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文蕾拍拍脑袋,语气歉然,“说不定真是我疑神疑鬼。既然案子都定下来了,我还是别继续纠缠下去了。倒是麻烦你,陪我走了这一趟。”
回到实验室时,是下午5点。天气越发阴沉了,风卷过地面,沙走尘扬,天上浓云积累。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实验室的灯亮着,我推门进去,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台台闪着金属冷光的仪器。教授不在,这倒是少见。他往常总会待到很晚,有时烦起来,还会把我轰走,留他独处。
我走到镜面衍生仪前,屏幕上是模糊的影像。这是对镜面空间的显示,其实谁都不知道那个空间是什么模样,仪器只是尽量依据物理原则模拟出二维影像。屏幕中间是一个球形,旁边则是模糊的影子,四周的数据正快速流动。
金属球放在支托上,寂静无声。
这情形,显然是教授正在做实验,却中途出去了,连衍生仪都没有关。我不敢乱动,怕弄乱了教授的数据。
在灯光照射下,衍生仪的棱角闪着白光。它是尖锐的直角,上面寒锋流转,让我看着都觉得眼睛痛。吴梦妍就是被这棱角撞破头部的,虽已擦去血迹,但看着它,我心里总是不太舒服。
实验室外已是一片黑暗,风低吼着,云间隐隐传来闷雷声。我打算离开,走到门口,打开门,一股风便吹了进来。
“叮”,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到了地板上滚动的金属球。我下意识地看向支托——漏斗形的支托里空空如也。我又往身后看去,风声呼啸,但——风应该还没有大到可以把金属球从支托上吹下来的程度。
球还在地板上滚动着,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我反手关上门,风消失了,实验室里的空气温顺下来。而球依旧滚动,绕过桌椅,绕过记录台,径直向我滚来。
这不正常。
地板虽然光滑,但滚了这么久,球的动能早该损耗殆尽了。而且从记录台到门口,地板有明显的上升倾角,重力势能会成为球的很大阻挠。这种情形,只能是通过衍生仪,操控映射在镜面空间里的球体使现实空间里的金属球滚动。
可是,现在衍生仪前面,空无一人。
一道惊电闪过,实验室内顿时被染成惨白。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背靠在了门上,屋外传来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凉意似乎顺着门缝传到了我的脊背上。
诡异的景象还在继续。
在我惊骇的目光中,球一路滚过来,碰了碰我脚尖,然后退开几米,在空旷的地板上滚动。它如同获得了生命,划出一道道轨迹,由左至右,繁复杂乱。
这时,门被推开了,我往前一个趔趄。回过头,教授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来了?”教授先发问。
我还没从刚才的惊骇中回过神来,扭头去看小球,它却正安静地躺在地上,球壁反射着灯光。我一下子愣住了,难道刚才看到的都是幻觉?
教授也看到了球,脸上露出怒气,说:“这是重要的实验器材!我只是出去上个厕所,你就把它掉在地上了?”
“我没有……”我指着地上静止的金属球,“刚才——”
教授生气时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我还没说完,就被他推了出去,“砰”,门重重地关上了。
雨在屋檐外滴滴掉下来,风吹过,雨珠落到了我身上。刚才看到的一切恍然如梦。我被雨滴惊醒了,缩着脖子,但仍挡不住满天雨水裹挟的寒意。
五、2015年1月,吴梦妍死前五个月
吴梦妍约我见面的那天,也下着雨。不过在1月初,雨细且凉,灰蒙蒙,像蜘蛛吐出的丝,绵密地笼罩了这所学校。
我按着吴梦妍给的地址,到了学校微机房五楼的活动室。门外站着几个学生,正在布置会场,一条横幅挂在前边,上面写着“C大科幻协会”的字样。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元旦,学校里的社团都在举办晚会。只是,我又不是会员,吴梦妍叫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掏出手机,打开吴梦妍昨天给我发的信息确认,没错,是这里。
昨天是年末,教授难得地放了我一天假。天气冷而阴沉,我在宿舍里宅了一天。到了晚上,我登上网,打开学院的群,群成员一栏里在线的全是男生。我点住鼠标往下拉,吴梦妍的头像跃入眼帘,灰色的,掩在一大群男生名字中间。
看着她的头像,我的手指停下了。我已经过了讨学妹欢心的年龄,但有件事一直很好奇,犹豫几下后,我连击左键,弹出临时对话框。
“你为什么要选物理学院?”打完这行字,我按下发送键。
对话框静默着。
半分钟后,我无奈地笑了笑,点了对话框的右上角,正准备关机休息,“嘀嘀”,一个消息弹出来。是吴梦妍,她的头像亮了,头像下是一行端正娟秀的楷体字。
“那学长怎么会选物理呢?”
