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不想辜负你们的期望。我确实感觉比几个小时以前清醒多了,一定是因为刚刚吸了氧。当前最大的问题是——氧气能用多久?”
“只有我们两个的话,十二个小时——足够救援赶到了。不过,要是其他人出现窒息的迹象,我们还得把氧气分给他们。这种情况恐怕很快就会发生。”
他们盘腿坐在驾驶位旁边的地板上,氧气瓶放在二人中间。每隔几分钟,他们会轮流吸一下氧气——一次只吸两口。真没想到,帕特心中自言自语,电视上那些太空歌剧里最俗套的剧情居然被我赶上了。但在现实中,这种事情一再发生就不好玩了——尤其是在你亲身经历的时候。
如果让那二十个人听天由命,帕特和麦肯齐肯定能幸存下来——至少也能活一个。但要保住这二十个人,他们两个随时可能会牺牲。
这时,理智和良心会殊死相搏。这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当然也绝非太空时代的专利,它和人类的历史一样古老,过去便发生过无数次。一群人陷入绝境,缺衣少食,忍饥挨饿,直面死亡,现在他们缺少的是氧气,但本质上都一样。
在那种情况下,一般会无人生还。除非,有一小部分人剥夺了别人的生存机会,但他们将在良心的谴责中度过余生。乔治·波拉德,“埃塞克斯”号捕鲸船的船长,当他走在楠塔基特大街上时,他的灵魂会承受着怎样的拷问呢?这是一个流传了两百多年的故事,帕特对此知之甚少,他周围的繁忙世界每天都在制造新的传说,地球往事对他来说已是无关紧要。好在他已经做出了选择,而且他知道,麦肯齐和他是一样的想法。他们不会为了最后一口氧气而拼个你死我活,但如果真要拼命的话……
“你笑什么?”麦肯齐问。
帕特安下心来,这个魁梧强壮的澳大利亚科学家总会给人一种好感。汉斯廷也能让他产生这种感觉,不过麦肯齐比准将要年轻得多。有些人确实值得信赖,你会打心眼里相信他们不会让你失望。麦肯齐就是这样的人。
“你真想知道?”他放下氧气面罩,“我刚才在想,要是你打算独占这瓶氧气,我肯定没法阻止你。”
麦肯齐有些惊讶,随即笑了起来。
“你们这些‘月球人’总是很在意身体上的差距。”他说。
“我倒没这么想过。”帕特说,“毕竟大脑比肌肉重要得多,谁叫月球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呢?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不过,你怎么知道我是月球人的?”
“这个嘛,首先是你的体形。你们月球人身材苗条,个子很高。还有就是肤色——在紫外灯照射下,你们的肤色与在自然阳光下时有所不同。”
“而你们会被晒成深棕色,”帕特笑道,“夜间航行时都看不见你们。顺便问一句,你为什么叫麦肯齐这个名字?”
帕特并不知道地球上各大种族间的关系还很紧张,所以他提问时丝毫没有感觉尴尬——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问题会让人感觉尴尬。
“我祖父受洗时,一位牧师为他取了这个名字。我怀疑是和家族史有关。据我所知,我们一家是血统纯正的老土。”
“老土?”
“土著居民。我们一直居住在澳大利亚,后来白人来了,然后就发生了一系列让人很不愉快的事情。”
帕特不太了解地球历史。和绝大多数月球居民一样,他认为在1967年11月8日以前,历史上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除了盛大的十月革命十五周年庆典。
“难道是战争?”
“几乎不能称之为战争。我们只有长矛和回旋镖——而他们有枪有炮,还有结核杆菌和性病,那玩意儿杀人的效率更高,我们花了一百五十年才消灭瘟疫。这还只是上个世纪的事——到了1940年,我们的人口才开始增长,到现在,大概有十万人——和我们的祖先来到那片土地时差不多。”
讲述这段历史时,麦肯齐的语气异乎寻常地超脱,几乎不带半点个人感情。但帕特相信,还是不要再提他那些在地球上做尽坏事的祖先比较好。
“请原谅,我对地球了解不多。”他说,“我从没去过地球,也不打算去——我适应不了那儿的重力。不过,我好几次都在望远镜里看到了澳大利亚。我对那片土地的感情很特殊——我的父母就是从伍默拉起飞来月球的。”
“那是我祖先取的名字。‘伍默拉’的原意是一种标枪投掷器。”
“你还有没有族人……”帕特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依然生活在比较原始的状况下?我听说有些地方还很原始,比如在亚洲。”
“古老的部落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变化日新月异,尤其是加入联合国的非洲国家开始威胁到澳大利亚的时候。我必须说一句,这很不公平——我首先是一名澳大利亚人,其次才是土著人。而我的白人同胞都很蠢,我对此无能为力。正因为他们的愚蠢,把我们全体的智商都拉低了!就在上个世纪,还有很多白人认为我们是石器时代的野蛮人,说我们技术低下,实际上——他们错了。”
在帕特看来,在月球的海面以下讨论遥远时空以外的生活,没什么不合适的。他和麦肯齐必须谈点什么解解闷儿,才能消除睡意,并照顾好二十个不省人事的同伴。他们至少还要坚持五个小时,闲聊可以消磨时间。
“博士,既然你们不是处于石器时代——只是做个假设,其实我的看法和你一致——白人为什么还会那么想?”
