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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这个解释能回答你的问题,艾尔。宁静,宁静,甜蜜的宁静啊。在即将到来的清晨之前,在露水完全打湿野外的三叶草之前,乔治便会退伍,成为一名平民。
菲利普·奥特布里奇
后方医院总部 O-R
俄勒冈州,波特兰市 3月19日
亲爱的菲尔:
我大概明白你想干什么了。在军队,绝对服从和盲目服从是有区别的。从你那些看似打趣的奉承话中,我能看出来,你还在因为我用军阶压你之事郁郁不平。我甚至能看出来,你是怎么诱导我刚好问出那个问题的(乔治为什么要打那个少校?)。你很清楚,我和少校都对同一件事颇感兴趣:如果不是为了享受杀戮而狩猎,也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狩猎,那他狩猎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如果他还在你那儿,看看你能否找出原因。
还有,为了防止你再对我造成任何心理上的刺激或诱导,我们先暂且别讨论他为什么狩猎的事情。如果你找到了答案,就在下封信直接告诉我,不要卖关子。
哎,真他妈见鬼,菲尔。你跟这事儿较上劲了,对吧?要是我不让你去想这个病人,你一定会变着法儿找我的别扭,至死方休。而你非常清楚,我需要你在该在的地方,尽最大的努力,做该做的工作,这样才皆大欢喜。当然,我还有别的选择,把你关进小黑屋,或者把你转去别的医院。但你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好吧,既然这样,那就开始诊断他吧。但不管你从他身上得出了结果也好,把他赶出去也好,你都要尽你所能,把其他事情也都处理妥当。
你很幸运,幸好我们是朋友。我也很幸运,幸好你知道如何保守秘密。至于那个“自然之子”,我依然认为你对他的看法是错的。抓紧时间证明这点。
艾尔
快乐的孵化地 O-R
加利福尼亚州,震惊市 3月21日
亲爱的艾尔:
愿上帝保佑你!我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主题统觉测验、罗夏墨迹测验(2)以及从数据图表到巴塔哥尼亚的各种人格投射测试。至于上校你这边,我从没见过这么高效的手续处理速度。感谢感谢感谢。我已经开始对“乔治”进行出院诊断了,请不要怀疑。
满怀感激的,
菲尔
精神分裂患者中心 O-R
俄勒冈州,分裂市 3月23日
亲爱的菲尔:
不用谢我,朋友;也不必担心,我不会怀疑你是否真的开始对他进行诊断了。你的上校老朋友完全任你差遣,愿意做任何事来协助你。就像现在,在你彻底完成对你这位写作小病人的诊断之前,我会一直压着你晋升军官的委任状,以免你的头衔对他造成困扰。这个病例很难,菲尔,但就算要花好几年,我也会一直支持你。
诚挚的,艾尔
12:35 PM
1875
第8章
这是一沓由速记内容转录而成的治疗笔记。其中,Q=治疗医师,A=病人。所有笔记都指向编号AX544的这个病例。
3月25日
早上:三个小时
Q:早啊,乔治。
A:谁——我?乔治?(躺在床上,坐了起来。)
Q:(耸了耸肩。)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名字。起得不错。
A:(点头。)我写的东西……起作用了吗?
Q:作用?
A:让我离开这儿的作用。
Q:它的作用就像一块砖,乔治,用来搭建更大的目标,是一个更大整体的一部分。
A:写那么多,就一块砖。
Q:足足两大车的砖头,乔治,做得非常好。
A:(躺下,有些生气。眼睛眯成缝,看向Q,呼吸缓慢。)
Q:(转过身,走向窗前,慢慢点燃烟斗,又转回身。
A有些漫不经心地望着天花板。)需要很多块砖才行,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A:好吧。
Q:我这次不会再匆忙进进出出了,乔治。我会一直待到午饭时间。(停顿。)如果你愿意让我待在这儿的话。
A:(轻轻耸肩。)
Q:那我们开始工作吧?
A:做什么?
Q:我的工作主要就是去更加深入地了解你。
A:问问题。
Q:这是一种方法。
A:都怪那该死的少校,我才会被送到这儿来……他问太多问题了。
Q:(察觉了对方的警告:不要追问。)好,那我们试试这个,乔治。(将韦氏测验表放在桌上,乔治好奇地坐起身来。)
军队韦氏测验表包含十种不同类型的问题。有的需要受测者有很好的语言能力,有的需要受测者稍微进行数学运算,有的则需要受测者解开一些简单的图画谜题。这是一种标准的智力测验套路,不太可能诱发对方的强烈反应。
Q:(一个多小时后,测试进程过半。)你不怎么说话,乔治?怎么了,写自传让你把词儿都用光了?
