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司问：“对了，现在下雪，是气候好转的征兆吗？”
哈罗德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回答。
他们走到校道尽头，然后互相道别。哈罗德低头往宿舍走，没迈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奔跑声。他刚回头，就看到了贝司的脸。
她穿过雪夜而来，与哈罗德拥抱，然后亲吻他的额头。
那一瞬，天地寂静，哈罗德只听得到雪花在耳边划过的声音。
一直到宿舍，他都还在回味。
“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室友好奇地问他。
“没什么，在思考能源转换效率改进的问题……”哈罗德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说，“对了，你怎么回来了？你没去外面跟他们狂欢吗？”
“狂欢？为了下雪而狂欢吗？”室友鄙夷地看了一眼外面的喧哗，“他们还不知道大难将至。”
是的，之前哈罗德不回答贝司的问题，就是不想打破她美好的期望——下雪并不是吉兆。
恰恰相反，冬雪降临，意味着霍特星围绕太阳运动的椭圆轨道已经扁到了极致。星球运行至轨道的长轴，才使得霍特星拥有冬天，而现在，一定是长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长度，长到太阳的热量都不能送达。
长轴变长，那么，短轴势必更短。
下一个夏天，高温会比以往任何一年都剧烈，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熬不过去。
“咦，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哈罗德诧异地问。
“我虽然没有你成绩好，自己推断不出来。但是，”室友得意地说，“我加入了一个组织，是组织里的人告诉我的。”
哈罗德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室友不像以前一样沉迷虚拟游戏了，经常出去，半夜才回来。有时候，室友还会认真地看书，但都是《航空史》《浩瀚宇宙》一类的宇航科普书籍。自从科研院宣布航空学对解决高温危机无用后，这些书就被废弃了，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找到的。
“你说的组织，难道是……”
“对，就是新家园联盟！”
哈罗德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说：“你疯了？逃离派一直在质疑政府，质疑科研院！”
“那是因为它们值得质疑！”室友郑重地说，“我以前浑浑噩噩，活一天是一天，加入联盟后，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和毅力！”
新家园联盟是近几年兴起的民间组织，他们宣称开辟新家园才是解决高温危机的唯一办法，主张在宇宙中寻找合适的行星，进行全体移民。但在可探查的宇宙空间里，根本没有适合人们居住的星球，而且宇航的发展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以霍特星现在的困境，根本没有余力研制航舰。所以政府一直没有采纳他们的意见，而对此反感的人，更是直呼其为“逃离派”。
室友握住哈罗德的手，说：“你听我说，政府把唯一的希望放在科研院是错误的，现在唯一能够拯救霍特星的方法就是去宇宙寻找新的家园！而科研院的那些呆子，哦，简直愚不可及，全都在想破脑壳，想怎么能够发明降温的玩意儿——而这是不可能的，能量守恒是一道大槛，转换效率也不可能达到百分之百。这颗星球已经没救了，科研院却还在自欺欺人！”
“但科学这种事，很难预料的。说不定有人能突破能量守恒的壁垒呢？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能够改善星球的气温……”
“高温危机爆发已经有三百多年了，科研院想出解决办法了吗？”室友用激动的语气给出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没有！”他深吸口气，继续吼着，“相反，温度从以前的八十七度，上升到了现在一百多度！他们在能源上面的大量消耗，加剧了气温的升高。”
最后，这场争论谁也没有劝服谁。
哈罗德还是跟以前一样刻苦学习，室友却不再翘课和沉迷游戏了，整天在学校里活跃着，劝说其他人也加入新家园联盟。
一天下课后，哈罗德路过广场，看到许多学生挤成一团。他走上前，从别人的窃窃私语中了解了大概：室友为了吸收成员，把新家园联盟的创始人请到了这里，给学生们做演讲。
人群中间搭了个台子，联盟创始人站在上面，清了清嗓子。