“我爸爸是中学物理教师,从小我看得最多的就是物理方面的杂志。子承父业吧,所有的学科中,我只对物理感兴趣。”
“如果学长明天晚上有时间,去一个地方吧,到时候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选物理学院了。”
正想着,吴梦妍从活动室里走出来,笑着说:“学长真来了!我还以为你晚上有约会,不能来了呢。”
“我怎么会有约会呢?平常跟我打交道的女性,可能就只有居里夫人、丽莎·蓝道尔和吴健雄这些人了。”我挠挠头,看看四周,“你叫我到这里来干什么?”
很快,我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来参加晚会的人不多,活动室布置完了,也只有不到二十人。
但晚会的节目让我大吃一惊——没有歌舞,关了手机,十几人围坐一圈,唯一的节目是聊天,内容都与科幻有关。我不看小说,聊天中很多地方不了解,但能感受到他们的热情。一个男生说到某个科幻名篇时,激动得浑身颤抖:“地球在荒凉的宇宙中流浪,太阳遗弃了它,人类不得不放弃地面的家园,躲到地底。孤独的流浪持续了几百年……这篇文章我看了不下几十遍,但每看一次,仍会被它的宏大想象和悲悯情怀所感动!”
其余人纷纷鼓掌。坐我右边的是个戴眼镜的女生,提到一篇叫《伤心者》的小说时,她竟流下了泪水,眼睛和眼镜都闪着细碎的光。
眼前的景象让我震撼。这种久违的激情,在漫长的钻研生涯中,已经从我身上褪去了。我猛然发现,这么多年,我居然从未和别人谈论过我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和想象。
那个女生讲完,就轮到我了。我有些窘迫地看着左边的吴梦妍,她小声说:“你随便说什么……你就讲自己的专业知识吧。”
于是,在几十道目光中,我讲述了量子镜面的理论和研究过程。其他专业的人可能听不懂,但对于前沿科技以及王教授十数年如一日的钻研,他们还是产生了共鸣。
晚会结束时,协会会长让吴梦妍弹一曲,她欣然点头,抱着吉他,弹唱合吟。旋律很熟悉,我记得,还是那首《红岸1979》。旁边有人低声告诉我,这首歌是根据一部有名的科幻小说改写的。
歌曲唱罢,众人散尽,吴梦妍和我一同离开。在路上,她说:“现在你能明白我为什么选物理专业了吧?”
我点点头:“是因为科幻?”
“嗯,我小时候身子弱,总是躺在病床上,只有靠看书来打发时间。我最喜欢的就是科幻小说,那里面描写的宇宙星空、过去未来,都很迷人。”说到这里,她低下头,刘海垂下,遮住了她的前额,“你不要取笑我,喜欢这种胡思乱想的女生确实不多……”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真的没有!我觉得……”我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词语,“我觉得挺好。有的女生喜欢化妆,有的喜欢唱歌舞蹈,都还好……但喜欢科幻,肯定不是坏事。挺好的,挺好。”
她笑了起来,可能是为了缓解我的窘迫,继续说:“后来病好了,这个爱好却丢不开了。物理学是最贴近科幻的学科,所以,选专业的时候,我就没有考虑其他的了。那天,在实验室里看到镜面空间衍生仪时,我很感动。我只是喜欢那种天马行空的幻想,而学长和王教授才是真正能够把想象变成现实的人。”
我摸摸鼻子,不知说什么好。冷雨从夜幕飘落,我们没有打伞,雨丝贴在脸上、渗进头发里,像足肢冰凉的蝴蝶游弋而过。
“对了,快放寒假了,学长要回家的吧?”
“应该不会回去吧……”我叹了口气,“院长逼教授拿成果出来,说实验已经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和上百万经费了,再没有成绩,不好向学校交代。其实教授提出理论并且把配套仪器研制出来,已经很了不起了,许多伟大的理论都是在提出几百年后才有使用价值的。不过,院长也没有办法,文件工作并不比我们做实验轻松。”
“你今年肯定很辛苦了,”吴梦妍沉吟一下,猛然把头抬起来,露出笑容,“那我过年时给你寄一些特产过来,我家在自贡,美味的食物很多……”
她后面说的话我都没有听清楚。因为那一刻,我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这张在夜雨中绽放如白百合的笑脸上。
除夕那天,吴梦妍的包裹寄到了实验室。
里面东西很多,有香辣酱、鸭唇、燕窝丝,还有芙蓉蛋。最让我高兴的是,我在里面看到了一盒包装完好的牛肚火锅料。
教授一直在旁边看着,问:“是你女朋友给你寄来的?”
“不是,我没有女朋友,是个……”我犹豫了一下,“是个朋友。”接着,我吞吞吐吐地说了我和吴梦妍的相识。
“你对她很有好感吧。唉,这一年半来,真是辛苦你了。我以前也带研究生,但他们都吃不消,申请换导师。只有你,甘愿连过年都做实验。现在院长在逼成果,不然就停实验室的经费。我们辛苦一下,等出了成果,我给你放长假,让你去追她。虽然那个顾宇在追,但依我看,你的机会更大!”
