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说:“我姓钱,是代表中科院来主持会议的。我看了你那段视频,很好,年轻人就应该敢想敢说!”
正说着,人陆续到齐,会议开始了。钱老拍拍李川的肩,走到会议桌前,满屋子的议论声安静下来。
“各位都是在地质学领域有声望的人,想必清楚这次地震的始终。我就不多说废话了。”钱老说着,身后的全息影像一次浮现出几行字,“关于地震的猜测,目前主要集中在巧合论、外星人论、地质武器论和母亲弃儿论上面。这次会议,就是要综合以上可能性,商量出各种应对方案。”
所有人都点头。
“那我们逐一讨论。在座支持巧合论的有哪些?”
零星几只手举起来。巧合论本来是最主流的观点,但芝加哥在地震中被摧毁,同时汉字再次改变,使得这个理论失去了大部分的支持者。
既然假定为巧合,就不必讨论方案了,议题很快跳到外星人论上。支持这个观点的人多了些,方案是一方面加强防卫,另一方面发出信号,争取与潜藏在地球上的外星人取得联系。
支持地质武器论的人最多,认定是某些组织掌握了先进技术,能驱动地壳移动,制造恐怖的人为地震。这样的话,就需要联合处理,科学家查出地质武器所在,同时警方加大反恐力度。
“现在,就剩下最后一个观点了,母亲弃儿论,谁赞同?”
整个会议室,只有李川举起了手。周围的人诧异地看着他。
“各位,他叫李川,是C大地质学院的讲师。”钱老介绍道,“是他提出了母亲弃儿论。”
李川站起来,点头致意。
钱老问:“那你对此有什么建议?”
“我们要与地球对话。”
周围的人本不屑区区一个讲师出风头,闻言更是摇头,讥讽道:“地球妈妈的家里不会装了电话吧?”
李川面色不变,说出了自己的主意。
“荒谬!胡闹!”会议室里顿时闹哄哄的,像一锅沸水,有人摇头,有人冷笑,有人嚷嚷,“地质学的权威可不是靠网络点击率获得的。在小学生课堂里,我听到这种话会觉得想象力不错,但在这间屋子里,我只有四个字——不学无术!”
钱老把这次会议的讨论结果报上去,除了最后一个方案,其余全部通过。于是,所有波段的信号都发出去,向外星人表示友好;地质学家研究土样,试图找出人工地震的痕迹;情报人员在全球穿梭,恐怖组织被逐一端掉……
这个过程中,东京在地震中化为废墟。美洲沙漠的汉字再度变化:
请你们尽快离开,我已无法承担。
于是领导们重新翻出报告书,揉了揉太阳穴,问钱老:“这么干真的可以吗?”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啪”!计划书的最后一个方案被盖上了红章。
翌日,一条招募信息在全国各地电视台滚动播出,并占据互联网所有头条。一周后,三百万应召而来的人齐聚华北平原,在专人指挥下,有序地站成“你是谁”三字的阵型。他们都背着沉重的铁块,同时起跳,大地颤动。
两个月后,一场地震在华北平原上爆发,直升机俯视大地,二十几个汉字赫然显现——
我是地球,孕育人类的母亲,满目疮痍的生命。请你们离开我。
“为何要驱逐我们?”
我受到的损坏太重,需要休养。
“可地球是我们的家园,除此之外,我们无路可去。”
不,宇宙才是生命茁壮的舞台。你们去往宇宙,不要逗留。
“我们会悔改的,环境在恢复。”
太晚了,十年后我将引发全球地震,而后,是长达数万年的冰川时期。
“我们还没有能力使所有人都登上宇航舰。请再给我们一次机会。”“您还在吗?请回答我们。”
6
李川回到C大的时候,已经是四年后了。
与地球的对话很耗时,一次问答就需要两个月。刚开始,各国都在组织人跳跃进行沟通,地球逐一回应。人们渐渐了解了这个行星尺度的生命体——地球类似于单细胞生命,大气层、水体、岩层分别对应细胞壁、细胞液和细胞核,它的信息采集及思维运算都集中在地心。此外的很多细节,还属未知。
但到了后来,当所有人都恳求继续留在地表时,得到的回答就是一片沉默了。沉默意味着坚决。每隔一段时间,地震就会毁掉一座城市,以示督促。无奈之下,各国只能全力制造航舰,准备进行外空间移民。李川顿时清闲下来,便跟钱老请了假,回C市看看。
正值深秋,枯叶在萧瑟的风中发抖,空气又干又冷。他缩着脖子来到职工宿舍,发现宿管已经换成了一个妇女。
“你问老王啊,收拾东西回老家了。现在都在分配移民名额,他说年纪大了,就不去争了。他还说,他母亲过世之后,就以为没有亲人了,现在发现还有个地球妈妈,想趁晚年多陪陪,虽然这个妈妈要赶我们走。”
李川怅然若失地听完,正要转身离开,妇女又迟疑着问:“你是那个地质学家吧?我在电视里见过你的采访。多亏你了,不然我们永远都不知道脚底下这片土地是活的……”
李川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银杏树光秃秃的,校道上人很少。叶子在地上滚动,整个校园一片荒凉。
“李老师。”突然有人在身后叫他。
这个称呼已经有些陌生了,但他记得这个声音。他转过身,果然看到陈副院长小跑着过来,脸上满是殷勤而胆怯的笑。
“是副院长啊。”李川故意把声音拖得很长,“这可真是稀奇,居然跟我打招呼了。”
“你是学校的骄傲,应该的应该的……”
“怎么会呢?我记得我都要被学校开除了,我想您都不会跟别人提起我,嫌我丢人吧?”