哈罗德觉得声音有些熟悉，仰起头，看清了那个人——竟然是哥哥杰森！
自从哈罗德到学校后，就很少见到哥哥了。即使是假期，哥哥也总不在家，问他去干什么了也不说。哈罗德倒是乐得清净——他和哥哥关系并不好，总被管着。当初，两人还为上不上学的事情大吵了一架：哥哥认为上学没用，哈罗德则坚持要学习知识进入科研院。虽然最后哥哥无奈之下屈服了，但两人的隔阂怎么也消除不了。
现在的杰森已是身形魁梧，目光犀利如炬。他俯视着学生们，侃侃而谈：“……有些人把我们叫作逃离派，觉得我们在如此危急的关头没有和他们站在一起想办法对抗高温。他们觉得我们不明事理，在捣乱，在起哄。但真正不明事理的，是他们！他们把希望放在新科技上，科研院耗费着所剩无几的资源，却没有一丝成果！”
哈罗德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仔细听。
“从古至今，霍特星的温度都在升高。当然，同时我们也在进化——与古人相比，我们有了新的皮肤和体液，现在更能耐高温，更能抵抗强辐射。但遗憾的是，在自身进化与环境恶化的搏命赛跑上，我们已经开始落后了。”杰森举起手，指向天空，初春的阳光披在他身上，似乎随时要将他熔化，“你们看头顶上的太阳，这颗恒星，这个恶魔，正在逐渐把我们的星球向它拉去。温度以我们想象不到的速度上升着，最新的数据表明，二十年后，我们都会成为肉干！
“而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寻找新的家园！宇宙何其之大，星辰亿万，总会有适合我们生存的星球！而政府对这唯一的解决办法视而不见，他们的无作为正在将我们一步步推向坟墓！”
学生们拼命地鼓掌，并发出愤怒的呼喊。
“加入我们吧，一起来拯救霍特星！”杰森伸出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底下的人。
这极富感染力的演讲，让学生们蜂拥上前。室友崇敬地看着杰森，然后给同学们发放入会证。
“咦，哈罗德？”耳畔传来贝司的声音，“你也对逃离派有兴趣吗？”
哈罗德听出了贝司语气里的不悦。她父亲是参议长，一直在大力扶持科研院，她自然抵触新家园联盟。
“我只是路过而已，”他连忙说，“我依然相信科研院是我们的希望，而我的目标就是加入科研院。”
贝司笑了起来，牵起哈罗德的手。
这时，杰森挤开围着他的崇拜者们，向哈罗德走来。他显然是隔着人群看到了自己的弟弟，满脸微笑，说：“嘿，我才发现你。”
贝司皱起眉，问哈罗德：“你认识他吗？”
哈罗德看了哥哥一眼，又看着贝司，摇摇头，低声说：“不认识。”
他拉着贝司离开了人群。他知道哥哥在身后看着自己，但他没有回头。
临近毕业时，室友被开除了。原因是他私自组织集会，扰乱了学校的纪律。他离开的时候，没有向任何人道别。
哈罗德回到宿舍，蓦然发现室友的床铺已经空了，而自己的桌子上留着一张字条。
字条上写着一首诗：
我恨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的星球已经老迈
炽热的恶魔笼罩一切
蒸干了大海
撕裂了云彩
连空气里都是伤害
如果让我选择
我宁愿在出生之前就被深埋
我恨这个时代
这个时代的人们已经无法再爱
所有人都在高温中忍耐
忽略了老人
遗弃了婴孩
连美丽的她都排在视线之外
如果让我选择
我宁愿向着无尽的黑夜跪拜
……
哈罗德怔怔地看完这首诗，怅然叹息，良久无语。
4
哈罗德和贝司进行了一场毕业旅行。
那正是春夏交接之时，气温在以每天几度的速度飙升着。他们乘列车去往海边，一路上，看到原来葱茏的植物纷纷枯死，大地开始龟裂，仿佛这辆列车带着他们驶离了春天。
他们到海边后，更加感受到了温度剧变的影响。
这里白天炙热，阳光毫不留情地灼烧海面，蒸汽腾腾。而夜晚气温稍微一降，水汽就凝结在一起，浓云卷积，化为倾盆大雨。他们每晚都能听到哗啦哗啦的雨声，有时候哈罗德睡不着，就听着雨声从黑夜到黎明。
后来的一个中午，哈罗德正在休息，突然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他循声而出，望向大海，透过浓重的蒸汽，海面在他眼中呈现出翻滚的姿态。
这不是风吹起的海浪，而是大海在沸腾。
整片海洋，都被煮沸了。
海面高低起伏，翻腾不休，不时有巨大的泡泡从海底升上来，在表面炸开，爆出轰然巨响。这景象一望无际，既浩壮，又令人绝望，哈罗德看着看着，竟幻觉是一大群远古巨兽在海面上狂奔，引颈嘶吼，怒卷而来。
还没进入夏天，温度就已经高到了这个地步。
从海边回来后，哈罗德完成了毕业考核，顺利进入科研院。
但很快他就后悔了——这里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在他的印象里，科研院里的人应该都是人才精英，全都在埋头钻研，所有能解决高温危机的技术他们都不放过。他们应该蓬头垢面但眼露锋芒，应该身形佝偻但手指灵巧，应该不善交际而精通科学。
然而，这里笼罩着比高温更令人窒息的官僚作风。