教授的话有些动情。我鼻子一酸,连忙吸气,笑着说:“别光说了,我们先把实验停一下,炖了这个牛肚火锅吧?”
这个年,我是和教授一起过的,我们把所有的食物都吃完了,还喝了不少酒。教授醉醺醺地躺在宿舍的地板上,记忆里,那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笑。
六、2015年9月,吴梦妍死后三个月
量子镜面的第二次成果发布会,安排在省科技馆举行。鉴于上一次发布会上的意外,学校没有再安排学生做志愿者,而是雇了受过特训的工作人员,安保也密不透风。
记者陆续到场,中科院的几个专家也坐在了前排,这一切,都跟三个月前一样。我在一旁看着,心里百味杂陈。
发布会的前半场都笼罩在那场意外的阴影里,开场白索然无味,无非是量子物理的发展和前沿科技的应用。对于这一套,中科院的专家们显然已经熟悉,但碍于身份,依然正襟危坐着。后排的记者们却没有顾忌,开着录音笔,低头玩起了手机。
“下面,有请C大物理学院王坤教授。”主持人也发觉气氛尴尬,匆匆念完稿子,让教授走上前台。
教授的头发依旧蓬乱,脸色蜡黄,但眼睛罕见的明亮犀利。他跟学院领导点头致意,然后朗声道:“感谢各位到这里,来见证量子镜面空间的真容。为了节省时间,我直接说它的原理。众所周知,不管多么光滑的物体,都会有孔隙,就算是镜面,放大多倍后也会看到镜子表面的坑洼。那么,围绕着我们的空间,是不是也会有小到极致但密密麻麻的孔隙呢?这些孔隙连缀起来,会不会是另一个我们还未了解的空间?为了研究这个,我花费了十几年,不断摸索,最终,神秘的量子纠缠态给了我答案。
“量子纠缠的实质是微观的多系统之间的一种非定域关联。两个互为纠缠态的量子,能够跳出已知物理规律的束缚,产生超空间零时差的关联。量子通信业也是因此而产生,两年前,维也纳大学和奥地利科学院实现了143公里的量子隐态传输。试想,两个量子肯定不会无故跨越空间时间,在它们中间,一定有一个隐藏的空间在起过渡作用。”教授抬起头,扫视全场,眼神光彩熠熠地说:“一次,我对着镜子,看到里面的我和外面的我在同时运动,那一刻,我突然想到了量子纠缠。两个量子的同步运动,与镜子的投影十分相似。在我的试想中,存在一个类似镜面的空间,只要把物体投影进去,空间映出的像会反映到现实空间里——而这,就是我提出的量子镜面理论……”
这番话,在记者耳中枯燥无味,但坐在前排的中科院专家们脸色已经慢慢凝重,眉头紧蹙,仔细听着教授的每一句话。
我站在台下右侧,现在还没到我上场帮忙的时候。我在人群里四处看,发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文蕾。他也看到了我,冲我一笑,我点头致意。
“……我的理论很早就发表了,只是一直没有成果来验证它。但现在,你们可以看到量子空间存在的直接证据了!”教授说完,冲我点点头。我连忙上去,把镜面衍生仪推到台上,拉开幕布。
教授从口袋里拿出金属球,放在右手掌心,向前方展示:“这个小球,虽然材质只是普通的铝合金,但它现在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球。因为,我已经把它映射到了镜面空间。我的衍生仪,能控制镜面空间里的小球,从而对现实产生映射。”
这时,我已经把衍生仪打开,按下了量子通道的启动键。
“接下来,请大家相信自己的眼睛。”话音未落,教授猛地抽回手。
失去了手的支撑,小球却纹丝不动,悬浮在半空中。
专家们都面露惊讶,其中一个霍然站起,眼睛死死地盯着金属球。后面的记者也反应过来了,拥到前台,照相机对准教授和小球,闪光灯连成一片。
在一闪一闪的白光下,教授脸上的肌肉颤抖,声音带着嘶哑:“这里没有安装磁悬浮,小球下面也没有旋转桨,这不是魔术,更不是魔法——这是科技,是超空间控制!”
发布会很成功,结束后,好几家大型实验室找教授洽谈,希望进行合作研究。科技公司也联系到学院,商谈专利转让的事,毕竟超空间控制在信息、国防和科教等方面都有巨大的应用前景。
我负责收拾会场,忙到很晚才回宿舍。刚进门,电话就响了。
“你现在没事吧?”文蕾在电话那头说,“我忍不住好奇,今天去了发布会。有一些事情,想跟你请教。”
“你说。”我揉着眼皮,试图把疲劳从眼睛里面赶走。
“是这样的,那个小球为什么能被仪器操控?”
“仪器操控的,不是你看到的小球。我们在实验室里,已经把球投影到镜面空间里了,仪器能操控的,是镜面空间里的小球。而由于空间的镜像反射原理,现实空间里的小球也会随之运动。”我机械地念着,这个原理已经滚瓜烂熟,顿了顿,我问,“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