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不太懂,不过没关系了……我想知道的是,既然能通过这个镜子空间来控制球,那……”电话那边的声音停了下来,他似乎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刚刚被我赶走的疲劳又漫上脑袋,我的眼皮越来越重,就在我快睡着时,文蕾才犹犹豫豫地说,“那么,能不能通过这个空间,来控制一个人?”
我想也不想地摇头:“不可能。镜面空间需要把物体投影进去,然后通过映射来控制。人怎么可能被投射进去呢?要是镜面空间里有人存在,那我们的实验肯定会受到干扰,金属球就不会受控——”
我突然停下了,疲倦如退潮般散开,一丝凉意在身体里蔓延。我脑海里浮现出几天前看到的画面——我曾以为那是幻觉。
“你怎么不说话了?”
“到物理实验室去。”我简短地说,然后挂了电话。
我赶到实验室时,文蕾还没来。镜面衍生仪被搬到科技馆去了,实验室里空荡荡的。我拿了根粉笔,蹲在地上,努力回想几天前金属球在地板上滚动的轨迹。
一边想,粉笔一边画过去。沙沙的摩擦声在我耳边回响,安静,宁谧,又带着诡异。
文蕾推门进来时,我刚好把最后一笔画完。他看着地上的粉笔笔迹,愣住了,问:“这是什么意思?”
我丢开粉笔,站起来,看着地上的粉笔字。那个金属球滚过的痕迹,被粉笔描摹出来,是硕大的三个字——
救救我。
七、2015年6月,吴梦妍死的当月
新年过后,实验依然没有进展。衍生仪能勉强让小球动起来,但量子通道很不稳定,小球悬浮起来没多久就会掉下去。院长来催了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渐渐地,他失去了耐心:“老王,不能再拖下去了,我们得举办一次成果发布会,稳住财政部那帮人。”
“不行!”教授坚决反对,“我们确实成功地把球映射到镜面空间了,但衍生仪构建出来的量子通道很容易崩溃。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解决了这个问题。”
院长摇摇头:“不是我为难你,现在实验经费卡得紧,你这个研究做了十几年,除了一篇论文,什么成果都看不到。那帮人已经没有耐心了,你要是不办发布会,恐怕经费就要断了。”
教授愣住了,半晌,近乎乞求地说:“可是,球不稳定……”
“不要紧,这是新技术,全球只有你掌握了,能让球动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只要宣传出去,到时候别说学校会爽快地拨经费,外面的公司恐怕也会抢着塞钱。”院长叹了口气,“我也不想你十几年的研究被叫停。”
于是,成果发布会定在了6月中旬。为了节约成本,院长决定从学生中招募志愿者,负责发布会的接待、搬运和安检等事务。
而作为前沿科技兴趣小组的另一个福利,志愿者几乎全部由组员担任。所以,在志愿者名单上,我看到了吴梦妍和顾宇的名字。
随着发布会的临近,教授的焦虑情绪越来越严重。他是个追求完美的人,现在被迫展示不成熟的成果,无疑违背了他的原则。他每天把自己锁在实验室里,不停地调试仪器,但量子通道仍然一触即溃。
发布会前一天,我却看到教授难得地安静下来了。他坐在窗子前,手里拿着一本书,专注地看着。我走过去,书名是《量子通信》,教授正在看的这章,是讲述量子通信的实现方式的。
我不敢打扰他,在一旁站着。时间流逝得格外慢,我感觉过了几年,教授才终于抬起头,说:“我有办法稳定量子通道了!”
他虽是面朝着我,但目光并没有汇聚到我脸上。那句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但我还是问:“要怎么办?”
