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教授点点头,却并不看吴梦妍,右手猛地按下了衍生仪的某个开关。
一股电流猛地窜过吴梦妍的身体,她娇小的身子一震,整个人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的背后是衍生仪,昏暗的光线里,仪器的尖锐棱角正好对准了她的后脑勺。“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响起,吴梦妍被撞得弹了一下,身子翻转,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教授强行按下心脏的狂跳,蹲下来,把红绿接口放在吴梦妍手心,固定好,然后在衍生仪上按下了另一个键。
“吱”,细微但连续的电流窜动声在实验室里回荡,衍生仪微微颤抖,显然正在运行大功率的程序。一些光晕从吴梦妍身上散发出来,从头到脚。同时,在衍生仪的显示屏上,一些阴影图像正缓缓浮现,围绕在金属球周围。
教授紧张地看着,这时,他才留意到吴梦妍头下流动的殷红。光晕散开后,教授连忙关闭仪器,把手指凑到吴梦妍唇上。
她一片冰凉,毫无呼吸。
顾宇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进去。就算吴梦妍不喜欢自己,也应该好好说,不能那么没有气度地一走了之,况且——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呢?
深吸几口气,鼓足了勇气,顾宇推开了实验室的门。但里面的情形让他大吃一惊,吴梦妍倒在地上,刺目的鲜血缓缓流淌,除此之外,实验室里空无一人。
顾宇连忙跑过去,叫了几声,但吴梦妍如雕像般一动不动。他蹲下来,想抱起吴梦妍,但这时,有什么东西落在了他身上,接着,巨大的电流在他身体里汹涌咆哮。
他失去了意识,倒下去,手臂里的吴梦妍摔在血泊里。
教授从后面走出来,喘着粗气。刚才他盯着吴梦妍的时候,听到门外的脚步声,那一刻,他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但门外的人不知出于何故,停了下来,久久不推门进来,这给了教授藏起来的时间。
教授拖着顾宇,把红绿接头绑在顾宇的左右手心里,然后按下键钮,把对吴梦妍做的事情又做了一遍。
显示屏上的图影又增加了许多。教授扑到衍生仪前,手指连续按键。实验室没开灯,只有屏幕的光照在教授脸上,苍白如死,眼眶却深黑。时间不断流逝,在看不见的空间里,一条稳固而神秘的通道逐渐打开,金属球震动不休,与支托摩擦出嗡嗡的诡异声响。
教授一把抹去额头上的汗珠,又低头继续。编制新程序的过程复杂而艰辛,耗时漫长,幸亏这期间没有人来打扰。最终,教授长吐一口气,重重地按下了确定键。
“啪”,按键声响起,顾宇睁开了眼睛。
十、2015年9月,吴梦妍死后三个月
听完我的诉说,教授终于低下了头,瘦弱的肩膀微微颤动。
“你说的,都没有错。我那时候被发布会扰乱了心绪,一心只想找出稳固通道的办法,或者把发布会往后拖。”教授终于开口了,声音闷闷的,“那晚,我突然想到,要是建立生物意识通道,像量子通信那样,说不定超空间控制会脱胎换骨。但第二天就是发布会了,来不及找志愿者来实验……就在那时候,那个小姑娘突然就出现在我面前了,就像上天特意安排的一样,我……我被迷住了心窍,我怕她不肯答应,就骗她……”
文蕾从鼻子喷出一口气,说:“这些都不能成为你的借口。女学生出了事,你应该立刻把她送到医院,说不定还能救活。但你还把另一个学生也击昏了,对他进行了镜……那叫什么来着,哦,镜面投射。然后,你用你的技术控制了他,让他承认杀人。这些行为的后果,你一个教授,不可能不知道吧?”
“嗯,我知道。但我心里只装着我的实验,我想,要是让那个男学生背下黑锅,一来我能免于谴责;二来,实验室发生命案,发布会就会取消,我就有更多的时间来把意识通道钻研透……我听你说过那对男女学生之间的事情,就在男生身上编了程序,只要有人问他,就说那段凶杀的经过……”这些秘密在他心里藏了三个月,如利剑毒刺,每次想起就会扎人。教授现在一口气说出来,抬起头时,已是泪流满面:“我只想把我的理论验证出来,我为了它,花了十几年,我没有妻子没有家庭。当他们威胁我说要叫停我的实验时,我就失去了理智……”
我默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我对教授竟恨不起来,反倒是感到深切的悲哀。那些埋首研究的日子,寒夜漫漫,数十年光阴如白驹过隙般在实验台上驶过。教授在漫长的钻研中,白了头,驼了腰,什么都没得到。
如果换成我,会不会做相同的决定呢?
“这些话,留着对法官说吧,他或许会因为这个给你减刑。”文蕾看着教授,“我们是为另一件事来的——那个被你投影进镜面空间的女孩子,有没有办法复活?”
