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在宇宙中跋涉前行的信号数不胜数,全被雷达矩阵接收。事务局里的人,没日没夜地把数据分离出来,分析,记录,然后得出“该信号无意义”的结论。
第一天,分析,记录,“该信号无意义”。
第二天,分析,记录,“该信号无意义”。
一个月后,分析,记录,“该信号无意义”。
半年后,分析,记录,“该信号无意义”。
……
这种工作状态比杰森所说的更加枯燥、乏味,每天都对着监测仪,看着流水般的数据涌过,看多了,甚至觉得那些数据就像是自己正在消逝的生命。
渐渐地,连事务局的成员都开始失望和懈怠。
一年后,有两个成员因为忍受不了这种孤寂无望的生活,离开了事务局。
“你们怎么能轻易放弃呢?”室友拦住他们,苦口婆心地劝道,“我们加入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种情况的。寻找外星文明是漫长艰辛的道路,要想成功,就要付出巨大的牺牲。我们都发过誓的啊!”
“可是,这也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道路。”一个要离开的成员说,“我们没有勇气继续走了。”
说完,他们走出了事务局的大门。
从头至尾,哈罗德都在一旁看着,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
“这……”室友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哈罗德,“这怎么办?”
“算了,人各有志,勉强不来的。”哈罗德叹了口气,又坐到监测仪前,“开始工作吧,现在我们的任务更重了。”
其间,贝司也给哈罗德打过电话,劝他离开事务局。
“我知道这个外星球事务局。”她恳切地说,“爸爸跟我说过,他们批准成立,只是给逃离派的人做样子看。霍特星很早以前就停止了航天技术的发展,而且以现有的资源来看,已经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移民了。倾尽全球之力,也只能建造几艘有星际航行能力的飞船!你以为政府真的不作为吗?我们估算过,就算找到了宜居星球,也没办法让所有人移民过去!”
哈罗德看着她的全息影像,几乎要失神,多年前那个雪夜里的记忆再次浮现。
贝司上前两步,虚拟的影像与哈罗德的身体有了重合,仿佛拥抱。她说:“听我的,我能让你重新回科研院。我可以去求我爸爸。”
他低着头,良久,轻轻摇了摇头:“有些事总是要做的。这颗星球迟早会毁灭,我们不能坐着等死。就算没办法让所有人移民,但只要发现了希望,就还有可能。”
“难道这份工作有意思吗?”
“不,它相当枯燥乏味。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想过放弃,但又总觉得继续做下去就会成功。”哈罗德眯着眼,慢慢地说,“就像一个人赶夜路,周围都看不清,只有前方有一点亮光,似乎很近,其实远在天边,可能一辈子都达不到。但你还是要走下去。”
接下来的好几分钟里,房间一片沉默。全息屏幕里的贝司咬着牙,表情哀伤,最后,她轻轻地啜泣起来,按灭了通话窗口。
“祝你幸福。”哈罗德无声地说,然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仰躺在椅背上,手指头敲击桌面。嗒嗒嗒,嗒嗒嗒,寂寥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他闭上眼睛,什么都不去想,就这么躺着。
室友进屋,准备向哈罗德汇报工作,但他又立刻退出房间了。
因为他看到,哈罗德正躺在椅子上无声地抽泣。
五年后,室友也离开了事务局。
那是在一个盛夏的晚上,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工作——其余人早在这几年间走光了。
空气燥热,屋子里机器的嗡嗡声持续不断。
屋外面时不时有人发出惨号,响彻深夜,又倏忽间断绝,似乎被刀子斩断。
夜很黑,透过窗子看不到夜空中的星星。
“对了,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室友突然说。
哈罗德正把信号从检测仪里导出来,一边输入指令一边说:“说吧。”
“我明天不来这里上班了。”
“嗯。”哈罗德头也不抬,看着电脑把信号拆解为数据,然后用软件查找里面的规律。
室友以为哈罗德没听见,又重复了一遍:“我是说,我以后再也不会在事务局里帮你了。”
“我知道。”
室友满脸惊讶,很久之后又释然了,说:“你早就知道我要离开是不是?”
“这条路,不是那么好走。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放弃。”软件分析的结果表明,收集到的这阵信号又是杂乱无章的,没有意义。他叹了口气,轻轻地揉按眼睛,说:“所以,任何人要走,我都能够理解。”
“本来,我是想把这一生都奉献出来的,但是,我高估我自己了。”室友自顾自地说,“这种枯燥压抑的生活,每天都在重复,都快把我逼疯了。还有宇宙——这该死的宇宙,跟集市一样喧嚣,充斥着各种信号,都被雷达接收了,可他妈的全都是杂乱无章的……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耳边嗡嗡嗡地响,像是外星人在低声说话,告诉我他们在哪里——可是我每次都听不清!”