教授指着书,兴奋地说:“以前我们都忽略了这句话。这是关键!”我顺着教授的手指,目光落到书页上。上面说,要实现量子通信,可以利用量子耦合技术,制造出多粒子的量子耦合态,还可以利用生物技术,建立意识生物的意识器官之间的某种量子耦合。
我还要再问,教授却已经走开,嘴里还念叨着什么。
第二天,发布会准时在学院演播厅举行。院长花了很大精力,请来了中央科教频道的记者,本城的报纸更是一家不漏。最让人振奋的是,中科院也很重视这次成果展示,专门从北京派来了几个理论物理学的专家。
志愿者们引导嘉宾入座,一切都进行得有条不紊。
发布会开始,头发蓬乱的教授走到前面。可能因为成果不完美,教授心不在焉,说了几句后,就带着专家和记者走向实验室。他将在那里展示实验成果。
我也跟在人群里,左右寻望,但怎么也找不到吴梦妍。天色明艳,上午的阳光照在我身上,我却感觉不到温暖。一丝不祥如阴云般划过我心头。
院长走在最前方,打开了实验室,转身朝专家和记者笑着说:“这是我们C大物院的明星实验室了,你们看——”
他没有说完,因为他看到专家和记者齐齐后退一步,脸上都布满了惊骇的表情。他转过头,也吓了一跳。
人群的骚动让我的不祥感更加浓烈了。我奋力挤到前面,只朝里面看了一眼,就已经手脚冰凉,险些倒下——
实验室里,顾宇瘫坐在地板上,面无表情,肥厚而苍白的嘴唇翕动着,不知在说什么。他身侧,躺着那个我熟悉的人影,阳光照不到她的身体。她的头发很凌乱,在地上散成乌黑的一片,而头发下,浓郁的鲜血已经凝结。
八、2015年9月,吴梦妍死后三个月
“要现在进去吗?”文蕾小声问。
我抬眼看去,会议室的灯还亮着,那些企业家正簇拥着教授。灯光下,教授脸上满是喜悦,这一刻,他的背都直了很多。这是教授从事镜面空间钻研以来,第一次受到这么多人的重视与奉承。
我缓缓摇头,说:“还是等一下吧,等人散了再去。”
文蕾没多说什么,抽出一支烟,递给我。我摆摆手。9月的夜晚蚊虫很多,在我们耳边嗡嗡叫着,文蕾边抽烟边骂骂咧咧地拍打。而我只是透过窗子,安静地看着教授。
等到会议结束,已是午夜,企业家们都被司机接走了。院长很激动,满脸通红,拍了拍教授的肩,然后也离开了。转眼间,偌大的会议室里,就只剩下教授。
他似乎在回味刚才的情景,没有急着离开,而是坐了下来。
“走吧!”文蕾把最后一根烟扔到地上,踩灭了烟头,大步走过去。我犹豫一下,也跟了上去。
教授被推门声惊醒,看到文蕾,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隐没下去。他的喉咙耸动了一下,涩声问:“你是?”
“我是市公安局的。”文蕾掏出证件,递到教授面前,“现在我有理由怀疑你与三个月前的一宗谋杀案有关,想请你回去,配合调查。”
我被安排与教授见面时,已经是两天后了。
进审讯室前,文蕾把我拉到一边,语气有些急切:“这都两天了,他还是一句话不说。没证据的话,最多只能传唤24小时,我是跟局长立了保证书才又延长一天。他是科学界名人,社会影响力很大,学校正在跟局里施压,要是再没有证据,恐怕就要放人了。”
“我知道。”我简短地说,然后走进审讯室,坐到教授面前。
两天没见,教授消瘦了很多,眼睛里满是血丝。他抬头看见我,难得地笑了笑:“听说是你举报我的?”
“嗯,教授。”
“你在我的实验室里两年,我没有亏待过你吧?虽然辛苦了一点,但这是为了科学。我还想着,要把这次的成果,署上我和你两个人的名字。”
“教授,你是对我很好,可如果这种好的背后,有一条人命和一个被冤枉进精神病院的人,”我摇摇头,“我宁愿不要。”
“笑话!你怎么知道是我?”
“那天晚上,我看到实验室里的小球在地板上滚动,滚出了‘救救我’三个字。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巧合,那是有人在求救。教授,你的衍生仪,不只投射进了金属球,你还把顾宇也投射进去了吧?”
教授身子一颤,但又咧嘴笑笑:“你怎么说都行,但你没有证据。”
“不,教授,我有。”我低下头,声音有些嘶哑,“这两天我没有跟警察说,是想让您自己坦白。教授,我敬仰您,所以我希望您的品格能配得上您的学识。”
教授好半天没有说话,最后站起来,冲外面的警察摆了摆手。警察不敢对教授怠慢,打开门,教授正要走,我突然开口:“是因为生物技术吧?”