许多研究员都不是通过正当途径进来的，他们无所事事，把从政府分配来的大量能源私用。从上到下，无一不贪。资格越老，贪得越厉害，新来的研究员只能忍气吞声。
带哈罗德实习的主管甚至直接跟他说：“这里跟学校不同，见到什么千万不要惊讶。这里有这里的规矩，先来后到，长幼尊卑……懂了吗？”
哈罗德其实不懂，但还是点点头。
哈罗德申请的科研项目是提高制冷仪的转换效率，开始一直通不过。后来，经过主管的暗示，他咬咬牙，把自己的电量供给分成几份，送到了审批渠道中的各个官员名下。如此，他的科研申请才批下来。
几经周折，哈罗德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做科研了。
这一年夏天，外面热死的人不计其数，大街上每天都会多出很多尸体。而哈罗德待在实验室里，潜心钻研。
近一年后，他终于开发出了优化制冷系统。这套系统能收集机器的散热，进行热能循环，大大减少了耗能。最终的测试结果显示，新系统的能源利用效率，由原来的67.866%上涨到了前所未有的69.352%。
这是三百多年来能源利用效率涨幅最快的一次。
主管起初不敢相信，直到检核数据测出来后，才揉揉眼睛，激动得浑身颤抖。他握着哈罗德的手，声音里带着哭腔，说：“这是震惊世界的进展，虽然不到两个百分点，但可以节省下难以计数的能源……我替整个霍特星感谢你……终于，我们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研究员。”
说完，他弯下腰，很久都没有直起来。
哈罗德从未见到主管这么诚挚和激动，有些不知所措。
“你放心，我亲自去跟参议院汇报，一定要让你的新系统尽早量产。”
很快，科研院就公布了一份报告，详尽地阐述了新系统的原理和应用前景。报告的内容与哈罗德的实验记录一模一样——除了，署名是主管的名字。
主管被授予科研院的最高奖项，拥有普通人五倍的用电额度。政府将他的头像发在官网上，冠以英雄之名，饰以荣耀之辞。
看到主管头像上的那一脸正派，哈罗德突然想起了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这里有这里的规矩……”
但真正让哈罗德下决心离开科研院的，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
贝司要结婚了。
“对方是参议员，”贝司说，“现在逃离派的势力越来越大，爸爸要稳固地位，希望通过他来拉拢其他人。”
哈罗德悲伤地问：“那，你是怎么想的呢？”
“你知道的，我想跟你在一起。”贝司轻轻抚摸哈罗德的面庞，似乎要把他脸上的悲哀抹去，“但是你在科研院里一年多了，还只是普通的研究员，我父亲不会同意的。”
“可是，我研发了新系统！”
“我相信你，可是，别人会吗？”
哈罗德沉默了。
他的沉默伴随着软弱。他没有能力夺回自己的研究，事实上，在他心里，研究报告署谁的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霍特星能够因他的努力而得以喘息。但他没料到，他的这种软弱和随意，使贝司离开了他。
贝司走后，哈罗德消沉了很久，终日躺在床上。
直到一个电话打过来。
“谁？”他无精打采地问道。
“是我，你的哥哥。”杰森的身影被全息屏幕投射出来，定定地看着哈罗德，“我听说了你的事情。”
哈罗德不知说什么好。自从那次学校演讲后，两人再也没有联系过，他以为哥哥不会原谅他，而且哥哥那么忙。但现在，一听到哥哥的声音，他就有些哽咽。
过了很久，杰森说：“现在，你知道科研院不配承担起人们的希望了吧。过来跟我们一起干吧，我们需要你，你也需要我们。”
5
杰森组织了一场游行活动。
与多年前的集体自焚不同，这次示威更有谋略，而且声势浩大。网络、纸媒和街道，都被他们利用，新家园联盟的近百万追随者倾巢而出，拥堵政府门口，轮番进行激昂演讲。
不久之后，政府终于扛不住，与杰森谈判，最终决定成立“外星球事务局”。
这个机构是双方妥协的产物，它主要负责搜索来自外太空的异常信号，从而辨别是否有能够孕育文明的星球。政府承诺，如果发现了宜居星球，就考虑星际移民的事情。这其实是一个空口承诺——宇宙空间广阔，星辰众多，就算有外星文明向宇宙发射了信息，也很难被霍特星接收。即使那些信息突破重围来到了这里，但众所周知，宇宙里布满了各波段的信号和辐射，喧嚣繁杂，几乎不可能被过滤出来。
但对杰森来说，这是政府的第一次让步，他不得不接受。
哈罗德主动要求负责外星球事务局。
“你要想好，”杰森说，“这份工作一点都不轻松，任务重，而且很乏味。政府只拨了一个二十台的雷达矩阵，功率不大，所以更要时时刻刻盯着，不放过任何接收到的信号。”
“嗯，我知道。我想为联盟做点事情。”
“好吧。”
除了哈罗德，杰森还派了几个人——其中包括哈罗德大学时代的室友，来辅助他完成工作。
刚开始，人们对这个新成立的部门很感兴趣，每天都有人来询问监测异文明的情况。但每次人们都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