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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吧里的音乐震耳欲聋,彩光横扫,酒液漾光,奇装异服的年轻男女们在舞池里扭动欢呼。程如凯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牛仔裤,灰色毛衣,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艰难地在舞池里挤着前行,一步步靠近那个男人。
是的,那个男人。
程如凯托交管所的朋友查了一下,很快就查出车牌的登记人。之所以很快,是因为基本上全市的人都认识他——陈澍泽,恒发集团的董事,生意遍布全球,资产超过十位数,连续五年被评为优秀企业家,据说今年很有可能被选为人大代表。
程如凯看着网上罗列出的长长的资料,一度陷入了沉思:这样的男人,左手握权,右手掌钱,怎么会跟怜草扯上关系呢?
他查了下陈澍泽的行程安排——这不难,作为几万名员工的负责人,他每天工作时间的安排都会在集团官网上挂出来——然后在市政厅门口等着。晚上六点,陈澍泽跟市里的领导们一边谈笑一边走出来,然后被私家车送到酒吧。程如凯便一路跟到了这里。
陈澍泽定了半开放式的包厢,背靠在真皮沙发上,手上夹着半杯血腥玛丽,眼睛微闭,不知在想什么。他的三个保镖站在一旁,锐利的目光在舞池里扫视,提防每一个试图靠近的人。
程如凯好不容易挤出舞池,低垂着头,从包厢边上走过。他现在还不确定陈澍泽到底在怜草的死亡中扮演了什么角色,所以只是借路过的时机观察一下他。但他刚走到包厢边上时,陈澍泽突然睁开了眼睛,嘴角露出微笑,说:“来坐一坐吧?”
程如凯愣住了,看看四周,又看向陈澍泽,满脸惊疑。
“你从市政厅那里就一直跟着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吧?”
三个保镖顿时紧张起来,拦在陈澍泽身前,死死盯着程如凯,其中一个还把手伸进了怀里。“让开,”陈澍泽咳了一声,“不要这么没有礼貌!”
保镖们退后了几步,但目光丝毫没有离开程如凯。
陈澍泽指了指沙发:“坐吧,要喝什么?”
这种情况完全在程如凯意料之外,他感觉自己像个婴儿一样束手无措。他拘谨地坐到沙发上,双手下意识地搓着。
“要喝什么?”陈澍泽又问了一遍。
“呃……喝点水吧。”
侍者端上水杯后,陈澍泽跟程如凯碰了杯,说:“现在你总要告诉我你的目的了吧?”
“我……”程如凯犹豫了一下,“我是罗怜草的丈夫。”
陈澍泽脸上的微笑一点点收敛,坐直身体,正色道:“请原谅我刚才的轻浮。我认识怜草,她是十分优秀的摄影师,也是很有魅力的女性。我听说了她的事情,真的,我很遗憾。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助的,请直说。”
这番话诚恳真挚,说到后来陈澍泽的声音苦涩,眼圈都微微变红。程如凯直视着他,最终低下头,说:“我听保安说,她……那天,你进了我家,然后怜草就……”
“嗯,那天我是——”陈澍泽恍然大悟,把酒杯放下,“我明白了,你以为是我害死她的,啊,我——听我说,我前段时间想做文化行业,跟怜草的杂志社有生意往来。我需要了解文化定位,杂志社的主编就派怜草跟我讲解,还一同去了市里的很多文化长廊,当然,有几顿饭是一起吃的。那天,我们要去董事会说服其他股东,需要她最满意的照片,但那几张照片落在家里了,我们就一起进去拿。当时她心情不是很好,给了我照片,让我先走,说自己要在家里处理一点事情……没想到,那就是我和她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她心情不好,是因为我离家出走了……”程如凯咬着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几丝咸味在嘴里荡漾。
“我真的很遗憾。”
程如凯突然抬起头:“可是,为什么她不告诉我那些呢?”
“哦,主编说如果她让我入股,就升她为副主编。我想,她可能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吧,”陈澍泽说,“她跟我提过这个,她知道你的工资不高,升职之后,你们的生活会好过一些。她还说,她……”他突然停下来,抿了一口酒,却不说话。
“她说什么?”
“我不知道现在告诉你这个是否合适,但,”陈澍泽揉揉太阳穴,最终开口,“但你是她的丈夫,有必要知道这些。她说,升职之后就有钱养育孩子了,而她当时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她想把两个惊喜一起告诉你。”
程如凯如被雷击般站起来。尽管他清楚了孩子的事情,但他不知道,怜草如此煞费苦心,就是为了给他惊喜。而他,因为捕风捉影的事情,居然离开了怜草,留她一个人孤单失落。
“对不起……打扰了。”程如凯说完,失魂落魄地走出酒吧。
5
程如凯在家里想了很久,最终把陈澍泽的名字从名单上划去了,然后他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怜草死的时候很干净,只有脖子上一道勒痕,没有被凌辱的迹象,而家里的财物也分毫未动——不为钱不为色,怜草也没有仇家,那么,唯一能解释的,只有自杀了。
而自杀的原因,只能是自己的负气离开。
想到这里,程如凯几乎要把牙齿咬碎。
“丁零零”,正痛不欲生时,电话响了。程如凯挣扎着接起话筒,微弱地说:“喂?”
