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置可否地笑笑。他说得太夸张,刚才盛装出场的吴梦妍确实漂亮,身材也好,但算不上倾国倾城,很多女生化妆之后都不比她差。
舞台上幕起幕落,终于到最后一个节目了。这显然是临时添加的,没有音效和背景,连灯光都很单调。但所有人都振奋精神,伸长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舞台。
吴梦妍便是在这些目光中走上台的。她卸了妆,脸蛋素雅,身上的长裙换成了简单的牛仔裤和T恤,扎着马尾。这时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低着头,抱住怀里的吉他。主持人给她搬了张椅子,她说了谢谢,声音很细。一束光打在她身上,她调了调音,然后轻轻开唱。
偌大的舞台上只有她,一张椅,一束光,一把吉他,和一首歌。
她唱的是《红岸1979》,不是流行歌曲,旋律也没有特别优美。但在我听来,每个音符都婉转悠扬,如絮纷飞。礼堂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刻意放缓呼吸,我眯眼看去,台上安静弹唱的身影深深印进我的脑海中。
我现在开始相信,顾宇其实没有吹牛,这样的女生确实能够轰动整个学院。
二、2015年7月,吴梦妍死后一个月
“丁零零”,门铃突然响了,将我从沉思中惊醒。我揉揉太阳穴,把手机放到桌子上,屏幕朝下,起身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年轻人,个高,瘦削,眼睛很亮。我有些疑惑:“您是?”
“我文蕾啊,你不记得了?”他笑着拍我肩膀,“本科时我住在你楼上,还经常去你们寝室蹭网!”
我想起来了。本科时物理学院和法学院的男生分在一栋楼,文蕾性子活跃,经常串门,毕业时我们还一起吃了散伙饭。“两年不见,你样子变了不少,我没有认出来。”我让他进门,沏了杯茶,“听说你一毕业就进了市公安局,成了警察?”
“是啊。这不,我就是为前不久那宗谋杀案过来的。”他也不客气,进屋就坐,端茶就喝,还皱着眉环视屋子。
我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继续说的意思,只得问:“那宗案子不是结了吗,凶手也找到了,还有什么问题?”
“案子是定了,但,”文蕾终于把目光落在我身上,犹豫了一下,“但有些地方不对劲。”
“怎么了?”
“那个叫顾宇的人,看上去不像是会杀人的样子。”
我点点头,却无言以对。知道凶手是顾宇的时候,我也不能相信,那个看上去憨态可掬的男生,竟然将吴梦妍电击至昏厥,然后残忍地按着她的头,把她往实验仪器的棱角上撞,让她失去呼吸,让她浑身冰冷。
“我干警察也有两年了,知道人不能看面相,有些人外表和善,心里藏着毒。但这个顾宇真的不同。”文蕾掏出一个U盘,递给我,“我今天上午又审讯了他一次,越发疑惑,就过来找你了解情况。”
我接过U盘,插进电脑里,里面只有一个影音文件。打开后,粗糙模糊的画面立刻充满屏幕,画面中间是一个呆滞木然的人,坐在审讯桌前,两眼空洞地看着前方。
“这是我调出的审讯录像,你仔细看。”文蕾指着屏幕。
屏幕上的人正是顾宇,两个月不见,他整个人都变了,瘦了很多,两颊深陷。文蕾走进画面里,坐到顾宇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开口说:“这是我们第七次见面了。听我说,我想帮你,如果人不是你杀的,就还有转机。”
顾宇抬头,漠然地看着文蕾,视线没有聚焦。他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嘶哑:“凶手是我。我杀了她,我应该被惩罚……”
文蕾无声叹息,打开记录本,说:“那按照程序再来一遍吧。顾宇,男,二十岁,C大物理学院大二学生,于2015年6月杀害同系女生吴梦妍,后自首认罪……对以上描述,你有什么要否认的吗?”
听到自己的罪行时,顾宇依旧呆滞着,过了很久,缓缓摇头。
“你再复述一遍行凶的动机和经过。”
“那天傍晚,我看到她……看到吴梦妍一个人走进实验室,就跟着她进去了。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在审讯室昏暗的光线中,顾宇抖着嘴唇,两手无意识地扭动,“她在打扫实验室,我想帮她,她坚持让我先走……我已经追求过她很多次了,但她都没有答应,我很生气。我得不到的,也不能让别人得到!所以我冲过去,把她电击昏,然后抓住她的头发,往仪器棱角上撞。只撞了一下,血就从她后脑勺流出来,我吓呆了,吓得放开了手。她很快就没有了呼吸,我很害怕……”
“从你杀害吴梦妍,到第二天上午被参加发布会的人看到,足足有十几个小时。这么长时间,你为什么不逃走?”