我点点头,说:“救活吴梦妍,对你减刑也很有帮助。”
对于这个问题,教授没有迟疑,重重地点头:“是有办法的。本来人死了是不能复生的,何况她的尸体已经被火化,但——但是她所有的信息都被复制进量子空间了!你把我带到实验室里,我就有办法把她救活!”
我们把衍生仪搬回实验室,布置得跟以前一样。教授摩挲着实验台,眼角泛泪,神情凄艾。
文蕾咳了两声,示意教授开始干活儿。教授回过神,走到衍生仪前,正要开始,又转过头来说:“做实验的时候,无关人员不要在场。我不能被干扰。”
文蕾正要说话,我拦住了他,低声说:“教授是这样的脾气。你们去外面等吧,这里只有一个出口,他也逃不了。”文蕾终归还是给了我这个面子,点点头,走到外面抽烟去了。
教授打开仪器,边按键边说:“镜面空间保存了那个女生的全部信息,相当于她生活在那个空间里。你要做的,是利用两边空间的张力,获得能量,然后在现实空间里找到原材料,使她被重构。这听上去几乎不可能,但利用镜面空间是可行的,量子纠缠态会帮你很多忙。还有一些具体的做法,我已经记载成文档了,放在我的电脑里,没有密码,你可以找到。”
我生怕漏过一个字,聚精会神地听,教授说完了之后才觉出不对,愕然问道:“我要做的?难道不是教授来做吗?”
“不,”教授转过头,冲我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减不减刑对我来说不重要,只要一天不做实验,我就活不下去。现实世界不适合我了,我想,或许那个空间会接纳我……”
我这才看到,教授双手已经紧紧握住了红绿接口,而他的拳头,正对着仪器的按键。该死,我刚才竟然没有看到教授是在开启投射程序!
“您别冲动,把接口给我。您的学识对量子物理很重要,我们仍然需要您。您只要等几年就好了,到时候出来了,我还给您当副手。”我说着,小心翼翼地靠近教授。
“呵呵,其实研究镜面空间这么久了,我还从来不知道它的样子。我为它奉献了十几年,现在,是该去瞧瞧了。”教授的眼神很温柔,仿佛衍生仪是他阔别已久的情人。他说着,拳头下压,猛烈的吱吱声响起,整个衍生仪左右晃动。
这是最大功率的投射程序,就算成功把教授投影进去了,在现实空间里,他的身体也受不了那样强烈的电流。在炽烈的光晕中,我看到教授绽开了笑容,那是真正的笑。他用最后的力气说:“别……别救我出来……”
教授的文档里详细记录了救活吴梦妍的原理和步骤,里面涉及到了很多物理学科以外的知识,例如生物学和化学技术。想来,虽然教授亲手陷害了顾宇,但在暗地里,也在拼命寻找赎罪的办法。
我彻夜不眠地看着,里面提到的很多观点都很新颖,甚至是天马行空。
每每看累了揉按眼睛之时,我都感慨教授的博学与聪明,如果没有这场意外,他一定能跻身世界顶级物理学家的行列。只是,他现在已经在另一个空间了,正在见证着他为之努力一生的科学奇迹。
两个月后,我已经基本了解了复活吴梦妍的过程。不过这个办法虽然看上去可行,但终究只是教授的猜测,能不能成功,谁都不敢保证。
学校很关注救活吴梦妍的事情,我把教授的办法整理成册之后,交给了院长。当天下午,他找到我,说:“就这么办吧……就算不成,也尽了人事。”院长也老了很多,这次事故,他不但受了批评,更失去了一个同窗挚友。
学校指派了很多专家来配合我,市医院也积极筹集原材料,连电力局也答应断电一天,将所有的能源都用在复活实验上。
那天下着小雨,雨水舔着窗户,沙沙地响。我站在窗前,隔着有雨痕的玻璃,看到城市被浸在一片雨雾蒙蒙中。几只鸽子呼啦啦窜出来,被雨水打湿了翅膀,但仍振翅飞过街道,飞进了雨雾中。更远处,高耸的建筑沉默着,像站在雨中的巨人,任凭风吹雨淋而不发一言……这是我们所熟悉的世界,但在另一个空间里,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番烟水朦胧的景象呢?
医生碰了碰我的后背,将我的思绪拉回来,小声问道:“都准备好了,是不是可以开始了?”
我甩甩头,赶走遐思,那个世界太遥远,要珍惜的终究是眼前。
“开始吧。”我点头说。
尾声:2016年3月,吴梦妍醒后四个月
处理完数据后,又是深夜了,我揉揉眼睛,看向窗外。梧桐树的叶子伸进了实验室,灯光照上去,像是墨绿色的手掌在招摇。我看了一会儿,上前小心地把枝叶推出去,关好窗子,熄了灯。
这时候已经是3月底了,C大的夜晚还很清凉,风起叶摇,整个校园里都是簌簌的低语声。我取了车,骑行在树影里,夜风把一天的疲劳都带走了。
路过自习室时,我碰到了吴梦妍。她抱着几本书,独自从教室里走出来,灯光氤氲,我看不清她的样子,但她看到了我。
“学长。”
我停下车,挠挠脑袋。她还是那么漂亮。我说:“这么晚了,你还在自习吗?”
