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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我感到有些安心,便决定冒险探究一下他的情绪失控极限。我让他画一栋房子。
他用焦虑不安的六岁小孩的艺术风格,画了一栋带有草坪、花园的传统房子。房子上的每扇窗户都有二十多个窗格。在模糊不清的细线描画出的房子框架前面,他用密密麻麻的潦草曲线画出了花床和三棵树。画中有两个怪诞之处非常惹人注意:他把花园画在了悬在房屋中间的位置,一直倾斜到房屋墙壁的上半部分。还有,他画的屋顶超出了画纸上端边缘。
这幅画显然有些不太平衡,这表明他的观察力和计划性较差,使他无法有效处理好成人世界的日常现实生活。同时,他太过专注于一些私人细节,却忽略了一些基础性的东西。如果他可以过上简简单单的生活,就能在受到强制约束的情况下保持正常,否则极有可能会彻底精神崩溃。
我(悄声)深吸了一口气,让他画一个人。我说了画一个人,但他却画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先是仓促随性地画出了人物轮廓,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们涂黑。他涂得非常用力:先是涂黑双腿,然后胳膊,然后从躯干一直涂到下巴,接着又涂黑了女人头顶的圆帽,男人头顶的方帽,涂得盖住了他们的眼睛,一直涂,一直涂……焦虑不安。
他停了下来,我问道:“画完了吗?”
我尽可能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但他挑了一下沉重的眼皮,打量了我一眼,就像在墨迹测试的时候一样。他突然眉头一皱,问道:“我能重画吗?”
“当然了。”
他稳稳地握住铅笔,把笔悬在纸上,又快速用刚才那个表情看了我一眼。虽然我不会读心术,但如果我真的有这种能力的话,肯定会听到他内心焦灼的呼喊声,“我能把心事说出来吗?”然后,他开始作画。
我看着他,心想,人类的心灵,尤其是畸形的心灵,是多么需要沟通和交流啊。乔治的部分失读症——可以用笔写出一些字,但却无法说出这些字——是我虽然听过、却从未见过的一种病症。但我一直在想,一颗不健全的心灵会如何与外界进行交流呢……孤独者在和他人握手之后,手还伸在外面,孤立无援地寻寻觅觅,不知如何收回。在他们看似昏昏欲睡的脸上,眼睛却总是表现出惊恐的神情。他们忍住快要流下的眼泪,却总是因为紧紧抿着的下巴而被人发现。我确信,乔治并不知道自己有任何古怪或奇特之处,然而,我却意识到他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能够感受到自己的与众不同,并因此备受折磨。在他之前看向我的那一瞬间,仿佛他内心深处的另一个自我借着他的眼睛向我恳求,“我能把心事说出来吗?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让我说吧。”
乔治正在画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他们是——梨子?我不敢靠近,怕分散他的注意力。我只能站在原来的位置上,静静观察他的画。
赤身裸体。头和肩膀连在一起,一笔锋利而细长的曲线,画的可能是一双胳膊,也可能两人在背后牵着手。女人胸部画得十分窄小,只用W形的锯齿线条简单勾画出乳房的形状。肚子大大的,像怀孕一样。下面是一些模糊不清的扭曲线条,勉强可以辨认出腿和脚的样子。整体看就像两颗大鸭梨,只不过鸭梨上半部分画了两个点代表眼睛,使其变成了一张简单的脸,其他所有东西都压缩到了下面那个凸起的圆圈里。
他把头埋进画纸,小心翼翼地拿着铅笔,伴着强烈的鼻息声,一丝不苟地将乳头画在刚才随意涂画的W形乳房上面,在肚子下面的位置画了一个圆圆的、黑黑的肚脐,又在下体画了一个圆形的开口。然后,他又在男人那里画了一个同样完美的圆圈表示肚脐。
他放下铅笔,把纸塞到我手上。他完全忘了给那个男人画上生殖器官。我接过他的画,随口表扬了几句,夸他做得好,并没有对内容做出评价。这个年轻人太渴望受到表扬了,随口几句称赞就让他突然间变得开心起来。
