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凯骤然站住,难以置信地转过身,“恒发集团?陈澍泽的恒发集团?”
“是啊,是那个恒发。你说这么大一个企业,怎么会挖小王过去呢?他们又不缺保安。”保安自顾自地说着,“我也得好好干,说不定干几年,也能被挖走。”
程如凯没有继续听下去。四周的黑暗一下子压迫过来,他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他像孤魂野鬼一样走回家里,和衣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他明明很累,却怎么也睡不着。
似乎有一张蜘蛛网将他包裹住了,重重叠叠,无法挣扎。他从未像现在这样迷茫过。
呼,他突然坐了起来,在黑暗中大口喘息。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是他早应该想到的!
怜草并非自私的人,她怀孕了,她肚子里还有一个生命。这个时候的怜草,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自杀的!
柳树的枝条在上下摇摆,灵活如蛇。
这个景象发生在实验室里,没有风,枝条的运动完全是出于柳树的自我意识。这代表着,程如凯的实验已经接近尾声了。但他没有丝毫欣喜,趴在桌子上,呆呆地想着问题。
有些事情他没有想通。
向自己告密的是小王,但现在看来,小王已经被恒发集团收买了。难道是为了亡羊补牢,掩盖消息?但如果是这样,陈澍泽又何必对自己这么好,不但给研究出资,还帮自己走出阴影?
为了研究?程如凯摇摇头,植物的自主意识确实很神奇,但陈澍泽没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接近自己。毕竟,以陈澍泽的钱和权,买下整个研究所几乎都不会眨眼睛。
枝条仿佛温柔的手,轻轻地在程如凯脸上拂过,像是在抚慰他。程如凯捏住枝条,枝条顿时安静了,只有末梢在程如凯的手掌上摩挲。
“真不知道把你们的意识解放出来是好还是坏,”程如凯轻轻说道,“这个世界太复杂了……”
柳树突然一阵抽搐,枝条绷紧,树叶簌簌抖动。
程如凯顺着枝条看过去,陈澍泽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穿着价值不菲的休闲装,身材颀长,嘴角挂着礼貌的微笑。这种成熟男人的气质,跟他昨夜的醉汉形象千差万别。
“昨天让你看笑话了。”陈澍泽斜倚在门口,“没想到我那么不胜酒力。”
程如凯摇摇头,说:“没事的。”
“对了,我家里比较乱,没有什么让你感觉不适的吧?”
程如凯盯着陈澍泽的脸。陈澍泽说话的时候,脸上笑容依旧,表情优雅从容,身体没有一丝不自然的感觉。他安静地与程如凯对视着。
“没有,你休息之后我就走了。”很久之后,程如凯这样说。
“那就好。”陈澍泽点点头,“你继续工作,成果出来了我们给你安排一个大型发布会,到时候国内外各大主流媒体都会来,全程摄像。”
陈澍泽走后,程如凯莫名烦躁起来。他在实验室里走来走去,脑子里的画面轮番交叠,一会儿是怜草,一会儿是高深莫测的陈澍泽,还有实验的成果,还有大型发布会,全程——
他突然站住了!
“全程摄像”?
这四个字提醒他了。保安小王当初告诉他,怜草出事那天的监控录像不见了,但现在看来,小王已经被收买,他的说法或许并不可靠。
想到这里,程如凯立即披起衣服,快步离开实验室。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柳树的枝条在弯曲、扭动,如同一条经过了寒冬的蛇在悄然苏醒。
“您好,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吗?”
程如凯摸了摸口袋,摊着手说:“我在这儿等领导,他随时会来,我走不开。不过我没带烟,你帮我去买包烟好吗?”
保安认出程如凯是小区的户主,但还是露出为难的表情,说:“可是我要站岗……”
“没关系,我帮你守着。”程如凯掏出几张钞票,塞进保安的口袋,“帮帮忙。”
“那好吧。”保安拍了拍口袋,跑向两个街口之外的超市。
程如凯脸上的谄媚笑容立刻消失,他深吸一口气,闪进保安室。里面的办公桌上放着几台电脑,屏幕里是监控画面。程如凯找到了安装在自己家门前的三十九号摄像头,然后翻阅历史记录,上面显示着,那一天的视频还存在电脑里。
小王果然骗了他。
程如凯把U盘插进电脑里,将那一天的监控画面导进去。进度条不断推进,在门外将将响起脚步声时,导入完成。
“咦,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保安脸上有些不悦。
“就是累了,进来休息休息。”程如凯弯下腰,假装挠小腿,顺手把U盘拔了出来。他紧攥着拳头,匆忙跑出了保安室。
“嘿,你的烟!”保安不解地看着程如凯的身影消失在转角。
8
陈澍泽刚走上天台,一个拳头便迎面扑来,正中他脸颊。他脑袋里嗡嗡作响,视野一片昏暗,往后踉跄地退了好几步才稳住身体。他舔了舔嘴角,有浓重的血腥味。
“嘿嘿。”陈澍泽一边怪笑,一边抹去嘴角的血。
“你这个畜生!”程如凯怒吼一声,再次扑过来。
这时,门后闪出两个保镖,挡在陈澍泽身前,一个架住程如凯的胳膊,另一个猛地一拳揍在程如凯肚子上。程如凯顿时冷汗直流,委顿在地,发出痛苦的呻吟。
“老实点!”保安恶狠狠地说。
陈澍泽挥挥手,说:“好了,你们下去吧。”
天台上便只剩下他和程如凯了。这是恒发集团的顶楼,雄踞高耸,可以俯视整个城市。天色近晚,一轮残阳在天际垂垂欲老,凄艳的晚霞在四周流淌着,看上去像是一张模糊的脸浸泡在血液里。
陈澍泽用手指拨了拨头发,整理好衣领,对着蜷在地上的程如凯说:“你把我叫过来,就是为了打我?”