“是我,”里面传来陈澍泽充满磁性的声音,温厚低沉,“你还好吧?”
“嗯,有事吗?”
“上次你走后,我想了很久。我和怜草虽然认识不久,但颇为投缘,所以我想尽一点人事,聊表心意。她生前说,最希望的就是你的研究有突破,我刚在董事会提交了一个项目——我想给你的植物学研究投资。”
程如凯摇摇头,随即意识到对方看不见,说:“要是以前,我肯定很高兴,但……但我现在实在没有心情再继续研究了。”
“别这样,”陈澍泽说,“怜草离开了,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生活。我知道你很看重你的工作,这肯定也是怜草的夙愿。我明天到你的研究室,商量一下具体细节。”
程如凯还没有回答,电话就挂断了。
第二天,程如凯来到实验室,还没进去,就感觉到了里面的奇怪氛围。同事们都围在自己的办公室门外,一边窃窃私语,一边踮着脚朝里面看。一看到程如凯来了,他们又散开了,目光各自不同,有艳羡,有不屑,也有漠然。
程如凯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走进实验室,果然,在里面看到了西装革履的陈澍泽。
所长也在,正给陈澍泽讲解研究机理,见程如凯进来,连忙说:“来,如凯来得正好,这是陈——”
“我们见过的。”陈澍泽露出微笑,握住程如凯的手,“我刚才听陈所长讲了一些,果然很神奇,如果植物也有感情和智慧,恐怕会对整个社会形成冲击。”
“我还没有把握证明这一点。”
“你不是做了很久的研究吗?”
陈所长见气氛有些尴尬,连忙插话道:“植物有意识,并不是新鲜课题,美国的科学界曾经对它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最终反对派占了上风,探索频道还出过一个叫《流言终结者》的节目,专门反驳了它。但如凯用EEG,哦,也就是脑电图描记器,准确地测出了人的思维对植物形态的影响。我们有成千上万的精准数据表明,植物能感知人的思维,也能有意识地做某些事情。”
陈澍泽摸摸鼻子:“那为什么还不发布成果呢?”
“因为还没有成果。我们想培育出能够听懂指示并且执行指令的植物,那才是活生生的证明。”
“也就是说,你们有可能研究出听人的话去做事的植物?”
“嗯,”陈所长指着培养皿里的细胞组织,“这是柳树组织,它的细胞壁经过特殊处理,柔韧性大大增加了。细胞壁是植物的保护层,也是禁锢,经过处理后,植物的思维处理能力和活动能力都会上升一个层次。只要有经费,成果出来的日子就能够提前很多。”
“很好,我们恒发集团就是要做这种有超前理念的投资。”陈澍泽掏出一张名片,“具体的事情你跟我的助理谈,钱不是问题。”
陈所长颤抖着手接过名片,连连点头。
陈澍泽转过身,说:“但我有一个条件,研究组的负责人一定得是他。”他的手指向程如凯。
“嗯,我也希望是他。”
就这样,程如凯浑浑噩噩地站了几分钟,一个几千万的大项目就落到了自己肩上。他对状况一点都不了解。他心里想的是怜草,仿佛她又来到这间屋子,让自己给她讲解有关植物的一切。
“好好干,”临走时,陈澍泽拍拍程如凯的肩,“把心思投到工作上来,忘记悲伤。我前妻去世时,我也是这么挺过来的。”
6
接下来的几个月,程如凯一直泡在实验室里。
正如陈澍泽所说,刻苦工作确实是分散注意力的好办法。他没日没夜地做对比实验,分析数据,调节培养皿的各成分平衡……只有这样,怜草的模样才会在脑海里淡一些。
陈澍泽来过几次,每次都能看到蓬头垢面的程如凯。由于程如凯拼命工作,实验进展很快,柳树茁壮成长,并且已经能够执行简单的指令了。陈澍泽亲眼看到柳树的枝条卷起一杯水,递给程如凯喝。
“果然神奇,我没有看错你,”陈澍泽很满意,“我唯一担心的是你的身体,你要注意休息。”
程如凯摇摇头:“成功近在咫尺,我不能有一丁点松懈。”
事实上,他一旦松懈,怜草就会乘虚而入,在他耳边轻轻吹动气息。
但陈澍泽没有任他玩命苦干,几个月后的一天,他到实验室里,一把拉住程如凯,说:“来来来,今天就别干活儿了,我们去喝酒!”
“我不想喝。”
“由不得你。这是董事会的饭局,你要给其他股东讲解研究进展,不然他们就会停止资金流入。”陈澍泽嗅了嗅,随即捏住鼻子,皱眉道,“你有多少天没洗澡了?快,去洗个澡,然后换一身西装。”
程如凯摊了摊手:“我没有西装。”
“我已经给你买来了。走吧!”