“我不知道去哪里……我杀了我最喜欢的女生,我害怕。我只是一直在看着她的尸体……”顾宇说着,身体颤抖起来,两行泪水从他眼眶里流出来,而他的眼睛依旧空洞无神。
画面里的文蕾叹口气,关上记录本。
电脑屏幕逐渐暗淡,我揉揉眼睛,抽出U盘,递给文蕾。窗外落日西沉,殷红的晚霞铺散开来,如同西天开了道伤口,流出鲜血。
“这里面有很多问题。一般因为愤怒而产生的冲动型杀人,都会直接采用最暴力的方式,很少会在撞击之前还将对方电击昏迷。”文蕾用U盘点着桌面,说,“而且据我了解,顾宇是个挺开朗的人,待人和善。他被吴梦妍拒绝也不是一两次了,就算这次被拒绝,也只是沮丧或者失落,不应该一下子跳到仇恨这种情绪阶段……在学校里学的知识我还记得一点,他这些行为,都违背了犯罪心理学的基本常识。”
我看着窗外的残阳,这种艳红的颜色让我怔住了。
“时候不早,我就不继续打扰了。”文蕾见我没反应,把U盘收好,走到门口时停住了,转头看着我,“判决书很快就要下来了。要真是他做的,怎么判都不可惜。但如果弄错了,就活生生毁了一个人,吴梦妍也死得不明不白。”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我身体一颤。
“你好好想想吧,要是有什么线索,随时可以找我。”
“等一下,”我走到门前,看着他,“为什么你会找我?”
“我调查过的,案发当晚你在宿舍,有很多人看到你,所以你肯定没有嫌疑。而且,”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而且我听说,吴梦妍死后,你很难过,连实验室都很少去了……你很喜欢她,是吗?”
我默默地走回桌前,屋子静寂无声,窗外暗了下来。我拿起桌子上的手机,翻过来,在昏暗的光影中,吴梦妍的脸被屏幕定格成如花笑颜。
三、2014年11月,吴梦妍死前七个月
第二次遇见吴梦妍,是在实验室里。
学院成立了一个前沿科技兴趣小组,作为福利,院长亲自安排了一个周末,让组员来实验室参观。
对于这件事,教授很不满,他才把金属球成功投射在量子镜面里,原本打算这周末进行调试。他涨红了脸,冲院长嚷道:“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一来,我们的工作就得停下了!”
“就是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懂,所以才让他们参观,他们是下一代的希望。”
“这句话我一个字都不信!”教授个子比院长矮,仰着头,稀疏的头发散落下来,“现在的学生早就没了虔诚的科学精神!他们学习就只是为了找份工作,从来看不到科学的魅力,更别说为科学献身!只有我们这代人还在支撑着。他们来参观,只是因为好奇和为了回去向别人吹牛!”
院长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办法,他们的学费养活了你的实验室。再说了,这次参观要拍照,要写成报告,年终的时候要展示成果。”他拍拍教授的肩,叹了口气,“你做实验,我做文件。”
到了这份上,教授只得哼了一声,一把脱下实验服,气冲冲地出了实验室。院长转过头,对我笑着说:“老王就是这个脾气,从大学到现在都改不了,你平时没少受气吧。”
我唯唯诺诺地点头,想了想,又赶紧摇头。
“呵呵。”院长温和地笑着,指了指四周的仪器,“待会儿兴趣小组的人来了,就麻烦你带着他们看看就行了,别太认真。”
于是,在那一群有着鲜活面孔的学生中,我看到了吴梦妍。我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不做停留,大声说:“院长临走前让我招待你们,但他没有给我经费去买水果拼盘和红酒、香槟,所以,能招待你们的只有四周这些实验器具。随便看吧,但尽量不要摸,更别去咬,不然,你们会发现这些玩意儿不但难吃,而且还很贵。”
学生们显然被实验仪器吸引了,没有理会我的冷笑话。那些线圈和指针在他们眼里还闪耀着神秘的光辉,但很快——我苦笑了一下——当他们学习到仪器的原理后,就会觉得它们是艰难而乏味的了。
“学长,”一个声音叫住了我,是吴梦妍,她指着实验室最里面,“那块幕布后面是什么?”
我一下子怔住了。我并不想向他们介绍那台机器,事实上,那块幕布就是我特意披上去的。
“那是王氏镜面衍生仪。”我低声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了,目光汇聚,落在幕布上。
“这就是王坤教授发明的那台,”一个男生回过神来,问,“那台能生成量子镜面空间的仪器?”
我转过头,看到了另一张熟悉的脸,就是在小剧场见到的叫顾宇的胖男生。我迟疑了一下,解释说:“不能说生成。因为量子镜面空间本身是存在的,这台仪器只是利用高能粒子的撞击,建立镜面空间和现实空间的量子通道,进行映射反应。”
“那实验成功了吗?”顾宇问。
我耸耸肩,指着仪器旁边的漏斗形支托,支托上有个乒乓球大小的金属球:“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是把小球投影到镜面空间了。但我们建立的量子通道很脆弱,总是被空间张力撕碎,小球很难受到程序的牵引。”
“等一下,”开口的是吴梦妍,“可是,量子是微观概念,怎么能让宏观小球通过量子通道进入那个空间呢?”