“我是要杀了你!”程如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这倒是有点意思。”陈澍泽把程如凯扶起来,拍去他身上的灰尘,“想杀我的人很多,能告诉我,你是为什么想杀我吗?”
“你还在装!你杀害了怜草,你杀了怜草!”程如凯大声吼着,声音凄厉,带着哭腔。
陈澍泽脸上笑容更盛,凑近程如凯,问:“你看到监控视频了?”
是的,程如凯看到了监控视频。
他从保安室跑回家后,就把U盘插进电脑,点开了里面的文件。那昏暗的画面立刻充斥了整个屏幕。
9:30 am,楼道里空空荡荡。
9:45 am,一切如故。
9:57 am,一个男人从电梯走进画面。这个男人举止优雅,步履从容,正是陈澍泽。他慢慢地走到程如凯家门口,按下门铃。在等待门开的过程中,他一边吹口哨,一边向四周看,当他看到摄像头的时候,故意扬起了头,对着摄像头露出微笑——这个微笑让程如凯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过了一会儿,怜草把门打开了。怜草似乎很惊讶,张嘴说了句什么,看她的口型,是在问:“你怎么来了?”
陈澍泽却没有回答,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怜草又问了一遍。
陈澍泽突然抬起手,扼住怜草的脖子,一把将她推进屋内。房门缓缓关闭,视频画面里再也看不到两人。
看到这里,程如凯的心咚咚直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他握紧拳头,猛地捶了桌子一拳,杯子跳起来,茶水洒了一桌。
过了很久他才按捺住心情,用颤抖的手按下快进键。画面一帧帧跳过,视频里的时间大概过了二十分钟,程如凯才看到门又被打开了。
这次看到的,只有陈澍泽。他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走出门,然后在门口站住了,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通话很简洁,不到一分钟就挂了,然后他收起手机,再次抬起头。
他久久地盯着摄像头,眼睛一眨不眨。
他的脸定格在画面里,眼神灼灼,似乎透过了屏幕,在跟电脑前的程如凯对视着。
程如凯心里发毛。他和屏幕里陈澍泽处在不同的时空里,但此刻,两人的视线汇聚在一起,仿佛陈澍泽在盯着摄像头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了程如凯会观看这段监控视频。
画面里的陈澍泽轻轻微笑起来,把手横到脖子下面,缓缓一拉。
陈澍泽消失后,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警察们就来了。他们把门砸开,蜂拥而入,几分钟后,一具尸体被抬出来。
“终于,这个故事要到高潮了!”陈澍泽说,神色里竟有一丝兴奋。
“到现在你还想狡辩吗?”程如凯红着眼,狠狠地瞪着陈澍泽。
陈澍泽拨开他的指头,摇头道:“我没有丝毫抵赖的打算,是的,是我亲手杀死了罗怜草。现在,我只想知道,你查清楚了我是凶手,然后呢?”
这个问题让程如凯愣住了,顿了顿,他说:“然后……然后我当然要把你绳之以法!”
“哈哈哈哈!”陈澍泽突然大笑起来,似乎听见了这辈子最好笑的事情。他捂着肚子,双膝跪下,用拳头捶地,笑得几乎快要岔过气了。
程如凯冷冷地看着这个癫狂的男人。一直以来,陈澍泽所呈现出来的,都是儒雅得体、风度翩翩的商界翘楚形象。而现在,他沉浸在他的疯狂里,跪在地上,衣衫狼藉,浑身尘土,与市井流氓一点区别都没有。
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黑暗从西方奔腾过来,如潮如浪,淹没了世界。一阵风掠过,在这高空之上,让程如凯感觉到了寒冷。
“好了,我现在来告诉你,你的打算为什么会让我发笑了。”陈澍泽站起来,脸上还残余着疯狂的笑意,“你知道那天我离开你家时,给谁打电话吗?公安局!我告诉局长,我杀了人,让他派人过来。所以只过了半个小时他们就到了你家,但你看,他们是来抓我的吗?他们是给我擦屁股的!”