哈罗德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室友这番话,其实是在对他自己说的,所以哈罗德不需要回应。
“单调枯燥我都能忍,但是,我看不到希望。可能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情况还是跟现在一样。”
“嗯,”哈罗德点点头,“能找到外星生命的概率太小了。”
“所以我要放弃了。”室友突然上前,握住哈罗德的手,提高声音,“但你不能!答应我,你一定要坚持下去。虽然只剩下你一个人了,没有陪伴,也看不到尽头,但这条路总要有人坚持走。”
哈罗德沉默,过了会儿,说:“不在事务局工作,那你打算去做什么呢?”
“我要去做一件很早以前我就应该做的事情。”
“什么?”
室友却没有回答。
这一夜,他们工作到很晚。屋外声息俱无,黑暗隔着窗子凝视他们,燥热的晚风发出沙沙声响。哈罗德实在撑不住了,揉揉眼睛,说:“我要回去休息了,你还不走吗?”
“这是最后一夜,我想多干点活儿。”
“好的,离开时关好门。以后……保重。”
“我会的。嘿嘿,难道我还能去死吗?”室友开玩笑说。
第二天,哈罗德推开门,就见到了室友的尸体。
他终于知道室友说的早就应该做的事情是什么了。
他叫人把尸体抬走,然后漠然地坐在监测仪前,开始记录数据。
哈罗德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上课,老师提到了“孤独”。
他很不解,问:“老师,什么是孤独?”
“孤独,就是无人陪伴。”
“没人就没人呗,自己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很好,为什么会孤独?”
“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的。”
现在,哈罗德长大了,自己一个人在事务局里,终于尝到了孤独的滋味。空荡荡的屋子,无人认可的事业,爱情和友谊相继离去……幸好,他还有哥哥。
他经常跟杰森通电话。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候,都是杰森在电话的另一头讲个不停。在谈话中,他知道新家园联盟已经逐渐没落——外星球事务局是政府的一步好棋,表面上妥协,事实上是给了人们一个无望的承诺。哈罗德收到异文明信号的日子遥遥无期,人们纷纷失望,最终也离开了联盟,继续原先醉生梦死的生活。
每次通话,杰森都比上一次更落魄。
“哥哥这边没有希望了,你要坚持下去。”结束时,杰森都会这么说。
直到有一次,哥哥的电话打不通了。
“不知道,”哈罗德找到杰森以前的下属,对方摇摇头说,“他是突然离开的,丢下联盟的烂摊子不管了……真他妈的不负责,现在整个联盟都散了!”
后来哈罗德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消息,有人说杰森在荒野里自杀了,有人说他在星球上流浪,有人说在海水被蒸发殆尽的海沟里见到过他的身影……
再后来,哈罗德彻底失去了哥哥的行踪。
这时,他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孤独。
6
在霍特星,十年是很长的时间概念。
当贝司出现在新闻画面里时,哈罗德看见了她眼角一缕细细的皱纹,才恍然惊觉十年匆匆而过。他叹息一声,躺倒在椅子上。
屏幕里的贝司满面哀肃,在一片宽慰声中沉默着。她面前,躺着她的丈夫,浑身焦黑。那个原本年轻、健壮的参议员,现在毫无声息。
他是在火山抢险中丧命的。这十年,霍特星的温度又上升了接近十度,几乎逼近生命圈的临界值,除了越来越多的人忍受不了高温而自杀外,还多出了额外的灾难。火山就是其中之一——积蓄在星球内部的热量争先恐后地喷薄出来,岩浆肆虐,毁城灭国。
哈罗德怔怔地看着屏幕里的贝司。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
背后突然响起了监测仪的呼叫。
监测仪连接着雷达矩阵,如同竖起的耳朵,时刻聆听来自宇宙的声音。哈罗德刚进事务局时,仪器的指示灯从未灭过,他都快被逼疯了。后来他把阈值调高,只有遇到依循某种规律的电波才会提示,但饶是如此,仪器还是隔几分钟就响一次——规律是个模糊、抽象的词语,大量电波符合这个条件。
最初,哈罗德对待每一条提示信息都很认真,但很快这种认真就被一次次失望冲淡了。现在,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头。
屏幕里贝司的身影依旧柔美,她说:“我以他为荣,他的牺牲是有价值的。”
指示灯还亮着,嘀嘀不绝。
哈罗德这才意识到不对劲:即使有误报,也不会持续这么长时间。通常监测到的信号,只有零点几秒,稍纵即逝,但现在,指示灯几乎响了一分钟了。
