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草不解地看着他。
“这是多花紫藤,属于落叶攀缘缠绕性大藤本植物,藤干上的皮松开有裂纹,新叶很小,复叶多而杂。你看,多花紫藤的花序很长,青蓝色的,很漂亮,它原产日本,因为花瓣美丽而被广泛引进。”男人一口气说完,顿了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觉得远景照得不完美,可以试试近景,拍花瓣。”
怜草将信将疑地让相机凑近一朵蓝色小花,聚焦,快门,咔嚓。屏幕上的花非常漂亮,周围背景模糊,但花瓣润泽娇艳,似乎随时会从屏幕上沁出花露。
“没想到你对藤萝很有研究啊。”怜草一边欣喜地看屏幕一边夸道。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其实不只藤萝……我是个植物学家。”
怜草抬起头,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人。他穿着白色衬衣,身形颀长,露出的小臂有一种岩石般的淡褐色。他五官清秀,脸有些苍白,看上去像是缺乏运动,但他的笑容很干净。
“你是科学家?”怜草惊奇地看着他,“就是那种我们小时候写作文都说要当、但长大了都觉得又累又苦又不挣钱所以不愿意当的那种科学家?可是你的样子,不像啊。”
“你心中那种科学家,都是电影里的吧,蓬着头,身上是几个月不洗的工作服?”
“哈哈,还真是那样,不过现在我对科学家的印象改观了。科学家你好,我是杂志摄影师,我叫罗怜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咦,你还知道这个?”怜草有些诧异。
“我读过那首诗,很美的诗,很美的名字……”男人伸出手,“我叫程如凯,在市植物研究所工作。”
被程如凯这样夸,以怜草的性子也有些害羞。她脸红起来,像第一抹晚霞涌现在青白色的天空中,又像是微醺后的嫣红。她向四周看了看,说:“这个公园里还有不少植物,我都不认识,你能不能给我讲解讲解?”
2
三年后的一个清晨,程如凯从梦中醒来,转过头,看到怜草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他揉揉眼睛,睡意未消,迷糊地说。
“一早就醒了。”怜草笑了笑,“你继续睡,我去开个会。”
程如凯拉住她的手,含混不清地说:“周末你还要出去啊,不要走了,陪我待在家里吧……”
怜草笑着,拉出手,一边穿衣一边说:“周末也要加班,杂志社里——”她顿了一下,说,“你继续睡吧。”程如凯“嗯”了一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轻微的鼾声就响起了。
怜草摇摇头,拿起包出了门。
程如凯睁开眼睛,掀开被子,走到阳台。他脸上的睡意如海潮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清冷的表情,如同寒风阴云掠过。他的视线里,怜草走到小区门外,不一会儿,轿车的引擎声就响起了。
“丁零零。”
程如凯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被他买通的保安小王的声音:“程先生,还是那辆宝马。它停在小区外的转角处,你太太走过去,车门就开了……”
剩下的话程如凯便听不进去了。他的右手无力地垂下,天边已经有一抹朝阳浮现,晨风吹拂,他觉得身上发凉。
这已经不是怜草第一次骗他了。
两个月前,他就发现怜草有些不对劲,说是工作忙,一周七天都出去,晚上也很晚才回。他没在意,结婚后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即使发生了异常的事,他也不会往别处想。
但不久后,他看到了怜草和一个男人从一辆宝马里走出来,进了一家高档西餐厅。
那个男人高大英俊,笑起来彬彬有礼,怜草嘴角也挂着轻笑。程如凯看着他们,心一寸寸变凉。接下来的几天,他察觉到了越来越多的隐瞒,酒味,晚归,加班……这些理由出现得太频繁。
程如凯只是个研究员,薪水低微,养活自己已是勉强,这几年来还靠怜草的工资来维持家用。无论是外形还是财力,他都比不过那个开宝马的男人。
所以,他从不点破。这是他仅有的骄傲。
晚上,怜草回来,身上带着酒味,人也有些醺然,进屋就躺在沙发上了。程如凯放了热水,帮她洗漱,然后把她抱上床,掖好被子。他站在床边定定地看着她。窗外渐渐下雨了,沙沙不绝,像是雨在舔玻璃。
往事在雨声中浮现。
刚结婚那阵子,怜草特别黏程如凯,每天都要给他拍照。在屋子里,在街上,在实验室里……“你真是赚大了,”怜草总是做出一副亏本的样子,“我给人拍照是要收费的,给你拍的这些足够我几个月工资了。”
有时候怜草拍累了,就会放下相机,看着实验室里的瓶罐和仪器,问:“对了,到现在我都不清楚,你到底是做什么研究的?”