我赞许地看着她,笑笑说:“这个问题听上去才像是物理学院的人提出来的。没错,量子只能存在于微观环境下,一旦宏观化,很多规律都会失效。但这正是这台衍生仪的伟大之处。在它内部,模拟出了我们这个世界中最接近镜面空间的环境,大量的粒子在按照程序运动,就像机器的回路一样。当我们把小球接入仪器,那些粒子的运行轨迹就会改变,基于量子纠缠态,镜面空间里也会出现相同的变化,这样一来,就相当于小球被刻录进了镜面空间。我们管这个过程,叫‘投射’。”
“这个镜面空间真神奇……”吴梦妍看着仪器,轻声说。
“镜面空间是王教授发现的,为此,他花了十五年工夫。他当了我的导师之后,整整一年半,我没有看到一个亲人来找他。为了科学,教授跟家人断绝了联系,也没有妻子……”我环顾四周,“这里就是教授的家。这种献身精神,希望你们能够学习。”
学生们点点头。但他们的眼神里,多半是不以为然——科学而已,何必把自己弄成孤家寡人呢?
我低头苦笑。学生们散开了,留在衍生仪前的,只剩下吴梦妍。
她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过了很久,她才转身离开。
参观到下午就结束了,我把他们送出去,排在队伍最后的是顾宇。到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学长,你觉得她怎么样?”
我知道这个“她”是指谁。向外看去,11月的太阳明艳如火,反倒使吴梦妍的背影显得很模糊。我点点头:“是个好姑娘,参观之前肯定做了不少功课。”
“那学长觉得我有没有希望追到她?”顾宇有些不好意思,但仍看着我。
我一愣:“呃,或许吧……我对这种事倒是没什么研究。”我没有撒谎,本科四年,研究生两年,我一直单身。我把大量的时间花在了学习上,对我来说,感情比镜面空间要更难理解。
“其实我也知道没多大希望,她那么漂亮,学院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她。”顾宇讷讷地垂下头,但很快又扬起来了,“不过凡事总要一试的。她好像对量子力学很感兴趣,我决定以后好好啃书本,成为她学习上的榜样,那时候再下手,肯定事半功倍。”
“看来女生才是物理学前进的动力。”我笑着说。不知怎么,我对这个胖乎乎却斗志昂扬的男生颇有好感,可能是看到了我不曾有过却很向往的那一面吧。
“那到时候要是遇到学习上的难题,我就来请教学长好不好?”
“没问题,本科范围内的题目我都能解决。”我拍拍他的肩膀,郑重其事地说,“学长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四、2015年8月,吴梦妍死后两个月
法院下了对顾宇的判决书——关进精神病院。这是精神鉴定师多次诊断的结果,顾宇在大多数时候处于恍惚状态,神志不清,需要进行精神治疗。
听到这个判决,文蕾却不肯相信,给我打电话,让我陪他去精神病院里再做一次笔录。我其实并不想见到顾宇,但禁不住文蕾言辞恳切,便答应去了。
那是一个下午,天气阴郁,黑云低压,空气湿度很大,像要黏在皮肤上。凭着文蕾的证件,我们很快就在病房里看到了顾宇,他穿着白色病服,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眼眶几乎要凸出来。
他这个样子,让我恨都恨不起来,只得叹气。
“你认识这个人吗?”文蕾指着我,眼神凿凿地看着顾宇。
顾宇用空洞的眼神看了我一眼,呆滞地摇头。我敲敲桌子:“是我,以前你追吴梦妍,还找我请教了很多题目。你不记得了?”
听到吴梦妍三个字,顾宇的眼皮跳了跳,但立刻又归于平静。
文蕾和我对视一眼,我们都露出无奈的表情。他拿出笔记本,说:“那你再说一遍当时的经过。”
顾宇抖着嘴唇,机械地开口,说了谋杀吴梦妍的情形。他的叙述断断续续,但描述的情景让我很难受。说到一半,我猛地站起来,走出了病房。
身后,顾宇还在讲述,声音飘忽如幽灵。
我站在走道里,倚在墙上。病人们打我身边走过,都是一脸木然,目不斜视,似乎我不存在。
文蕾很快就出来了,冲我苦笑摇头,显然,这次也没什么收获。
走出医院的时候,文蕾皱着眉头说:“因为杀人导致情绪剧变的也有,但像顾宇这种变得呆滞的,很罕见。而且他什么都不记得了,却单单把凶杀的经过记得清清楚楚……”他猛然站住,看着我,“你说,他会不会是被催眠了?”
我摇摇头:“不可能,只有在电影和小说里,催眠才会那么神奇。在生活中,催眠只是一种暗示,它不会让人去做违背意愿的事情。人脑有很强的防御机制,除非被直接控制,否则不会产生危害自身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