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足够多后，他们决定做点什么来改变困境。不知是谁的提议，这些人走到街上，集体高呼，让科研院给他们再分配电量。几千人聚集起来，银白色的皮肤连成一片，如同沸腾的液体金属。
杰森在家里待得实在无聊，跟哈罗德打赌说：“你猜科研院会不会同意他们的抗议？”
“会吧。”哈罗德说，“毕竟那么多人都去了。”
“真是幼稚！”杰森大笑，“我赌科研院不会！”
“为什么？”
“因为这个头不能开。一旦满足了他们的要求，就会有更多人去要电的，那时候就更麻烦了。再说了，资源那么紧张，高官们自己都不够享受的，怎么会给其他人呢？”杰森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严肃，一点都不像十三岁的孩子。
而事实也证明，杰森赌胜了。
从头至尾，没有任何消息从科研院里传出来。合金大门紧闭着，其上有嗡嗡的振鸣，表示门上是通了电的。几个示威者忍不住去撞门，在接触的那一刹那，高压电流贯通了他们全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这些人就成了焦炭。
人们却仍不愿意离去。
太阳低低地俯视大地，每一缕光线里都有逼人发狂的炙热。示威者们渐渐失去了希望，他们的高呼不再昂扬，眼神也灰暗起来。
但他们仍不愿意离去。
到了示威第五天的傍晚，街上突然有人大喊：“哇，出事了出事了，快去看啊！”
哈罗德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杰森，后者正准备出门。
“不，你不能去。”
“那你怎么能去？”
“因为你还是小孩子，而我不是。那种场面，对你不好。”
哈罗德不服气地说：“可你才比我大两岁！”
“我是你哥哥，要照顾你！”杰森用细长的手指指着弟弟，银色指尖被夕阳凝出了一颗光粒，“不准出去，给我老实待在家里！”
但杰森出门后，哈罗德还是偷偷溜出家，发现人们都在向城外走。甫一出门，一股热风就迎面扑来，虽是近晚，高温依旧牢牢笼罩这颗星球的表面。
他顶着热风，离开高楼林立的城市，跟随着人群来到了郊外。黑暗已经降临，炎热却未退却。热风如群兽般在旷野上奔腾。来到城郊，哈罗德身材瘦小，穿过了拥挤的人群。然后，他看到了令他震惊的场面——自杀。
示威者们静默地站着，身上全部淋满了刺鼻的火油，这让他们的皮肤不再银亮。夜幕沉淀，黑暗围绕在他们周围。
他们前方有几堆灰烬，火还未灭，焰光一闪一闪。他们的脸被照亮了，瞳仁里跳跃着火苗，但他们的神情比黑夜更加沉郁。
因为，科研院依旧毫无消息。
“请让我们活下去！”一个人对着夜空，大声喊道。
夜空当然无法回应这句呼喊。
于是他向前走去，他的步伐很缓慢，似乎在害怕。但他没有回头。他走到灰烬前，一步踏进去，“呼呼”，暗红色的火焰顿时弥漫而上，将他整个身体吞噬。
哈罗德终于知道那堆灰烬是怎么来的了。他的身体出现痉挛，有些站立不稳。
火焰裹挟着那人，熊熊燃起，像一支肆意燃烧的人形蜡烛。火中的人起初是站着的，后来跪下了，最后瘫倒在地上。从头至尾，他没有发出一丝呻吟。
“请让我们活下去！”又一人呼喊着。
他的下场跟前一人相同，只不过让那堆灰烬更多了些而已。
示威者一个接一个走向火堆。霍特星人的体质极易燃烧，烧到旺处，骨架和皮肤会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这种声响钻到耳朵里，像尖锐的刺，令哈罗德浑身不舒服。围观的人却毫不在意，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
“等等，”有人喊道，“科研院的网站发布消息了！”
示威者们全部抬起头。
尤其是那个刚要走进火堆的人，他满脸油污的脸上一片狂喜。
显然，虽然他们是在郊外旷野中做出如此过激行为，科研院还是关注到了。人们的视网膜显示屏迅速接入网络，在官网上刷新，一行大字逐渐显现：
“回去吧，政府已经没有多余能源。”
简单的一行字，就这么呈现在所有人眼中。
火堆前的人瞬间面如死灰。
“呵。”站在哈罗德身后的围观者发出幸灾乐祸的笑声，“示威没了指望，这下看你们怎么办？”
那时候的哈罗德还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会笑。很多年以后，他成了英雄，承载拯救霍特星的最后希望，也依然不明白——示威者没了电量，围观者也没剩下多少，为什么离绝望两步远的人会去嘲笑离绝望只有一步之遥的人呢？
他一边疑惑，一边看向示威者。
“散了吧。”过了很久，一个声音响起来，“没有用的，他们不会同意我们的请求。”
于是，他们垂着头，稀稀拉拉地散开。