A:(从消极变得有些愠怒。)向来都不怎么说话……别再叫我乔治了。
Q:好……想让我叫你的真名吗?(他的真名是贝拉——极易受人奚落的一个名字。)
A:千万别……
(韦氏测验中,他在理解传统意义上的看法和观念这方面得分很高。也就是说,他知道自己身边的人对他抱有怎样的期待。但是,当测验需要他集中精力,或者进行抽象思维时,他表现得比较差。他的脑子不能处理复杂的想法或情况。据我推断,他有心想做一些事情,却无力做到。准确地说,他就像只贝壳,坚硬的外壳只张开一道细缝,接收那些身边的、直接的、简单的、具体的东西。)
Q:(看着手表。)很好,进展不错!你看,我们做完了整个测试,还剩了整整一个小时呢!照这个速度下去……
A:真的?(态度变得积极起来,抬头迅速看了Q一眼,判断对方是否真诚。他不习惯受到称赞。)
Q:想再试试别的方法吗?
A:(无精打采。)好。(虽然还是无精打采,但似乎能感觉到与之前态度略有不同。)
Q:这种方法叫作“罗夏测验”。
A:(有所戒备。)裸下体测验?
罗夏测验是十张标准化的“墨迹卡片”。(你自己就可以制作一个墨迹,方法很简单:在纸上随意滴一滴墨水,从墨点中间的位置将纸张折叠并压平,展开纸张后,上面的墨迹就会是一个整体不规则的左右对称图形。)对这些标准化卡片,大多数人会用传统常见思路做出反应。他们一般会从墨迹中看到人类、昆虫或者动植物,会看到某人在做着一些常见的姿势或动作,例如吃饭、说话、跳舞、走路、大笑等等。这些反应是他们第一眼看到卡片时就自然会联想到的。对墨迹图形而言,没有所谓“正确”或“错误”的解读方式,只有趋近或远离统计标准。
Q:(偷笑。)不是“裸下体”。“罗夏”是发明这种测验的人的名字。你只需要一张接一张看这些图片,然后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它们看起来像什么,或者它们让你想起了什么,就可以了。
A:(有一瞬间,瞳孔放大,警惕起来。眼神上下来回扫视。然后,眼皮又耷拉下来,恢复为往常的半睁半闭状态,随后,呆滞而坚定地盯着图片。他这个年纪的人看到这张卡片时,通常会看到两个人在绕着一棵参天大树跳舞。)这个看起来是两个人正在杀死一只动物,在用力拉扯或者用力掐死它。这只动物现在还没有流血,不过马上就要流了,这是它身上的伤口。(指着卡片上的一个红点。)
Q:(一时冲动,运用了其他测验中的提问技巧。)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A:(马上收回手指,有所遮掩。)没什么原因。
Q:(另一张卡片,一般人会看作两只动物在爬山。)这张是什么?
A:(立即回应。)那是个奶头。两条龙都想得到它,但它们却毁坏了它,把它撕得粉碎。现在它们疯了,朝着奶头飞了过去。
Q:再试试这张。(一般人通常会将这张看作一只巨型蝴蝶。)
A:看起来像是一群凶残的野兽把谁撕成了碎片。这是女孩的脊骨和她的下身,她被一分为二,还能看到鲜红的血液。(呼吸缓慢而深沉,眼睛低垂,鼻翼翕张。)
Q:这张呢?
A:哦,这是有人用一堆小树造了一个双重陷阱,“嘭”的一下,抓住了两只动物,可能是负鼠。两只动物瞬间被陷阱压死了。
Q:这张?
A:一个女人的肚子被扒开了,是肚子里的孩子从里面扒开的。但是孩子的肚子也被扒开了,你看这儿?
Q:(收起所有卡片。A全神贯注地盯着它们。)
A:(他似乎一直在想着这张图片。)菲尔?
Q:……?
A:你要是愿意的话,可以叫我乔治。
Q:好啊……我们今天做得够多了。你今天表现非常好。你过段时间还想试试这种测试或者别的测试吗?不是现在,现在该吃午饭了。
A:(无精打采。)好啊。
Q:(敲门叫门卫。)
疗程结束。
评价:乔治有一种奇怪的特质,我称之为“失准的无罪感”。之所以说“失准”,是因为他和正常人一样,能够区分善恶好坏,但却没有“恶有恶报”的心理负担。人们常被困在犹大背叛基督一样的负罪感当中。举个极端的例子,几千年来一直有这样一种人,他们一旦受伤或遭遇不幸,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会立刻以为这是上天对自己罪过的惩罚。他们会大声呼喊“我到底犯了什么罪,才会受此责罚?”这似乎是在说,“我没犯什么罪,不该受此责罚!”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实际上的意思是:“这是在惩罚我的哪一条罪过?”