教授霍然站住,转过头看了我一眼。
这一眼很复杂,包含了太多东西,有无奈,有失落,甚至有对我的赞赏,但更多的,是一种日落西山的悲凉。
王氏镜面衍生仪还保存在科技馆,我带上文蕾,在警察证和研究生证明的帮助下,工作人员才允许我使用。
“之前,金属球的空间控制很不稳定,但前几天的发布会上,教授完美地控制了小球的悬浮。这个技术突破,肯定跟顾宇的反常举动有关。只可惜这三个月,我都因为吴梦妍的死悲伤,而教授又不让我参与实验内核,就一直没有想到。”我打开衍生仪,熟练地按着按键,显示屏上很快浮现出了镜面空间的模拟图,“这个技术突破的关键,是生物技术。”
“你别说这么多,我听得一头雾水。你简单说,我写进报告里的时候,能够清楚点。”文蕾站在一旁,看着我忙活,耸耸肩。
“教授在镜面空间和现实空间之间,构建了由生物意识组成的量子耦合通……好吧,简单点说,就是用生物意识来稳固超空间控制。这是量子通信的基本方法之一。教授他,用了更加彻底的办法——他把顾宇投影进量子空间里,用仪器来操控他的言行。”
“科技真是神奇,不过,”文蕾看着显示屏,“一旦用到邪路上,就比所有的武器都可怕。”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颤。
顿了顿,我继续调试仪器,好半天后,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说:“只要把生物意识通道关闭,顾宇就不会被镜面空间的映射控制了。”
关闭程序并不难找,在终端管理器上,我点击了“结束任务”选项。
“这就完了?”文蕾有些不敢相信,“早知道这么简单,就不必花那么多精力审问他了。”
“这是教授一生的心血,我是想让他自己来终结一切的。”
文蕾没再问了,挥挥手:“我们去精神病院吧,看看顾宇怎么样了。”
事实证明我的推论没有错,在终止通道的那一瞬间,顾宇就陷入了昏眠。这一睡,就是整三天,当我们等得焦躁时,他才在病床上悠悠转醒。
医生判定顾宇的状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才放我们进去。顾宇依旧脸色苍白,骨瘦如柴,但眼神已变得清明。看到我,他勉强笑笑:“学长,我听说了,是你救了我,谢谢你。”
“没有,”我摆摆手,“是你自己操控小球指引了我,我是受到你的启发才猜出来事情的大概的。”
这句话让顾宇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他的意识长时间被教授控制,很多记忆还没有回到脑海里,我耐心地等着。照进病房的日光不断偏移,窗外有树叶摇动的声音,终于,顾宇缓缓开口:“我记不太清,但……但我没有指引你,不是我。”
“那是谁?”我疑惑地抬起头。阳光照在洁白的床单上,散射出耀眼的光晕,我的眼睛被晃花了。我后退一步,靠在了墙壁上,一个名字浮上心头。
“是吴梦妍!”
九、2015年6月,吴梦妍死的当月
发布会前一天。
日落西山,天边的云朵被斜晖染成赤金色。这是最后一次志愿者培训,任务是把会场布置一遍。吴梦妍被分到去打扫实验室。
实验室里没有人,只有错落的仪器静默。其实里面并不脏乱,但明天会有嘉宾过来,不能有瑕疵。吴梦妍拿起毛巾,润了些水,小心地擦拭着衍生仪的外壁。
“吱呀”,一个人推门进来,门外的斜阳被挡住,屋里是一片阴影。
吴梦妍正专心擦拭,开门声乍响,吓得她心头一跳。她转过身,眉头皱了起来:“顾宇?你不是去挂横幅了吗,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看你一个人打扫,过来帮帮你。”顾宇走过来,从她手中拿过毛巾,“交给我就行了,你先走吧,天不早了。”
吴梦妍后退两步,看着顾宇弯腰擦拭的背影。她动了动嘴唇,轻声说:“其实你不必这样的。”
顾宇的手停下了,顿了顿,又继续擦。他回过头来,脸上挤出笑容,问:“啊?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听清楚……”
吴梦妍叹了口气,看着他。顾宇的笑容在这目光下慢慢消解,他慌忙低下头,转过身又去擦桌子。
“我很感激你对我这样好,但是,没有结果的……其实,我有喜欢的人。”吴梦妍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顾宇怔住了,毛巾停在渐渐昏暗的空气里,他回过头,勉强笑笑:“是谁?”
吴梦妍摇摇头,抿着嘴,没有说话。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夕阳在屋外沉落,黑暗肆无忌惮地发酵,顾宇渐渐看不清吴梦妍的脸了。他终于扭开头,放下毛巾,沉默地从吴梦妍身边走过去。走到门口,他站住了,似乎要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开口,推门走进暮色里。
吴梦妍看着顾宇的身影被夜色吞没,良久,走过去拿起毛巾,继续擦拭仪器。这时,门又被推开了,一个身影急匆匆地走进来,吴梦妍以为是顾宇,皱眉地转头,却看到教授大步走到镜面衍生仪前,按下了启动键。教授像是没看到吴梦妍般,只是死死盯着仪器,手里还拿着一本《量子通信》。
“是的是的!生物技术……意识通道……”教授喃喃念着,手指在衍生仪上快速按动,显示屏上出现球的图影。
“王教授,您怎么了?”吴梦妍在一旁小心翼翼地问。
教授如梦初醒,抬起头,看到吴梦妍,按键的手猛地抽了回来,问:“你……你是谁?”
“我叫吴梦妍,是明天发布会的志愿者,在这里打扫。您这么晚了还回来?”
“哦,我记起来了,他跟我说起过你……我突然想到一个办法,可以稳定通——”教授突然停住了,目光在吴梦妍身上打量着,浑浊的瞳孔里有光在慢慢凝聚。他脸颊上的肉抖动了两下,哆哆嗦嗦地开口:“你能帮我个忙吗?”
吴梦妍连忙点头。
教授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深吸几口气,把颤抖从内心深处按捺下来,说:“来,你拿着这两个接头。”教授把衍生仪外设的两个红绿接口递过去,“拿好,放心……没事,没事的。”
教授在学院里德高望重,每个学生都尊敬他,吴梦妍也不例外。她一边把接口拿过来,一边问:“这是……要做什么实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