“关于植物的理论意识。”程如凯转过身,手指在培养皿和枝叶抽搐感应仪上拂过,“老婆,你知道吗,植物也是有情感的。”
“是吗?但是,我记得,植物的……”怜草在脑中搜寻着所剩无几的生物知识,“植物的细胞,呃,细胞壁……”
“是的,植物有细胞壁,因而固定了形态,而且植物细胞的膜是由纤维素构成的,没有神经和感觉器官,所以一直以来我们都认为植物没有感情和意识。”程如凯拿起一个培养皿,里面漂浮着两段灰色的小木块,“但我们错了。植物对不同的音乐有喜好,对着一块稻田放轻音乐,收成会比放摇滚乐的稻田好很多;把卷心菜放进热水里,它会不断抽搐;撕扯一片喜林芋的枝叶,其他部位叶子的上下表面电阻差会剧烈变化……大量实验都表明,植物不但有感觉,更有感情。它们能体验到疼痛和舒服,也能表现出恐惧和喜悦……”
怜草看着他,没有说话。
“你看,这是我特意取的柳树细胞,已经无菌培养成组织……”程如凯指着培养皿,突然察觉到了怜草的目光,脸顿时红了,“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你说起植物时,比平常帅气了不少,就像第一次见面时你跟我说藤萝的样子,我就是那时候被你吸引的。你继续说,我可以听一整天。”
怜草说,程如凯和摄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视的两件事。她这么说的时候,语气甜润如蜜,眼神温柔无比,程如凯深信不疑。
但现在,看着沉沉入睡的怜草,程如凯的心已然变凉。再多的甜言蜜语,抵不过时间和金钱,已经有另一个人插进了他们的生活。
他就这么静静坐着,窗外夜色深沉,寂静无声。初春的夜还是有些冷,他抱紧手臂,身侧,是收拾好的行李。
他是在天快亮时离开的。他想,要是怜草醒过来,冲他微笑,给他拥抱,那他就抛弃所谓的尊严,跟她摊开来讲,告诉她他没有钱和好看的外形,但他爱她。
但没有,怜草沉浸在梦境里,或许梦里有那个开宝马的男人而没有他。于是他站起身,提着行李箱,走出了这间生活了两年的屋子。
他关了手机,在朋友家住着,其间怜草给朋友打了电话。当时程如凯就在一旁,缓缓摇头,朋友叹口气,对着电话说:“我不知道啊,他是你老公,不见了我怎么会知道呢?”便挂了电话。
两天后,几个警察来到了朋友家,找的却是程如凯。其中一个警察面无表情地问:“你是罗怜草的丈夫吗?”
“是的。”程如凯微微皱眉——难道怜草还去报警了吗?虽然有点小题大做,但这样想着,程如凯心中还是涌起了些许甜蜜。
“罗怜草在今天上午自杀,希望你回去确认尸体。”
3
这几天的雨一直下个不停。天灰蒙蒙的,空气中裹挟着寒意,郊外远山在雨幕中如同洇开的画。
程如凯呆呆地站立,看着棺木被埋进土里。周围都是撑黑伞的人,远近错落,脸上的表情看不分明。他扔开伞,上前把花束放到棺木上,拿起铁锹,将土铲下。很快棺盖就被湿土掩住了。
“节哀。”亲友们陆续离开,路过他身边时轻声宽慰。
程如凯面无表情,雨水从发际流下。他站在雨中,有些人劝了他,他不理会,那些人便走了。最后,只有研究所所长老陈留下了,拍拍程如凯的肩膀,说:“既然人都走了,就尽早恢复过来吧,所里还需要你。”
“是我……”
老陈一愣,雨声淅淅沥沥,他没有听清楚程如凯的话,问:“你说什么?”