而直觉告诉我,乔治似乎没有“罪有应得”的概念。他能理解责罚,也能理解别人面对犯罪的感受,但就是体会不到这种态度。这就好比有两个人,一个人热爱音乐、迷恋其中,而另一个人则完全是“音盲”,丝毫不懂韵律。后者知道前者在享受,却感受不到对方究竟在享受什么、为何如此享受。某种程度而言,乔治就像那个“音盲”,完全感受不到许多人之常情。比如对濒死动物的同情,对痛苦、流血、受伤或者社会不公的恐惧等等。这是积年累月形成的一种防御性外壳。很明显,只有目睹死亡的时候,他才会被触动。当然,他悲惨的童年经历可以很大程度上解释这种病症。在他童年时期,责罚总是毫无缘由、毫无征兆地降临。而诸如不去吃饭、晚上外出、偷窃物品、不懂礼貌、不听话等坏孩子的行为,却不会受到责罚。在乔治的世界里,犯错不一定会受到惩罚。但不管有没有犯错,他总会受到惩罚。
我见过很多犯人,虽然他们经常满腹牢骚,但实际上他们觉得自己被抓得不冤,被罚得也合理。许多人可能会觉得惩罚过于严厉,但很少有人认为他们根本不该受罚。即便一些无辜的犯人——无辜的意思是指,并没有犯下他们被定罪入狱的罪行——也会觉得他们在偿还做过的某些错事。乔治在袭击少校之后被长期关押,但他的感受却好像我在战场上失足掉进了巨大迷宫洞穴里。我不觉得自己该受此罪,会努力寻找出去的路。如果我找不到出路,但在洞穴里遇到一位自称知道出路的人,我会跟着他走。要是走了很远之后,我发现这个洞穴几个小时或者几天都走不出去,要花费几个星期或者几个月的时间才行——我那个时候的感受,就和乔治现在的感受差不多。
像乔治这样的生物,是怎么在现代社会生存那么长时间的?如果他对财产和法律没什么概念,做事也不考虑后果和等价性,他能有哪怕一天不惹麻烦吗?
仔细想想,这件事似乎也没那么神秘。乔治的生活始终在下面的两种极端状态中摇摆,一时是这种,一时又是另一种。其一是完全待在野外,在那里,自然法则简单明了,不偏不倚,比如万有引力定律,或者一棵白桦树苗上有几根枝条。另一种环境是孤儿院或者军队,这两个地方都有严格的规矩,反复指导着个人行为。所有规矩都是定好了的,固定不变。乔治将部队的纪律牢记于心,“有命令就坚决执行,没有命令不可擅动”。在这里,只要服从命令,你就不会有任何痛苦。服从者不会提出任何问题,或者有任何自我意识。他们在这儿睡觉,在那儿洗漱,在那儿吃饭,然后等待下一个命令。
让我困惑不解的仍是乔治的性爱部分。艾尔·威廉姆斯之前将乔治的性爱态度描述为“健全的”;我否定了他的说法,但又说不出具体原因。艾尔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在乔治的长篇自传里,他清楚地描述了这部分内容,没有一丝害羞、虚伪或是不安。他沉重而缓慢地走在一条不容置疑的逻辑道路上,用一些人类主观难以接受的事实获得自我满足:人类的性爱欲望、高潮和发泄,本质上和兔子没有区别,它们不再神圣;这些东西不需要培养,它们(很可能)是自发产生且势不可挡的。如果说培养它们毫无意义,抑制它们更是如此。这就是艾尔称之为健全的性爱态度。或者,用乔治自己的比喻来说,这是如兔子那样健全的性爱态度。乔治根本没有意识到性爱的晦涩复杂之处,这也是艾尔未曾注意到的。
乔治对罗夏测试的反应,表明他的奇特兽性本质上源于性爱。这一结论似乎在意料之中,但奇特这个词却不太合适。我之前进行过上千次罗夏测试,也读过各种测试技巧和解读测试结果的读物,但我从来没遇到过乔治这样血腥而凶残的解读方式,至少在罗夏测试里没有见过。不过确实,在深层精神分析中可能会出现类似情况,但这种情况往往藏在脑海深处,只会慢慢显露出来,而且几乎不会直接显露,只是以符号隐喻等象征方式出现。
根据乔治的自传,安娜是他唯一认识的女人——我相信这一点。不过他没有过多透露两人之间的关系。安娜显然是教唆者。乔治说,他不止一次按照她的想法做事。然后他又含糊说道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但安娜试图阻止他,不过后来又准许了,感觉和他在一起很安全。
和他在一起很安全!
怎么个安全法?谁安全?
我吗?
好吧……我们还要继续这项工作,以获取更多信息。暴力的幻想有时象征着性爱;性爱符号和性行为常用来象征和表达暴力。理论上,我们也许可以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乔治这种极度暴力、时常涉及生殖器,但却基本上无性的罗夏测验结果。
12:35 PM
1876
第9章
总结:4月3日
又对乔治进行了两次漫长的诊断疗程……
(……值得一提的是,奥特布里奇中士依旧在人满为患且设备不足的军队精神病院,每天超大负荷地处理工作,终日忙得不可开交。他还能抽出六个小时来诊断乔治,威廉姆斯上校也没有说他的其他工作受了影响,这证明了他无与伦比的工作热情和超乎常人的充沛精力。)
……目前已经进行了运动协调测试、绘画投射测验和主题统觉测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