没有别的问题了。”
南宫璇道了声谢,站身要走,这时,办公室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等一下,南宫博士,我还有一个问题。”
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角落里看去。那个人之前一直没说话,南宫璇也没有留意到,但现在,她的眼睛像针扎似的缩了一下——是在故宫遇到的那个男人。
“这是李川博士,SP计划的发起人。”一个专家笑着介绍。
南宫璇有些诧然,但脸色未改:“还有什么问题呢?”
“我想问,你觉得是什么,使我们人类在自然界中脱颖而出,占有领导地位的?”
“是因为我们懂得爱和尊敬。”
“哦,”李川笑笑,“是吗?”然后没再说话了。
回到宿舍后,南宫璇把行李收拾好,然后等着自己被刷下来的消息。打算名单一出来,她就起身去莫斯科找汤姆。
但到了晚上,名单公布,最后剩下的十人里赫然有她的名字。另外的九人,无一不是声名显赫之辈,她在网上查了一下,惊讶地发现,其中竟还有欧洲某国的公主。
最后的审核安排在十天后。在第九天晚上,南宫璇接到了来自哥本哈根的电话,是医院打来的,医生的语气很凝重,让她心头掠过一丝不祥。
“怎么了?”
“是拉穆斯,他的病情恶化,可能撑不了多久了……”
南宫璇只觉得心口一凉,像被塞进去了一块冰。她握着电话的手有点颤抖,深吸几口气才勉强镇定下来,问:“他现在怎么样?”
“陷入昏迷中。但他在昏迷前,说希望能够见你一面。”医生犹豫了一下,补充道,“最后一面。”
“好的,我马上过来。”
放下电话,她立刻上网查机票。要是现在过去,最早回北京的飞机是在后天,那明天的考核就赶不上了。她揉着太阳穴,拉穆斯天真纯净的笑容在脑海里浮现,随着记忆涨落,越来越明晰。
她咬咬牙,给地质所的办公室打电话。
已经很晚了,但电话还是立即接通。“喂?”传来的是李川的声音。
“我想请假,我明天的考核能不能往后延迟几天?”
“南宫博士?”李川听出了她的声音,“不能。不可能所有人都等你的。”
“可我有急事,必须要离开一趟。”
“难道现在还有事比拯救全人类都急吗?”
南宫璇一愣,临行前汤姆的谆谆叮嘱又回响起来,的确,全人类和一个垂危的男孩放在天平两端,孰轻孰重她自然知道。
但——但她怎么能辜负那个男孩清澈明媚的眼神?
“还是不行,”听了事情的原委,李川的语气依旧冰冷,“我们为这件事花费了你想象不到的人力物力,不能这么儿戏。”
南宫璇闭上眼睛,长长地吸了口气:“那我退出。”
“什么?”
“我说,我退出这次应征。”
“你想好了?你知道你刚才说了什么吗?你会为你说的话后悔的。”
“是的,我肯定会后悔,但那是以后的事情了。”南宫璇不想多谈,“祝你们顺利。”
“等等,别挂电话。”
南宫璇拿着电话,但听筒里只有尖锐而繁杂的声音,似乎是一大群人在激烈地交谈着。过了很久,李川的声音才再度传来:“南宫博士,你还在吗?”
“在。”
“请你认真地回答我,”电话另一头的李川郑重地说,“你愿意为人类的生存深入地心,用你的全部才能来跟地球谈判,替整个人类文明争取尽可能的生存资源吗?”
“我愿意,但是我现在要去哥……”
“从现在开始,南宫博士,你正式加入SP计划!欢迎你!”
后来南宫璇才知道,这一切都是测试。拉穆斯没有病危,医生的电话只是为了让她做抉择。而其他九位候选人,也面临了同等重要的选择。比如那个欧洲国家的公主,她母亲苦苦哀求,让她回家看一眼濒死的父亲,但她拒绝了,说要为了拯救全人类而留在北京。
“你们的抉择都是正确的。”李川对不满的候选人解释,“出于理智,你们应该这么做。但这次不同,我们要让地球看到人类的善良,这一点至关重要。人类跟地球是两种尺度不同的生命,我们的智慧、权势和财富,这些东西在地球看来不值一文。只有善良才能激发它的母性,而母性是我们能够留在地球上的唯一筹码。”
5
成为谈判员后,南宫璇的生活一下子忙碌起来。她要参加发布会,和李川一起对记者信誓旦旦地表示能够劝说地球;她要收集各国的文化资料,便于见到地球后能够展示人类灿烂辉煌的文明;她要通过分析地震位置分布,研究地球说过的话,以此来分析地球的性格……
绝大多数时间李川都和她在一起。李川工作时全神贯注,不爱说话,有时候南宫璇都怀疑那天在故宫遇到的男人到底是不是他。
“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一次休息时,南宫璇忍不住说,“在复试时,你问我为什么人类能够进化。我记得在故宫时你问过我,为什么问第二遍?”
李川说:“因为当时你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份,也知道了我对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想看看,你会不会因为要讨好我,而选择我的答案。你没有,说明你坚信人类是因为爱而进化,这个观点虽然幼稚,但正是我们所需要的。”
“其实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你并不普通。最后测试时,我听到其余九个候选人都选择留在北京,都快绝望了。我的计划最关键的,就是谈判员的善良。幸亏还有你,不然,这个计划就会取消,政府只能把希望放在全力移民上。”
这次聊天拉近了他们的关系。但真正让他们不再生疏的,是那个夜晚所看到的景象。
那天,回住处时天已经黑了。无尽的夜色笼罩城市,建筑站在夜的背景里,模糊得像融化了一样。
街上人很少,路灯把南宫璇的影子拉长又压短。她独自走着,长街空旷,街边的店铺大都关闭了,门户紧掩。
“南宫博士,等等!”
南宫璇回过头,看到李川快步走过来,喘息不已。“你跑过来的?”她不解地看着他。
“嗯,你落了外套。”李川把外套递给她,“外面有点冷。”
“谢谢。”
两人并肩行走着,路灯伸向远处,街道长得没有尽头。“对了,我一直很好奇。”南宫璇突然开口,“你为什么从很早以前就开始研究盖亚假说了呢?在此之前,它被主流科学界摒弃,你一个人研究,很辛苦吧?”
“嗯,连我的导师也劝我放弃,他希望我把注意力放在更有经济效益的研究上。”李川把手插在上衣口袋里,缩着肩。
“那你为什么还一直继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