“可还有……”
陈澍泽悍然打断他,大声说:“你是说还有法庭和媒体吗?我每年要花过亿的钱去喂这些王八蛋,钱能堵住他们的嘴,也能蒙住他们的心。我是个商人,商场诡谲,当面笑,背面刀,为了生意能把亲妈卖掉,你以为我挣的都是干净钱吗?我走到今天,积累下的人脉和势力,能把你所有的出路都堵住。”
这个时候,程如凯才感觉到了真正的凉意。夜风从他的脖子灌进去,又从腰间溜出来,让他通体生寒。
“何况,如果你现在回家,就会发现那个U盘已经不见了,电脑里的备份也被删除了。”陈澍泽不紧不慢地说,“你前脚走出门,我的人后脚就进了你的屋子,把你的‘证据’全部清除了。你放心,他们是专业的,会搜遍你家里的每一条墙缝。”
陈澍泽的身体并不强壮,但他站在夜色里,投出的阴影无比巨大,将程如凯完全笼罩住。
“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那个保安跟你告密是我指使的;那天晚上的饭局,我没有喝醉,我是故意让你扶我回家,让你看到那张照片;你找到监控录像,也是我暗示你的。”暮色里,陈澍泽的脸似乎被黑暗融化了,模糊不清,“你以为你一步步接近真相,但其实,你每走一步路,都是我安排好的。”
“那你……”程如凯后退两步,颤抖着手。此时,他的颤抖已经不是出于愤怒,而是因为恐惧。
一种骤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完全由他人掌控的恐惧。
“我知道你有很多不解,来,现在我来告诉你。这是我最喜欢的环节了。”陈澍泽转头看向远处的沉沉夜色,一字一顿地说,“我之所以做那么多事,只是因为,我高兴。”
程如凯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陈澍泽。夜色更加深沉了,周围的建筑静默着,如同潜伏的巨兽。
“人人都有自己的爱好,而有钱有权到了我这个地步,当然会有点与众不同的爱好。我最喜欢的,是看着别人绝望。只要一看到别人幸福快乐,我的牙齿就会发痒,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破坏别人的幸福。我曾经在街上看到一个快乐的流浪汉,我问他这么惨为什么还快乐,他说,明天总比今天更惨,所以今天要快乐,要好好享受生活。”
陈澍泽闭着眼睛,脑袋里想起了那个在冬日里笑呵呵的流浪汉。他为什么会快乐?凭什么自己一个几十亿资产的成功人士不快乐,而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却有资格快乐呢?凭什么!想起这个的时候,他恨得脸上肌肉抖动,手臂青筋暴起。
“你知道我对他做了什么吗?”
“什么?”程如凯讷讷地问。
“我花了三年时间策划,一步步让他‘偶然’地成为一家公司的总裁,享尽富贵,受人尊敬,还给他安排了一个美丽贤惠的妻子。然后,一夜之间,我让这一切都消失了,他再次一无所有。
“你知道那个流浪汉的下场吗?他自杀了!”陈澍泽嘿嘿地笑起来,“你看看,多可笑啊!他曾说要好好享受生活,而一旦他接触了荣华富贵,就再也不肯重归那种凄惨的处境。当时我就在现场,我看着他把绳子套在自己脖子上,看着他眼睛翻白,喉咙被勒断,看着他因身体悬挂而导致脱肛,屎尿流了一地。哦,那是多么美丽的场景啊,我兴奋得不能自已。这种兴奋比钱,比权势,甚至比性爱都更加强烈!从此,我就迷上了这种感觉,像一个导演,把别人当作自己的演员,导出一部部悲剧来。在你之前,我已经有了五部这样成功的作品了。”
程如凯筛糠似的发着抖。陈澍泽儒雅的外表下,藏着可怕的畸形病态,而自己,已经成了他宣泄控制欲的棋子。
“所以,你现在明白了吧。我刚接触怜草确实是因为生意,但知道你们的幸福婚姻后,我的牙齿又痒了。”他把脸贴在程如凯耳边,表情狰狞,语气却温柔无比,“听,听到没有,牙齿的碰撞声?咯咯咯咯,就是这样,它们在告诉我,不能纵容你们的幸福。所以我杀了你妻子,然后成了你的朋友,帮你走出困境,接下来,我又让你一步步发现我是凶手。你失去了一切。对了,还有你的研究,没关系,反正研究已经快完成了,我会找人接手,把你从实验室里踢出去。”
程如凯惊恐地后退。他叫陈澍泽来,本来是打算当面对质,希望看到陈澍泽害怕、后悔的样子。但现在,形势完全反了过来,他被陈澍泽的疯狂和变态威慑住了,内心绝望如死灰。
“我已经说得足够多,该留下你独自品味孤独了。”陈澍泽把衣冠整理好,走到门口时又停下了,“对了,我杀怜草的时候,她跪在地上求我,说她肚子里有孩子,说她爱你。她说得很动情、很感人,我差点都哭了。所以,我勒她脖子的时候,更加用力了。”
9
程如凯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呆呆地看着阴暗的天空。
这个夜晚没有星星,只有风在城市的上空呼啸,浓云积压,空气越来越凝重。
陈澍泽之所以把一切都告诉程如凯,如此嚣张,如此有恃无恐,就是吃定了程如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而他也有这种资本。他是商界精英,在政坛上也有足够的影响力,挥手成风,覆手遮天,绝对能够俯视一个小小的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