哈罗德猛地转身扑到仪器前,屏幕上有大批量的数据涌出来,即使是以肉眼,他也可以看出那些数据简直有着诗歌一样明显而优美的规律。
“是语言……”他喃喃自语。
外星球事务局成立十年后,终于收到了来自外星球的信息。
宇宙中的朋友,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无论你以何种形态存在,都请允许我致以问候。
这条信息来自地球——位于银河系螺旋翼内侧边缘猎户座旋臂上,距银河系中心约二点五万光年。
这是一颗美丽的星球,与恒星的距离恰到好处,因此孕育出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这里有树和草,有大海和高山,有飞鸟和游鱼……当然,还有我们。
我们是地球上的居住者,自称为“人类”。起初,我们是原始海洋里的浮游生物,在自然选择下,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最终成为智能生物。我们遍布整个星球,建立了两百多个国家,有接近一百亿人口。
我们拥有五千年灿烂的文明历史,创造了文学、戏曲、音乐、舞蹈等艺术,还从蒙昧的石器时代开始,以强烈的好奇心和探索欲对自然的种种规律加以钻研。到现在,我们的科技水平已经发展到原子层次。
不知道正在看这条信息的你,会不会对以上的描述嗤之以鼻。是的,或许我们的成就远远落后,在你们看来不值一提。
但我们引以为傲。
……
我们从未放弃过寻找宇宙中的其他文明。从古人开始,我们仰望星空,好奇是否有神仙居住其上。这种幻想促使了我们进步。后来,我们向外空间发射了诸多探测器,还有无衰减信号——你现在看到的,就是其中之一。
我们希望得到回应,证明在这茫茫宇宙中,我们并不孤独。
事实上,在我们内部,也有人反对,认为宇宙是黑暗的丛林,遍布猎手。你——或者其他异文明,会给地球带来威胁。他们希望人类安居一隅,永无声息。
但地球只是人类生命的摇篮,摇篮只适合婴儿。而我们已经成长,需要更广阔的空间。我们相信宇宙不是一片沉寂,而是充满生机。
我们也相信,所有千辛万苦进化出的文明,都爱好和平。
因此,如果你有兴趣,请来地球做客,也希望你能带领我们到你的星球。
宇宙不是丛林,是家庭。
……
7
外星球事务局发布出来的消息,让整个霍特星轰动了。
那条被破译出来的信号,除了大段介绍地球人文和地貌的文字,还有精致的图片、视频。人们传阅这份资料,每个字都仔细研读,每张图片都看了又看。到最后,他们熟悉地球更甚于霍特星。
因为,那里简直是天堂。
地球也分四季,但最高气温不会超过五十摄氏度,而且春花夏草、秋叶冬雪,光是照片上的景色就令人沉醉。地球人展现出来的文化,更是可以和霍特星鼎盛时期的艺术创造媲美。
“我们要去往地球!”
一直以来,除了自杀,人们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达成如此一致。
但政府不同意。
参议院先是怀疑信号的真实性,但所有渠道的侦测都表明,这条信号确实是在宇宙中艰难跋涉了两百年才来到霍特星的;然后他们宣布霍特星没有能力建造飞船,地球只是遥远的梦,但这一点随即被哈罗德识破了。
“以我们目前的科技水平和资源储备,完全有能力建一艘具有星际航行能力的飞船,”在与参议院的辩论中,哈罗德拍着桌子,大声说,“根据地球人给出的星图,霍特星与地球只有两百光年的距离,而早在航空学被禁止之前,我们就攻破了量子引擎和超空间跳跃等技术难题。”
参议长依旧冷着脸,似乎表情被岁月凝结,说:“可是,建一艘飞船,最多容纳不超过百位船员——那其他人呢,还留在霍特星上等死吗?”
“只要能到达地球,我们就有办法。虽然地球的科技比我们低很多层次,才到原子水平,但那里资源丰富。我们可以把技术带过去,在地球人的帮助下量产飞船,然后回来接剩下的人。”
“你凭什么认为地球人会帮助我们?”
“正如地球人所说,他们爱好和平,而且热情待客。”
“哼,你别忘了,在他们的历史文化里,曾隐晦地提到了一种行为——战争。他们没有解释,但从历史的结果来看,那是一种为了利益而大规模互相厮杀的行为——允许我强调一点,是同类厮杀!几乎历史前行的每一个脚印下,都有战争的阴影。拥有这种品行的人类,会全心帮助我们?你太天真了。”
其他议员纷纷点头。
哈罗德却丝毫不慌,说:“我考虑过战争。但他们杀人,跟我们盛行的自杀,本质上没有区别。而且,我也要强调一点,我们和地球人的科技水平不在一个层次上,我们的飞船并不害怕一百亿野蛮人。我们会带着问候和武器,如果问候不能使他们提供帮助,那么武器就会派上用场。就像地球人的话,‘入乡随俗’,我们也可以玩战争这种游戏,而且我们的胜算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