“你可以用这种方式画所有的动物。”他突然开口说道,这是他为数不多地与我主动进行交流。他先是在纸上画了一排鸭梨形状,然后在其中一个上面加了一双长耳朵——兔子,在另一个上面加了一双短短的尖耳朵和一条细细的尾巴——负鼠,加了圆耳朵和粗粗的蜷曲尾巴——浣熊,加了尖耳朵、长胡须和细尾巴——猫。等等。他一刻不停地画了八种不同的卡通动物形象。“学会了吗?”他得意地说,甚至还咧嘴笑了一下。我真希望他能经常那么做。一般情况下,他是个阴沉忧郁的小伙子。
我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因为他又开始画画了。
他在每一个动物身上——这些动物全都画成了相同的姿势,面朝前坐着,挺着圆鼓鼓的大肚子——一丝不苟地给它们画上了小小的圆形肚脐。
是时候该走了。我收好他的这些画,捶了几下门,示意守卫给我开门。
4月9日
刚结束了一个半小时的主题统觉测验回来。乔治的精神防御机制简直荒谬可笑,可我实在笑不出来。
在主题统觉测验中,乔治的部分失读症就像魔法一样消失不见了。想明白其中原因时,我震惊不已。
(这个测试由一系列图片组成,虽然这些图片看似和杂志插图没什么区别,但每张都经过精挑细选,可以表现出许多关键的人际状况。例如,一张图片上画的可能是一个小女孩站在一间开着门的小木屋前面。有的病人会说她正准备出门,有的人会说她一直站在那里等待某个人回来。有时,一些有用的细节会在这种描述过程中不经意地流露出来:女孩的名字,她身后的木屋里还有没有其他人,他们准备做什么;她头上的发卡、她的新鞋子都有可能成为核心因素。显然,这些脱口而出的故事或猜想通常与病人有某种关联。这些故事经常会为病人自身的问题提供一些间接解决方案。例如,一个苦恼地犹豫着是否要离家出走的小女孩,在看到这张图片后,可能会讲述这样一个故事:一个女孩离家出走之后,遭到了残忍的谋杀;或者一个女孩没有离家出走,结果精神失常,杀死了自己的父亲。)
听着乔治匪夷所思地描述着一张又一张照片里的故事,我忽然想到,他的口头描述会更为真实地还原他的为人。正如他在自传中所说,别人听你讲话时,总会听错什么内容,对你产生误解。他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话被别人听错。也就是说,当他讲述故事时,嘴巴很可能会泄漏一些事情。会泄漏什么呢?可能是一些他因为害怕受罚而隐藏起来的事情(虽然我非常确信,他不会感到自己有罪),更有可能是他不希望自己的某些事情引起别人的注意或嘲笑。因为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评估一些事情,他无法在开口前知道自己说的话可能会带来什么影响。
但在进行主题统觉测验的时候,他的警惕逐渐放松下来。因为他肯定认为,这只是在根据图片讲述故事,不会讲到有关自己的事情。
他大胆而又顺畅地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只是从来都不自知。最让人觉得荒谬的是,其中有张图片只是一片空白,这是一张可以让病人完全发挥的图片。当乔治看到这张图片时,潜意识瞬间变得有所警觉,声音又变回了含糊的低沉:“空白的?什么也没有。这和我倒是很像,什么故事也没有。”
但他所讲述的其他图片中的故事呢?……下面是逐字不差的内容记录。
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女人站在一个房间里:“这个孩子之前做了很多坏事,就被家人送走了。他离开家人很久,所以再回来时,他和妈妈已经忘了彼此的样子。再过一会儿,他们就会认出对方,女人就会伸开双臂,他会奔向她的怀里。然后,女人会狠狠地抱紧他,但是她的裙子一点也不柔软,里面装满了岩石。原来,这个人不是他的妈妈,而是一个穿着他妈妈衣服的坏人,想要偷他的钱。”
一个小男孩站在窗旁,墙边立着一把猎枪:“这个孩子应该是在一间小木屋里。那里有扇窗户和一把枪。他一直在读医学方面的书,关于手术啊什么的。他的父亲正准备做手术。他要去医院那里,站在病床前威胁医生,如果医生犯了什么错误,他会一枪崩了他的脑袋。但是枪走火了,把他父亲杀死了。”
一个男人正在亲吻一位银发女士的额头:“一个人正在亲吻他母亲的额头。他很喜欢她。经常会想起她,而且会听她的话去做所有事情。他应该每天晚上都会给她一个这样的吻。要是再继续说下去的话——他的母亲死了,这个人也彻底疯了。他想去坟前献上一束花,以为这样一切就会好起来。他在母亲坟墓旁边的时候,心里会感觉舒服很多。这也是我想离开这儿的原因:没人照看我母亲和父亲的坟墓了,以前一直都是我在照看。”
(有意思的愿望,或者应该说幻想。他从没见过他父亲的坟墓。不过话中有一丝负罪感?)
