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能猜到,她是在发朋友圈。内容可能是——“刚刚有个傻×撞过来,躲不开,只能坦然接受。有时候生活就是这样,以必然的心态,面对偶然的事故。”当然,文字下面必然附带着一张她的自拍照。我环视四周,各种各样的畸形人体挤在车厢里,有的眼睛移位,有的脖子横长,但都不说话。每个人都在玩手机,车厢里一片死寂。
我却听到无数咚咚声响,不重,却也不绝,像是隔着厚厚云层传来的闷雷。
如果以前的人看到这幅场景,肯定会觉得是一幕诡异的哑剧,不寒而栗。但现在,是异变时代,人人都感激这些身体异状。他们说,这是自然的选择,是身体对快节奏生活做出的适应和改进,是人类在进化树上爬得更高的铁证。
是吗?
我不这么觉得。我喜欢看一些老电影,在幽暗的屋子里,全息投影仪勾勒出那些旧时代的悲欢离合。那个年代,嘴只用来亲吻,眼只用来凝视,人们感情亲密,亲密得容不下手机。他们白天步伐不快,他们夜里彼此相爱。
一到公司,经理就叫我跟他一起去谈事。
“我还有策划没写完……”我支支吾吾地说。
“别磨叽了,跟我去!”经理仰着头看我,颌下的那个小洞如同一只嘲弄的眼,“你给我听对方的心跳,看他们有没有在报价上撒谎。”
忘了告诉你,我也是异变者。正常人的耳郭是扇形,而我是喇叭形,仿佛脑袋侧面长了两朵肉花。这种结构的耳郭,能让我听到附近人的心跳,咚咚咚,咚咚咚,那些沉闷的跳动声永远在我耳畔响起。相信我,你不会想体验这种感觉的。
我和经理在一家高档会所等对方公司的人。“这可是一桩大生意,弄好了,我的好处就不提了,你的业绩肯定能上去。”经理对我说,“到时候给你弄个隔音效果好的办公室,你就可以清静一些了。”
我点点头。经理总是给我们画饼,早听厌了。
说着,约好的人来了,一男一女。我感觉发生了什么事情,往四周看看,但一切如故,没什么变化。那姓赵的男人伸出手,我赶紧去握。
我的心里仍然诧异着。
“我叫阿芷,是赵先生的助理。”女人也伸出手,圆润修长的手,毫无缺陷。我看向她的脸,秀气精致的五官,毫无畸变。
在疑惑的同时,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感觉到不对劲了——那永远纠缠着我的咚咚咚心跳声,在阿芷出现的瞬间,不见了。像是一轮太阳在她身后升起,喷薄出黎明,黑夜退却。久违的安静包裹住了我,我深深吸气。
“还愣着干吗!”经理不满地提醒我,我连忙跟这个叫阿芷的合作方助理握手。
接下来,就是冗长的商业谈判了。经理好几次暗示我,但我无视他的瞪眼,沉浸在新奇的感觉中。
生意还是谈成了,只是成交价比预期要高很多。为了这,经理肯定不会轻饶了我,但没办法,我听不到别人的心跳声了。我欣喜若狂。
庆祝宴是少不了的,谈完后,我们四人在附近的餐厅吃饭。经理跟赵先生喝酒,浑然忘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互相揽着肩膀,称兄道弟,推杯换盏。但事实上,经理每喝下去一杯,酒液都会顺着颌下的小洞流出来。这是他的异变机制,凭着自动过滤酒精的小洞,他在酒场上战无不胜。
但他没看到,赵先生的后颈也张开了许多细小的孔,如鱼嘴呼吸般开合,一缕缕酒精蒸气冒出来。
我和阿芷坐在一旁,看着他们醉醺醺地彼此欺骗,都默然无语。
阿芷和赵先生走后,经理立刻收敛了醉容,冷冰冰地看着我:“叫你出来,屁用没有,让我多花了那么多钱!等着被收拾吧!”
说完他就走了。但我没有去追,因为,在阿芷的身影离开我视线的一瞬间,那些恼人的、沉闷的、杂乱的心跳声又响起,“咚咚咚”,包围着我,像战鼓在敲,像厉鬼在啸。
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数水饺数到两千多依然睡不着。我以为早就习惯了心跳声,刻意把它处理成生活的背景音,但今天尝到了“安静”的滋味,便再也无法忍受这深夜里无处不在的沉闷声响了。
你给了一个瞎子三天光明,再让他重堕黑暗,他会很快发疯的。
我不想发疯,于是找出阿芷的名片,拨了电话过去。
“喂,您好?”一听到她慵懒的声音,四周的心跳声就像退潮一般消弭。我舒服地打了个颤,上一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告别处男的那一刻。
“喂?”
我有些慌乱地说:“我们白天见过的。”
“哦,”她听出了我的声音,“那你有什么事情吗?”
“没,没……不过你能不能不要挂电话,把电话放在枕边,然后你继续休息?”
“为什么?”