副院长欠了欠腰,连连摇头,头上几缕白发在秋风中抖动。李川愣住了。这两年来,他想过很多羞辱副院长的办法,但现在,看到对方唯唯诺诺甚至略带佝偻的样子,他发现竟生不起气来,仿佛过往一切都烟消云散。
他叹了口气,说:“你有什么事吗?”
副院长犹豫了一下:“我想求你件事。我儿子一家三口,申请了几次都拿不到移民名额,现在你是名人,有影响力,能不能帮我弄三个名额?”
“只要三个?你呢,不走吗?”
“我本来就是该退休的年纪,估计再活不了十年。我以前是不地道,得罪了你,但毕竟我们共事一场……”
李川点点头:“我会想办法的,你放心吧。”
“你……”副院长一愣,他事先想了很多说辞,低声下气也能忍,却没想到李川这么轻易就答应了。
“当全人类都要被驱逐时,个人恩怨实在是微不足道,以前的事就算了吧。”李川望了望昏黄的天空,无数星辰隐在背后,却看不到,“不过,就算在太空生活,也不容易。我们还没有找到适宜居住的行星,只能在宇宙中流浪,那会很寂寞的。”
副院长哆嗦着唇,深深鞠了一躬,哽咽道:“不管怎么样,能活下去就好了。”
是吗,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无家可归,哪怕永远流浪都是值得的吗?李川怔怔地想,直到脖子仰得酸了,也没想出答案来。
几只大雁在半空掠过,叫声格外寂寥。
告别了副院长,李川爬到教学楼顶,风倏地变大,衣摆猎猎鼓荡。他坐在栏杆上,看着天色渐暗,看着华灯初上,高大的建筑在黑暗里站成模糊的巨人。这才是人类能够生存的环境。而一旦移民到宇宙,等待人类的将是一片未知,或许文明之火会熄灭在那无边无际的虚空中。
他在楼顶坐了很久,也想了很多,深夜时才站起来,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钱老吗?”他哆嗦着,声音在寒风中飘忽,但无比坚定,“我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让人类留在地球上。”
中篇
1
“快出来!”
话音未落,破损的承重墙在余震中轰然倒塌,汤姆的心顿时揪起来。所幸灰尘弥漫中,一个人影迅捷地奔出来,脸上满是尘土,怀里抱着一个昏迷的男孩。
“要是迟一秒钟,你就被埋在里面了!”汤姆心有余悸,大声呵斥,“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不能再这么冒险了!”
“下次不会了……”那个人影微微喘气,胸前起伏,竟是个女人。她短发齐肩,满脸尘土遮不住面容的清秀,是典型的亚裔面孔。
“见鬼,南宫,你上次就是这么答应我的!”
“以后再说吧,这孩子失血过多,赶紧把他送到医院。”南宫璇把孩子递过去,蹲下来,深吸好几口气。刚才她一听到小孩的哭声,就奋不顾身地冲进危楼里,现在回想起来,才后怕得心脏狂跳。
休息一阵,南宫璇站起身,环视四周。
这是震后的哥本哈根。它曾被誉为全球最美的城市,现在却以一种令人触目惊心的姿态铺展开:大地像是被成群巨兽蹂躏过,沟壑密布,裂缝纵横,建筑物密集地倒塌,视野里只剩一片苍灰色,以及零星的救援者。余震未消,脚底能感受到隐隐的脉动,南宫璇知道,这是地球母亲的呼吸。
略带咸味的风从波罗的海刮来,在废墟中穿梭,像是呜咽,又像是一曲哀歌。
休息好后,她匆匆赶往医院,得知那个男孩叫拉穆斯,十岁,被埋了九天,是靠吃死老鼠和喝尿活下来的。他的腿被压住了,血管阻塞坏死,即使截肢也不能保证脱离危险。
“疼吗?”南宫璇看着病床上的男孩,心疼地说,“不过你真坚强,很多大人都撑不了这么久!”
“爸爸妈妈呢?”
南宫璇心里一抖,脸上挤出笑容,说:“放心,他们被救出来了,在别的医院,等你伤好了他们就来接你。”
拉穆斯的脸色十分苍白,金色头发耷拉着,咳了几声。他似乎有些累了,慢慢闭上眼睛,眼角却滑出泪。
“你先休息,姐姐会再来看你的。”南宫璇俯身亲吻他的额头。
“他们是不是死了?”