“是我害死了她……”程如凯嘴唇翕动,雨水便从脸颊流到嘴里,“如果我不赌气离开,她就不会死了。警察说她是因为工作压力大,加上找不到我,心里慌张而自杀的。”
“是吗?我印象中,怜草没有那么脆弱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如果我不离开,那她现在还是活生生的,会笑,笑跳,会拍照……”
老陈叹息一声,说:“唉,节哀吧,有些事不是后悔就能挽回的。”说完,他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墓园。
程如凯依旧看着墓碑,脸上纵横着水流,不知是雨还是泪。
回到家,程如凯脱了湿衣服,在浴室里泡着。
家里冷清安寂,脚步声空荡荡地回响着。要是往常,怜草肯定会皱着眉,大呼小叫地把湿衣服捡起来放进洗衣桶,然后一边埋怨他不讲卫生一边帮他试洗澡水水温。但现在,屋子如同一座坟墓,埋葬着伤心欲绝的人。
他慢慢下滑,整个身体淹没进水里。视线光怪陆离,呼吸渐渐困难,他的手开始颤抖,但努力抓着浴缸壁,不让自己冒出水面。
“哗啦”,最终,他还是放了手,露出头,大口大口地喘息。然后,他捂着脸,无声哽咽。
那天在公安局,警察把怜草自杀的消息告诉他,他不敢相信,发疯般扑向那个警察。周围的人立刻围上来,按住了他,每个人都使出了全力,他动弹不得,沙哑着喉咙干号。
警察们不为所动,直到他安静下来才松手。
“你这样没用的,回去处理后事吧。”一个老警察抽着烟,“世界上每天死那么多人,多一个少一个,其实没什么要紧的。”
程如凯喉咙已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休息了很久,警察挥挥手,让他回家去。他缓缓转身,脸上布满泪痕,每走一步都费了很大的劲。
“等等,”老警察抽完烟,吐了口唾沫,咧嘴笑了,“有一件事忘了告诉你。”
他表情木然地站住。
“你老婆肚子里有你的孩子,两个多月了……”
这是最致命的一击。
一周后,程如凯回到了研究所。同事都知道他的事情,没人说话,整个所里弥漫着哀切的气氛。
程如凯无精打采地坐在实验室里,周围的器皿和仪器显得冷冰冰的,显示屏上的图线也变得陌生。他摇摇头,深吸口气,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开始着手处理实验数据。
他的研究方向是植物的情感分析。这个观点在很久以前被印度科学家贾加迪什·钱德拉·玻色提出过,他通过大量实验,证实植物和动物组织的电应激性在功能方面的相似之处,从而得出动物和植物之间存在并行性的结论,而后演化成植物也有意识的观点。但不久之后,另一派观点认为,植物没有大脑和神经系统,一些植物的适应能力看上去充满智慧,其实也只是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而已。在植物王国中,找不到任何一种复杂程度能与昆虫甚至蠕虫神经系统相近的解剖结构,更谈不上同能够应付各种错综复杂事物的高级灵长类动物大脑皮层相比了。
但程如凯在攻读植物学时,越来越察觉植物的反应已经体现出了智能。所以到研究所后,他执着地选择了这个课题,并且多年如一日地钻研。
他埋头分析,画图表,记录生长数据,等直起腰舒口气时,已经7点多了。下班时有几个同事想过来叫他,都被老陈制止了,现在,整个实验室里就只有他一人。
关了灯,实验室的仪器显示灯次第灭掉,黑暗笼罩。他走出去,在附近吃了东西,然后便无所事事地在城市里逛着。
他不想回家。家里有太多触目伤情的东西,一桌一帘,一碗一床,都残留着怜草的痕迹。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身侧车灯来往如梭,划出一道道流光。歌舞厅里传来年轻男女的欢呼,四周高楼流光溢彩,这个城市彻夜不眠,如此热闹。
但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不知走了多久,他回过神,看着眼前的建筑,不禁苦笑——原来不自觉间,又走回了家里。或许,这里才是唯一能接纳他的地方。
进屋洗漱完,他睡不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摆放着几根长发。这是他以前替怜草梳头,手法拙劣,被梳子扯下来的。怜草每次都忍着疼,但梳完后,都罚他把头发收集起来。
看着断发,他想起了以前的日子,脸上苦涩又甜蜜。
“咚咚咚……”
程如凯吓了一跳,揉揉眼睛,疑惑地抬头——这个时候,谁会来打扰自己?
“咚咚咚”,敲门声又响了。
程如凯皱着眉,走到门前,在猫眼里,他看到了小区保安小王的脸。“这么晚了,有事吗?”他打开门,问道。
小王的脸色有点紧张,向四周警惕地望了望才走进屋。他把门关上,趴在门后听了一会儿,确定无人,才小声道:“我过来,是跟你说点事。”
“你说吧。”程如凯对他刚才的举动很不解,加上被扰了清静,语气中带着不悦。
“你太太死的那天,我……”小王顿了顿,咬牙说,“我看到那个男人进来了。”
“哪个男人?”
“就是经常开宝马的那个。他把车停在小区外,自己进来,来了你家。不到中午就走了,然后晚上就传出了你太太自杀的消息。警察来查的时候,我说了这个,但他们说已经知道了,让我不要跟别人说。还有,我心里没底,就查了查监控录像,但那天中午的录像不见了……经理说是硬盘出错,那天没有异常,是我记错了,没有外人进你家……”
程如凯的手一阵发抖,他用另一只手按住。发抖像是会传染,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战栗当中。
“但是我不可能记错的。那个男人走的时候,还冲我笑了一下,那种很怪的笑,看上去温暖和善,但又让人不寒而栗……我犹豫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说一下,毕竟人命关天。”
程如凯沉默了很久,从嘴里挤出几个字:“你知道他是谁吗?”
“不知道,从没见过……我能告诉你的已经全说了,剩下的,你自己处理吧。”小王转身要离开,在门口时突然停下了,说,“对了,你让我留意过那么多次,我能背出他的车牌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