“可是，去哪里呢？”示威人群的最中心，有人大声说，“难道我们还能离开这颗该死的星球吗？哪里都炙热无比，哪里都很煎熬，这个夏天漫长无比，我们熬不过的……”他似乎是示威者的领头人，他一说话，其他人就停下脚步，扭头看着他。
“那我们怎么办呢？”
“拥抱我。”
所有人都愣住了。哈罗德也不明白领头人的话，但他踮起脚，看到领头人脸上满是无奈和哀伤，以及一丝……悲壮。
哈罗德心头一紧，隐隐猜到领头人要干什么。他握紧拳，呼吸急促，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示威者。
“我说，拥抱我。”领头人走向那堆未灭的灰烬，踩进去，火焰如同饥渴的猛兽一样扑上来。这火比之前的几十次都要猛烈，熊熊腾起，如同鬼魅在狂舞。
领头人浑身都在燃烧，皮肤和肌肉迅速剥落。但他站立不倒，张开双臂，发出最后的咆哮：“拥抱我！”
哈罗德抱紧肩膀，牙齿颤抖不止。
示威者面面相觑，表情复杂，眼神各异。他们的腿像是注了铅，沉重得迈不动。有人开始低声啜泣。
夜更深，热风席卷，天上一片黑暗。这个夜晚没有星星。
“是啊，我们无处可去，除了死亡。”有人叹息一声，向中间走去。他抱住领头人，于是，自己也成了火炬。
其他人沉默地向中间汇聚，一个接一个抱住前面的人。他们身上有火油流淌，遇火即燃，他们抱住的，是火焰和死亡。但没有人退缩，因为也没有退路。
火从中间蔓延开来，如同红色的波浪，席卷了所有示威者。这是火焰的丛林，自绝望中生成，以数千人的躯干为养料，在这黑夜里茁壮成长。
光焰太亮，使哈罗德的眼睛有了刺痛感。他瑟瑟发抖，脚步虚浮，向后摔倒。身后有人把他扶住了。
“我叫你不要来吧，你不会喜欢这种场景的。”杰森的感叹声在他耳边响起，“疯了，都疯了……再这么热下去，所有人都会发疯的。”
哥哥的手遮住了哈罗德的眼睛。
于是，他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但依然有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不绝于耳，像是恶魔的叹息。他感到一阵晕眩，随后，倒在了哥哥的怀里。
从那以后，哈罗德患上了严重的恐火症，见到任何跳跃的火苗都会浑身痉挛。
2
有一次，老师带学生们参观科研院。
老师是个年轻的女性，望着科研院的大门，满脸崇敬地说：“这里是整个霍特星的骄傲，是人们从高温危机中解脱的唯一希望。能够进这里的人，都是精英中的精英，他们将青春和才华全部奉献出来了。三百多年来，他们成果斐然，提高了制冷仪的转化效率，研究出了能使人更耐热的药物……这些，都是科研院的功劳。”
哈罗德举起手，问：“那为什么过了三百多年，还是这么热呢？”
老师沉默了。她摸着哈罗德的头，叹了口气。她年轻而且漂亮，语气一直都轻快活泼，这声叹息却满是萧索、老气横秋，仿佛哈罗德的这个问题使她过早地进入了苍老的年纪。
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这声叹息一直回荡在哈罗德的耳边。
很多年以后，哈罗德考进了霍特星最好的学校，而且学习的是最热门的能源专业。只要顺利毕业，他就能进科研院。他很高兴，拿着通知书去找那位女老师，想感谢她，因为正是她对科研院的推崇使他有了学习的动力。
但当他来到那间屋子时，所见只是一片空荡，房子被岁月侵蚀，墙壁灰败。他问隔壁的人，对方漠然地说：“死了……她死了好多年了。”
“怎么会呢？”哈罗德十分惊讶。
“怎么不会，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死。她是在前几年的夏天自杀的，三年前还是四年前……我记不清了。我们都以为她把电用完了才自杀的，结果发现，电表里还有电……真是想不通……”
哈罗德没有听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他知道老师是为什么而死——绝望。她对科研院满怀信心，一直等着彻底解决高温危机的技术被研发出来，这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但科研院的碌碌无为终于耗尽了她的耐力和信心。
他握紧拳头，暗暗发誓自己要改变这一切。
在学校里，哈罗德拼命学习，每天的时间不是花在课堂上认真听讲，就是耗在图书馆里看文献，连宿舍都很少回。
而他的室友恰恰相反，总是翘课，即使去上课了也是趴着睡觉。他热衷于虚拟游戏，经常带上感应头盔，把大把大把的时间放在感应器对脑神经的欺骗上。
在一次“现代史学”的课堂上，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敲着桌子大声说：“请问，笼罩霍特星长达三百多年的噩梦——高温危机，产生的原因是什么？那个，睡觉的同学来回答……请旁边的同学叫醒他。”