南宫璇浑身一颤,顿时哽咽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长久地沉默着,长久地亲吻着。拉穆斯也没有说话,他的呼吸逐渐均匀悠长,睡着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南宫璇白天在废墟里寻找幸存者,晚上看望拉穆斯。地震过了十几天,搜救希望越来越渺茫,停尸场上的尸体已经摆不下了,为防瘟疫,尸体来不及确认就聚堆焚烧。整个城市弥漫着令人压抑的气味。
但幸好拉穆斯是个天使般的男孩,他睡着时脸庞洁净无邪,醒来后眼睛清澈明亮,金发柔软。这样的男孩简直无可挑剔——除了他的两腿被截掉。
他很快从失怙恃和残疾的阴影中走出来,他很喜欢南宫璇,总黏着她。在纯净笑容的感染下,南宫璇的郁闷一扫而空,跟他讲述自己参加援救组织的见闻。
“姐姐,你救过多少人啊?”一次,拉穆斯枕着南宫璇的腿,睁大眼睛问。
南宫璇一边捋着拉穆斯的头发,一边回忆:“七十五个。因为每救一个,都代表一条生命不必消失,或许对整个人类来说微不足道,但对当事人很重要。所以我记得很清楚。不过,每次地震就有成千上万的人死,我能做的还是太少。”
“我听说,地震都是因为我们做错事了,地球生气了,在催我们离开。他们说地球是人类的母亲,死了那么多人,地球妈妈就不心疼吗?”
“地球是另一种生命,思考方式跟我们不同。”南宫璇努力想着简单的说辞,“比如你犯错了被体罚,妈妈打你屁股,她不会下狠手,但你屁股上的细胞肯定会死几个。地球也不想伤害整个人类文明,但要惩罚,就顾不得个体伤亡了——我们就是屁股上小小的细胞。只要不对整个文明造成致命伤害,地球就不会在意的。”
拉穆斯似懂非懂,想了好久,才撇着嘴说:“我妈妈才不会打我屁股呢,她可疼我了!”
几天后的晚上,南宫璇刚从医院出来,就看到了站在墙角抽烟的汤姆。火光在黑暗中明灭不定,照得汤姆粗犷的脸也一闪一闪。
“怎么了,有事找我?”
汤姆深吸一口烟,扔下烟头,踩灭,说:“这里的搜救工作基本上结束了,所以,救援队打算去莫斯科——今天早上,那里发生了地震。”
“好的,我这就收拾东西。”尽管舍不得拉穆斯,但想到还有更多人需要专业救援,南宫璇便立刻点头,“我们明天什么时候走?”
“不是‘我们’——你不用去。”
“为什么?”南宫璇愣住了,“是不是因为我每次都不顾一切冲进去救人?我发誓,以后一定听你的指挥!”
“不是的,你有更重要的任务。”汤姆拿出一块晶片,晶片立刻翻转扩展,延伸成A4纸大小的显示屏,上面流水般显示出南宫璇的资料,“这是我给你写的推荐信,已经被北京方面通过了,他们同意你过去参加应征谈判员的面试。”
“谈判员?跟谁谈判?”
“跟地球。”见南宫璇一头雾水的样子,汤姆耐着性子说,“你可能没看新闻。是这样的,前不久,你们中国决定实施一个让人类继续留在地球上的SP计划——拯救人类。计划的内容是派人到地心去跟地球谈判。本来所有人都觉得这很荒谬,但提出这个想法的人叫李川,正是他想到了母亲弃儿论,还提议用脚踩地面跟地球交流——刚开始这两个想法看上去也很荒诞,但事实证明他都对了。他说,地球本可以轻易毁掉人类,但还是不嫌麻烦地警告和催促,说明对人类还有感情。”
南宫璇用心听着,点点头。
“踩地面来沟通太耗时,主要是通过震动的信息传递方式太慢,而地球的思维中枢在地心。到了那里,直接跟地球说话,就相当于省去了反射弧,会快很多。最重要的是,”汤姆把手按在南宫璇肩上,郑重地说,“到了地心,让地球亲眼见到我们,看到它的子女们,或许它就不会赶我们走了。就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
“那为什么要推荐我?你才是队长,你一手创建了这个人道主义组织。”
“你是最适合的。中国方面的要求是懂谈判,会说汉语,地质知识过硬,而且,还要是女性——善良的女性。你是中国人,有心理学博士学位,参与过地质调查……至于最后一点,我可以向上帝保证,你绝对符合!”
南宫璇说:“可是,我想跟你们一起去救人。”
“听着,南宫,现在的航天技术虽然比五十年前有很大进步,但想在十年内把所有人转移到太空中是不可能的。最多只有一半人能进行星际移民。这意味着,六年后,有接近四十五亿人会死。所以,你要去应征,那样你会救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