我犹豫一下,还是实话实说:“我想听你的呼吸声,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那边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她要挂了电话,或是已经睡着了的时候,才传来她的声音:“可是,手机会有辐射的……”
“那你可以插上耳机,手机远一点,把话筒靠近你。我明天会把话费给你充上的。”
“那……好吧,晚安。”
我从来没有睡得如此香甜,醒来后,精神饱满地走在大街上。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到了公司,连经理对我的冷嘲热讽都不放心上。
一整天,我都在跟阿芷聊天。想来她上班也无聊,消息都会回,就算有什么事,也不会超过半小时回复。她对我昨晚的举动很好奇,于是我跟她说了心跳声折磨我的事情。
“真是可怜,其他人的异变都是为了更方便,你这个却是病。”她打出这么一行字。
这行字却让我鼻子一酸,几乎落泪。我缓慢敲出“你就是我的药”,想了想,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删掉了。
邻座的王美丽见我对着屏幕神态古怪,凑过来看,我连忙挡住。“什么嘛,小气!”她气鼓鼓地坐回去,“有什么好稀奇的!”
我懂王美丽的心思。在许多场合,她或明或暗地向我表达过好感,但我始终敷衍过去。她其实长得不算难看,甚至从某些角度看,也会让人心跳加速,脾气也不错,只是——她的右手掌心凹陷,手背拱出好大一个凸起,而且只有食指、中指修长灵活,其余三根指头已经退化成肉瘤。
这是她的手为了握鼠标而进行的异变。
我生活在一个人人都在异变的时代,却从心里抗拒这种畸变。哪怕,我自己都是异变者。
但好在,阿芷不是。
晚上,我约了她去吃饭。她打扮得很简单,牛仔裤,短袖T恤。脱去了职场的盔甲保护,这么看来,清秀简雅。更重要的是,牛仔裤和T恤的组合勾勒出她的身材。
我悄悄打量。曲线没有到那种让人喷鼻血的地步,但自然圆润,没有任何异变的特征。
“你在看什么啊?”阿芷有些嗔怪。
我连忙打哈哈,开始点菜。接下来的过程并不稀奇,跟所有年代的约会一样,浅酌慢食,不紧不慢地聊。我找到很多话题,这个过程真好,没有心跳,只有微笑。
吃完了,我送她回去。
“别打车了,走走吧。”她说。
正合我意。
以往都是行色匆匆,现在慢慢游荡,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长又缩短。街上有风,她耳畔的发丝流转。一辆辆车从我们身边驶过,车灯划出很长很长的流光。一切,都像是旧时代的某部电影。
街的对面走过一群女孩,穿着都很清凉。她们嬉笑着,走几步就会停下来,各自掏出手机,用长到夸张的手臂斜举起来,咔咔拍照。这种手臂变长的异变,是为了自拍而激发的。
我转头,看到阿芷慢慢走着,她的脸在路灯下只是一个剪影。
我们彼此建立好感的过程并不比任何一部爱情电影更曲折离奇,所以我就省略了吧,我要跟你说的,是阿芷的迷人之处。
当然,只是对于我的迷人之处。
她竟然也看老电影!
这个发现让我欣喜若狂,在这个冰冷的钢铁丛林里,人如蚂蚁,每天地铁把一车一车的工蚁送到巢穴,工作一天后,工蚁们又挤进地铁,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蜗居。整个城市就这么运转着,井井有条,忙忙碌碌。而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一看过时的电影,是多么难得啊!
她对异变者的看法也跟我不谋而合。什么进化的选择,都是人们在欺骗自己。其实身上这些异化,只不过是核泄漏和工业污染所催化的畸变,哦,或许无处不在的手机辐射也帮了点忙。人类已经偏离了进化树的主干。
我经常约她出来,在小小的屋子里看一场电影,然后讨论爱情、生命和一切。窗外人群熙攘,屋内时光静缓,再也没有逼人疯狂的心跳声了。
我也会约她去打球。我们打羽毛球,她的球技不错,我只能凭借体力优势偶尔赢得胜利。不过让我觉得纳闷的是,她的脸上从不流汗,即使身上已经汗流浃背,脸颊依然光洁。
当然,你感兴趣的那一方面,我们也会做。我们大约在认识的一个月后有了第一次性爱,很美好,但我不能向你讲述细节。我能说的是,脱去衣物后,她的身体更加完美。她是异变时代唯一的例外。但她从不留夜,再晚也离开,面对我的挽留,她总是说还没有准备好。
两家公司的生意谈到了后期,双方表面上都很满意,于是,又是一次聚餐。两个领导互相斗酒,阿芷也被灌了好几杯,她不胜酒力,很快就晕晕然了。
聚餐结束时,已经接近午夜。阿芷坚持一个人回去,我本来都答应了,但看她走路有些歪斜,还是从后面揽住了她。她几乎已经失去意识,靠在我肩上,吐气如兰。我脖子上潮起潮落。
我拦了辆出租车,驶到我家,我一路扶她上楼。