一个人躺在河岸草地上睡觉:“我猜应该是谁把他打了一顿,然后杀了他。那个人把他的尸体拖到这个地方,想藏到水库或别的什么东西里,以免被人发现。那人可能是图财害命,除了拿走他的钱,还把他剁了。然后凶手跑进了森林。我猜在别的时间、别的地点,他会再度下手。”
一群男孩在游泳池玩耍:“哦,这些孩子中有个人摔断了腿,不停地流血,所以其他孩子来看他的情况。那个受伤的孩子不断尖叫,另一个孩子受不了了,就把他推进了水里,结束了这一切。还有另一个孩子从水里爬了出来。他之前迷路了,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带着无动于衷的、积极又富于创造性的心态,乔治讲述了一个又一个别出心裁的故事:盗窃、谋杀、重伤、丧母、丧父;溺水、捅刀、手术。但没有提到诱奸、强奸、通奸。大多数情况下,乔治似乎没有什么难过的表情,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传统意义上的)幸福之情。只有故事中那些死去的母亲似乎让他有一点难过。
一封信。
咯咯叫大学 O-R
俄勒冈州,丘脑市 4月9日
亲爱的菲尔:
正当我为你担心得快要大声咆哮的时候,你瞅准这个绝妙时机,把你那位“著名囚犯”的报告寄给了我。
我承认,报告内容很有意思。你的直觉是对的,这个年轻人远不止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但是菲尔,你让他待在医院三楼的病房里。有人向我反映了这个事。像这种有暴力倾向的患者,按理不应该留在三楼。因为三楼的所有病人都和另一个病人共用病房。但是你还是把他关在那儿了。这是因为四楼没有空余的单独病房了,对吗?
肯定是这样。
而且你当时没在医院。请了病假!
菲尔,你还好吗?……但无论是什么情况,总之,你当时不在医院。
虽然这次没有什么收获,但也算有所进展。现在说起对乔治的看法,我完全站在你这一边。我知道,你发掘了他内心深处一大堆没用的垃圾,我也承认,他比我之前所想病得更重。但是——还是把他放出去吧。
谢谢你随报告一同寄来了乔治的画。借用我母亲常说的一句话,有点儿意思。(她每次参观画廊都会这么说。这句话的好处在于,不管什么情况下说这句话,都不会伤害别人的情感。)但是朋友,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你竟然会觉得所有这些图画的形状都像鸭梨。
就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先入之见吧……但对我而言,比起别的,最后这张画上面的这个小动物更像是个乳房。
居然说成鸭梨。你想要维护好医生的体面吗?还是说你成了个素食者?
艾尔
下面是封回信。
抑郁症庄园 O-R
加利福尼亚州,老年痴呆市4月11日
亲爱的艾尔:
我知道,如果用自己的专业来压你一头,会显得我太过小气。还有,如果用某人说过的话反过来对付他,会显得有些无礼。但是你曾经说过,在专业领域,我甩你七八条街,类似这样的话。还有,艾尔,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认为乔治比这个地方的任何人、任何东西都更有潜在危险。
我预先解答下你可能会有的疑问:我能证明这点吗?说实话,不能。但我就是知道,就是这样。他比那些携带武器的人还要危险。我希望有一天他突然发狂的时候,能够在严密看守之中。
在我看来,他就像一把利剑一样危险,但又不至于像枪炮或炸弹那么危险。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多危险。不过,我想我很快就会知道。而在探明他的真相之前,我是不会放虎归山的。
接下来我要再犯一个滔天大罪,就是提醒你一句,迄今为止我的想法都是对的。
它们确实是一堆鸭梨。但我承认,不同人可能会有不同的叫法。
你也可能是对的。
菲尔
P.S.去你的,没有,我才没有生病。我承认,前不久去了镇上,到图书馆的地下书库参观了那里众多的珍本藏书。为了气气你,我再附上我的笔记。
菲利普·奥特布里奇
一沓泛黄纸张上的手写笔记。
克拉夫特·埃宾是十九世纪末期著名的性研究者。他的研究对后来弗洛伊德的理论有重要影响。在他看来,所有事情都是“遗传作祟”。虽然他的“好人有所不为”这一观点已被证实,但研究人员一直以来还是对此绝口不提,认为这是种偏见。
淫乐杀人
淫欲有转化为杀人欲望的潜在可能,杀人欲望又可能会演化为食人癖。天啊,克拉夫特·埃宾还真是有先见之明……看这个案例:
“1827年,莱杰,葡萄园丁,二十四岁。自小性情暴躁、沉默寡言、怯生害羞。他因为外出办事,在森林里游荡了八天。在那里,他抓住了一位十二岁的小女孩,亵渎了她,肢解了她的生殖器官,并挖出她的心,吃了个干净,喝了她的血,然后把残余的尸体埋了起来。被捕以后,一开始他矢口否认,但最终还是承认了自己那冷血的罪行。法官判决他死刑的时候,他依旧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淡然接受了处决。死后尸检时,埃斯基罗尔(19世纪著名精神病学家)在他的脑细胞膜和大脑之间发现了异样的粘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