“嗯,上学期落了很多课,所以现在任务比较重。”她笑笑,“要是考试不过,就不好了。”
我点点头。以前为了应付考试,我也复习到很晚。
“对了,半年不见,学长过得怎么样?”
“还好,以前的实验室被学校关闭了,我被调到隔壁实验室了,研究量子通信。”我勉强笑起来,“也算专业对口了。”
“那挺好的。”
然后我们都沉默了。这时主教学区的钟声响了起来,咚咚咚,在夜色里回荡。吴梦妍身后的自习楼里,教室一个接着一个地熄灯,整栋楼里黑压压的。我看着表,11点了:“很晚了,你住哪里?”
“五舍。”
“五舍有点远……我送你回去吧?”
“好啊。”
吴梦妍很轻,她跳上自行车后座时,我几乎没有感觉到车的震动。回去的路很长,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我掌着车柄,小心地保持着车的平衡。我骑过了教学区,骑过了图书馆,骑过了知识广场,骑过了长桥,骑过了校道,骑过了青春广场,骑过了灯火俱灭的商业街。我一直骑,不觉得累,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学校竟然这么大、这么安静。
吴梦妍大概自习累了,到长桥时便靠着我的背。我骑得很慢,夜风从后面追上来,吴梦妍的几缕发丝拂上了我的手臂。她的头发很轻,像空气一样,没有重量。
快到五舍时,她睡着了,在我的自行车后座上,靠着我的背,轻轻地呼吸着。我不想叫醒她,一直骑,骑过了五舍也没有停下。


第9章 树会记得许多事
见到那个老人时,正值深秋,墓园前一片风声肃杀,枯叶满地。我踩着落叶走进去,脚下咯吱脆响,像是有很多细小的动物藏在这层叶子下面。
老人的屋子很寒酸,立于墓园深处,窗子破损,风能从一边刮到另一边。屋前种了一棵柳树,叶子落尽,光秃秃的树枝在秋风中颤抖。老人对树保养得很细心,树干上刷了石灰,又用稻草绳缠好。我从树旁走过,敲了敲门。
“你是?”老人看着我的名片,眯起眼,脸上的色斑和褶子混在一起,“记者?”
“是的,我来问问当年那宗谋杀案。”
“过了二十几年了,还问什么?”
我递上一根烟,说:“社里要组稿,素材得有趣又离奇。一个熟人告诉我,这宗谋杀案背后有故事,他不清楚,让我过来问您。”我说了熟人的名字。老人这份守墓的工作就是熟人给安排的,他应该会买熟人的面子。
果然,老人沉默地抽着烟,烟头红光一闪一灭,好半天才说:“好吧,既然是他介绍的,我就给你说说吧。”
老人领着我走到墓园中间,那儿有两块相邻的墓,年头有些久了,碑上都出现了细细的裂纹。“罗怜草,程如凯……”我读着碑上的名字,点点头,“嗯,就是他们两人。”
风渐渐变大,叶子在地上簌簌挪动,老人花白的头发被吹得凌乱,散成一团。他颤抖地伸手,摩挲着墓碑,粗糙的手和粗糙的碑在风中都显得很苍凉。都说岁月如刀,其实岁月更像是一张砂纸,不停地磨,人和石头都被磨得失去边角。但幸好,记忆还在,不曾磨灭。
“这事啊,要从十五年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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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年前的春天,市植物园向市民开放,游人如织。
怜草举着相机,对好焦,远处的藤萝垂下来,在微风中抖动。光线、距离以及背景契合得完美无瑕,这张照片可以拿给主编当杂志封面了。
她微笑着,手放在拍摄键上,正要按下,一个男人突然走到镜头里。他背对着她,似乎在观察藤萝。
怜草保持着拍照的姿势,等着,风中有淡淡花香。
但远处的男人浑然不觉,伸手拿起一枝垂条,放在鼻尖嗅着。
她终于忍不住,走上前去:“喂,你要站在这里到什么时候?”
男人猛地回头,看见怜草略带怒气的脸,后退一步,靠在藤萝上。他的脸颊因为窘迫而微微泛红,嗫嚅了好久,才说:“我站在这里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怜草举起手里的相机,“我在拍照,你挡住我的镜头了。”
男人“哦”了一声,连忙低头走开,隔了十几米才停下。
怜草重新回到站位点,但举着相机,总觉得哪里不对,镜头里的构图不再完美。她知道可能是自己的心情被影响了,但手颤抖着,就是按不下快门。
“唉……”怜草叹口气,收起相机,走到男人面前,“我好好一张照片,就被你毁了。”
男人显然有些不知所措,问:“那怎么办?”
看他这胆怯的样子,怜草也觉得自己刚才太不礼貌,摆摆手,转身要走。“等等,”男人突然开口,“你要拍它,你知道它是什么品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