我住在一个很普通的小区,家家窗口漆黑,仿佛沉默的巨人在凝视我们。我开了门,扶着她简单洗漱。她闭着眼睛,对一切浑然不觉。我擦拭她身体的时候,再一次惊诧于造物主对我的恩赐。
已经太晚了,我没有心情做其他事,抱歉让你失望了。我只是扶阿芷上床躺下,自己也躺在她旁边,享受这舒适的安谧。
“晚安。”我对她说。
她似乎已经睡着了,哼了一声,不知道梦见了什么。
我支起身子,越过她去关灯。这时,我的眼角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下意识地朝下看。
是阿芷。
她的脸在变化。
本来清秀的五官慢慢松散,向四周摊开。眼耳口鼻还是眼耳口鼻,但都向外扩展了几厘米,原来紧绷细致的脸颊变成了软绵绵的一团。
我心里一片冰凉。
这才是阿芷的本来面目,为了省去化妆时间,她的五官能在肌肉驱动下恰到好处地紧缩,组成好看的脸。她一整天都在绷紧着脸中过活,只有睡觉时肌肉才会松开。这是全新的异变,是对自然美的摒弃,在这个畸变的社会里,她活得如此吃力,如此小心翼翼。
我颓然倒下。咚,咚咚,咚咚,那些沉闷的声响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剧烈,都密集,在午夜里如同潮水一样涌过来,将我淹没。


第8章 生死镜
一、2014年9月,吴梦妍死前九个月
刚出实验室,空气就变得清新多了。透过窗子,我看到教授还在里面,他面前的显示仪上流过一大串数据。灯光照亮了他略带憔悴的脸。
我叹了口气,在实验楼旁取了自行车。路过小剧场的时候,里面传来了喧哗声。我突然想起,今晚我们物理学院的迎新晚会要在这里举行。
读本科时,我也曾去过几次迎新晚会,但每次去都只看到台下冷清台上落寞的凄凉景象——物院素有“和尚院”之称,没有女生就没有热情,尤其是这种文艺活动。但现在,里面的鼓掌叫好声如海浪般传出来,在夜晚的校园中格外明显。我想了想,把车停在墙边,锁好,然后从小剧场后门挤了进去。
台上正演着一出古典话剧。几个男生穿着松垮垮的长袍,围成一圈,不断用怪异的腔调来戏弄中间的女生。他们扮演的是篡位逆臣,虽然没有表演经验,但经年累月地在宿舍里打游戏看片,早已身形佝偻,表情猥琐,倒很符合角色气质。
我踮起脚,看清了被他们围住的女生——她穿着花褶长裙,裙裾曳地,腰间束了丝带,勾勒出妙曼身躯。她站在舞台的光晕下,像一个沐光而生的精灵。
她突然挺直身体,冷眼看着四周的男生。聚光灯落在她身上,眉眼流辉,她大声斥责乱臣的不忠不义。乱臣们不敢反驳,更加佝偻了,颤抖着后退到幕布后面。她也弯腰鞠躬,然后隐进幕后。
台下掌声雷动。主持人走上舞台,宣布下一个节目开始。但已经没有人在意了,观众们纷纷起身离开。我身旁的男生也站起来,胖胖的脸上挂着笑容,估计还在回味那个女生刚才的模样。
转眼间,小剧场便空了许多,坐在第一排的院长环顾四周,脸色有些难看。学生会会长察言观色,连忙走上台,从主持人手里抢过话筒,拍了拍,说道:“非常对不起,现在插播一个通告——由于工作失误,之前的节目单出了错误。在晚会的最后,还有一个由吴梦妍同学表演的节目,请大家——”
正往外涌的人群顿了顿,突然同时转身,疯狂地往里面挤。那个胖男生又回来,见我在看他,不好意思地笑笑,问:“你也是来看吴梦妍的吗?”
我摇摇头:“我刚从实验室出来,路过小剧场,看到是迎新晚会就进来看看。”
“实验室……你是学长吗?”
“嗯,我研二了,导师是王坤教授。”
“噢,我知道王教授,学院里最拿得出手的就是他的量子镜面理论,发表在《科学》上了!听说学校很早以前就专门立项,拨了好大一笔款让他研究,学长能跟着他,肯定很厉害。”男生看我的目光里露出敬佩,“我叫顾宇,大二了,请学长多多指教。”
这时下一个节目开始了,是诗歌朗诵,几个男生站在台上干巴巴地念稿子。我转过头,四周挤满了人影,问:“今天很热闹,我记得前几年的迎新晚会,来看的人都少得可怜。”
“嗯!”顾宇一下子兴奋起来,“都是来看吴梦妍的。”
这是第二次听他说到这个名字。我问:“吴梦妍是谁?”
“学长居然不知道?嘿,她可是今年这一届新生的院花!”
“反正也没有竞争对手。”
“学长不能这么说。虽然院里女生不多,但就算拿到别的院系里比,吴梦妍也不会差到哪里。”顾宇凑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报到那天,高年级学生要带新生熟悉校园。为了争取带吴梦妍的名额,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当众吵了起来,差点就动手了。结果文艺部长乘机下手,不但带她游了学校,还把她拐进了文艺部,让她参加晚会。消息一传出,大家都跑过来了,想看看这个没说一句话就把学生会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