室友被哈罗德叫醒后，一脸迷茫，半天说不出话来。
老师无奈地叹口气，说：“那，请旁边的同学回答。”
“原因有两方面，一是霍特星外空间的暗物质积累，星球在运行过程中会吸收部分物质，从而发生引力改变，轨道也会变化。在暗物质作用下，霍特星运行轨道在逐渐变扁，长轴加长，短轴缩短。因此夏天时，太阳离我们越来越近，大量的热能积累，使温度升高。”哈罗德站起来，流利地答道，“第二个原因，是我们自己造成的。以前我们肆意消耗资源、生产废气，星球的大气结构因此改变，形成了温室效应，使积热不能散发。”
“很好，”老师满意地点点头，“继续保持。像你这样的人，才是拯救霍特星的希望。”
哈罗德没说话，低头坐下了。室友则咕哝了一声，继续闷头睡觉。
有时，哈罗德也想劝劝室友，郑重地跟他讲考进学校的不易，以及他们这一代人身上肩负着的解决高温危机的使命。
但室友只是满不在乎地耸耸肩，说：“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霍特星越来越热，就像个大蒸笼，我们就是里面的食物，再怎么努力也终究会被煮熟。还不如抓紧时间，利用学生身份的优待，好好享受生活。”
说完，他就戴上感应头盔，让自己进入虚无缥缈的幻境。
在学校里，这种醉生梦死的人并不少。哈罗德行走在教室与图书馆间，白天见不到什么人，夜晚则能听到欢呼声从各个角落里传出来。有一次，他在图书馆看书，一对可能是服用过多迷幻药的情侣在大声吵闹。女生把哈罗德的书扯开，哧哧地笑，男生则指着哈罗德的鼻子大声说：“书……书呆子……全校就你一个……”
哈罗德面无表情，等管理员把情侣赶走后，才默默弯腰去拾书，打算继续看。
一只手伸过来，比他先拿起书。
那条手臂优美、纤细，是毫无瑕疵的纯银色，在哈罗德的视线里呈现出惊人的美感。他有些呼吸困难，抬起头，看到了一张拥有丝毫不逊于手臂的美的脸庞。
“你也看《机械改进学》，”女孩说，“这本书我找了很久，没想到是你在看。”
哈罗德没有跟女孩交流的经验，尤其是这么漂亮的女孩——她比哈罗德高一个头，皮肤紧致，曲线圆润，脸上光洁如玉，眼睛很大，瞳仁里映出哈罗德无措的脸。
“你好，我叫贝司。”女孩大方地伸出手，“我是生理改造系的。”
哈罗德反应过来，连忙说：“哦，我叫……”
“我知道你的名字，哈罗德，全校都知道你。你是我们中最优秀的人。”
这就是哈罗德和贝司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毫无新意，要是出现在高温危机前的文艺作品里，一定会被骂为三流。
说到文艺作品，哈罗德曾经翻阅过一些。那些小说和影视都被存放在图书馆的最角落，早已蒙尘，有些都朽坏了。
他耐着性子读了几本书，看完了几部电影。他对那时候的气候羡慕不已，蓝天伴着白云，大海平如镜，有美丽的鸟类飞过天空。而同时，他也对里面的某些情感感到困惑。
比如爱情。
在可怕的高温危机笼罩下，爱情早已枯萎。人们要么忙着活，要么忙着死，没有谁理会这种无用的东西——爱情？爱情能干什么，除了大量消耗人们的精力和时间，搅乱心情，还有什么用？它早应该在进化之路上被淘汰！
于是，三百多年后的今天，霍特星上只有婚姻，没有爱情。
但遇见贝司之后，哈罗德似乎被这种情愫俘获了。他躺在床上，走在路上，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脑海里都会浮现出贝司的脸庞。即使他知道贝司是参议长的女儿，两人的地位千差万别，也压抑不住脑子里的悸动。
“我着了魔吗？”某个深夜，他从有贝司的梦中醒来，摸着发烫的脸，喃喃地说。
3
毕业前一年的冬天，下雪了。
霍特星人的身体对低温有极强的体温调节能力，所以短暂的冬天是他们最有活力的季节。大街上挤满了人，都仰着头，看着漆黑的夜幕下飘落的雪。
这种美丽的天象已经有三百多年没出现过了，人们只能从老旧的影像资料中见到。所有人都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雪。人们伸出手，接住那一片片晶莹，雪花在掌心融化，冰凉点点。人们跪在天空下，伸开双手，互相拥抱，彼此哭泣。
“这是征兆啊……”有人嘶哑着喉咙，边哭边喊，“说明霍特星的气候好转了啊。终于，三百多年了，我们终于熬到了高温即将褪去的时候……”
其他人纷纷赞同。
哈罗德和贝司一起走在校道上，人影寥寥，只有雪花在他们周身飞舞。
“你冷吗？”哈罗德问道。
贝司摇摇头。
“真美啊……”她踮起脚，身体旋转一周，雪花也跟着盘旋舞动。
哈罗德对她的美丽感到震惊，在他眼中，所有的雪都不过是她起舞的陪衬而已。他如以往一样，讷讷地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