程如凯看着陈澍泽,鼻子有些酸涩。他很感激,要不是陈澍泽帮他,他都不知道这些日子该怎么度过。尽管他对这种好意感到困惑——一个身家数十亿的企业家,为什么突然降低身段来跟他这个研究员当朋友?程如凯想了很久,最终把原因归结为自己的研究很有前景,或者陈澍泽确实想帮怜草完成夙愿。这两个理由都让他不能拒绝陈澍泽的邀请。
在酒席上,程如凯给那些大腹便便的股东讲植物的自我意识,他绞尽脑汁,尽量不用艰难生涩的专业术语。然而,股东们都没有什么兴趣,有的在不停地看表,有的在打哈欠。
但只要陈澍泽鼓掌,股东们就鼓掌;陈澍泽称赞,股东们就站起来敬酒。程如凯不会喝酒,陈澍泽便一一替他挡了,挡不住的,陈澍泽也不推辞,端起酒就往口里灌。
等到饭局结束时,程如凯还算清醒,陈澍泽却已经烂醉如泥了。股东们相继离开,只剩他俩留在包厢里。
“喂,你醒醒,”程如凯扶住陈澍泽,拍了拍他的脸,“你的司机呢?”
“他……他请……请假了……”陈澍泽迷迷糊糊地说。程如凯心里叹息一声,那只能自己送他回去了。
陈澍泽住在市北的半山腰上,是典型的豪华别墅。夜风在山上刮得很大,呼呼作响,山林随风耸动,不时有簌簌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小动物跑过,还是枝叶在彼此摩挲。偶尔有鸟从林间飞起,扑腾着翅膀,转瞬间消失在漆黑的天幕中。
下了出租车,程如凯叫了几声,没有人回应。这让他觉得很惊讶,这么大的地方,居然没有保安,别墅里连保姆也没有。
所幸还有电子门禁。
识别了陈澍泽的虹膜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程如凯搀扶着陈澍泽走进去,声感路灯在他们身边次第亮起,照出一条光之路径。有光之后,程如凯更加感到别墅的巨大与辉煌,他奋斗一辈子,恐怕连这里的一个房间也买不起。
但他并不羡慕。这么大的别墅,却只住着陈澍泽一个人,想一想都觉得孤单。
程如凯把陈澍泽扶到房间的床上,刚要给他盖上被子,陈澍泽却突然捂着肚子坐起来,“哇”的一声,吐出一大口秽物。吐完后,陈澍泽迷糊地哼了几声,又倒头睡下了。
程如凯的新西装上布满了秽物,刺鼻的味道弥漫出来。看来自己果然不是穿正装的命啊!他苦笑一声,把西装脱了下来,但酒气还残留在身体上。
他找到浴室,用水冲了把脸,然后左右观望。这个浴室也是豪华装修的,地板是磨砂水晶面,浴缸巨大,缸边缘还架着一台笔记本。看来陈澍泽经常泡在浴缸里办公。
程如凯洗完脸,正要离开,视线突然被电脑下面压着的东西吸引了——那是一张照片,只露出一角来。他走过去,把照片抽出来,然后,他愣住了。
照片上的人是程如凯。
照片里的他站在一家西餐厅门口,正扭头往里面看,而透过玻璃门,还隐约可以见到怜草和陈澍泽坐在一起吃饭。
这个画面很熟悉,程如凯闭着眼睛,没多久就想清楚为什么会熟悉了——那是他第一次误会怜草出轨。他偶然看到怜草和陈澍泽从宝马车里出来,一起进了那家高档餐厅,他在外面踟蹰,几次想进去,最终还是离开了。
但,当时有别人拍到自己了吗?还有,这张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陈澍泽家里?
程如凯感到一丝寒意从脊背上升起,如蛇游走,不寒而栗。
他从浴室退出来,想问清楚,但陈澍泽酒醉不醒,轻微的鼾声一起一落。他看着陈澍泽熟睡的脸,想起这几个月的恩情,心头又迷惑了。
或许,是个巧合吧。他这样想着,转身走出了别墅。
他离开的时候,心乱如麻。所以他没有看到,在他身后,漆黑的屋子里,陈澍泽已经悄然睁开了眼睛,嘴角挂着莫名的笑意。
7
回家的路上,程如凯一直想着照片的事,却不得其解。
到小区门口时,已经是凌晨了。街道上空寂如死,几个塑料袋被风吹起来,路灯一闪一闪。只有保安站在门口,他显然是累了,在不停地打哈欠。
程如凯刷卡进去,“嘀”,绿灯亮了。见户主进来,保安连忙敬礼。
“你是,”程如凯疑惑地看着保安,“新来的?”
“嗯,我今天刚来上班。”
“原来的小王呢?”
“他辞职了。”
程如凯点点头,然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往里走。
“要说人啊,真是没法子说。一个小小的保安,突然就能去大公司上班。”身后的保安感叹道,“听说还是恒发集团,真让人眼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