“纯粹是出于无知,再加上先入为主的偏见。这种偏见很容易形成,比如一个人不会数数、不会写字、说不好英语,他们就认为这人一定是智力低下。拿我家来说吧,有一个例子就很能说明问题。我的祖父——第一个叫麦肯齐的人——他活到了2000年,但他数数从没超过10。他对月全食的描述是——‘耶稣基督收去了煤油灯,他们一起完蛋了。’
“而现在,我能列出月球轨道的微分方程,但是我不认为我比祖父更聪明。要是我们交换一下出生时间,或许他会是更好的物理学家。我们的机遇不对等——仅此而已。我祖父没有机会学数学,我也没有在沙漠中撑起全家人的生活——养家糊口才是真正的技术活儿。”
“也许是吧。”帕特若有所思,“现在,我们需要的就是你祖父的生存技巧。在沙漠中生存下来——这正是我们面临的难题。”
“你可以这么想。尽管我们用不上火把和回旋镖,但我们或许能用上一些魔法——可惜我对魔法一窍不通,而且我怀疑,从前部落的众神会不会把神力从阿纳姆地传送过来。”
“你那些族人的生活方式都消失了,你有没有感到遗憾?”帕特问。
“怎么可能?我对此几乎一无所知。我出生在布里斯班,在我学会使用计算机以前,我还没见过‘库里波里’……”
“库里什么?”
“一种古代部落的宗教舞蹈——其实有一半人参加是为了拿到人类文化学学位。什么‘简朴的生活’啊、‘高贵的野性’啊,我看不出有什么浪漫的。我的祖先很优秀,我以他们为荣,但地理上的缺陷把他们逼进了死胡同。光是生存就让他们耗尽了全力,他们已经没有余力去创造什么‘文明’了。看得长远点儿,你会发现白人的到来其实是件好事——尽管他们为了抢占我们的土地,丧尽天良地在卖给我们的面粉里掺毒。”
“他们能做出这种事?”
“当然。你很吃惊吗?这比纳粹的贝尔森集中营还早一百多年呢。”
帕特沉思了好几分钟。然后他看了看手表,表情顿时轻松不少,他说:“又该向基地汇报了。我们先快速查看一下乘客的状况吧。”


第21章
劳伦斯明白,简易房应不应该配备额外的设备,好让工人们住得舒服点,这种问题已经无关紧要了。当务之急是要把氧气尽快输进“西灵”号。工程师和技术人员们穿着宇航服挥汗如雨。他们的加班时间不会持续很久,如果五六个小时内不能完工,他们就可以转身回家,把“西灵”号永远留在这个沉默的世界里了。
在罗里斯空港的设备车间里,各种看似一时兴起的奇迹一个接一个成真。他们打造了一整套空气调节设备,包括液氧罐、湿气和二氧化碳吸收器、温度与压力调节器,它们可以由滑尘艇分批运到现场再进行组装;克拉维斯太空城的地质物理研究中心利用穿梭机空运过来一台小型钻机;一条特别设计的氧气管道也已成型,但他们要保证对接工作一次成功,因为没有时间再做任何修改了。
劳伦斯心里清楚,他没有必要催促自己的手下。他只是站在幕后,一边看着设备被运出仓库和车间,装上滑尘艇,一边思考着任何可能出现的问题。还需要哪些工具?备用零件够不够?工作平台是不是应该最后一个装上滑尘艇,好让它最先被卸下来?在连接排气管道前先把氧气输进“西灵”号,这样是否安全?这些问题,还有其他上百个细节——有些很琐碎,有些却很重要——自他脑海中逐一滤过。他还呼叫了帕特好几次,向他询问一些技术细节,比如船舱内部的压力和温度、减压阀是否已经打开(回答是没有,大概是被尘埃灌满了)、船顶上最佳的钻孔位置是哪里等等。帕特每回答一个问题,语速就会减慢一分,声音也会变小一点儿。
很多记者都想联系上劳伦斯,但他毅然拒绝了所有的采访要求。罗里斯空港里已经挤满了各路记者,地月之间的通信与视频线路异常繁忙。他已经发表了一个简短的声明,介绍了当前的形势和他的方案计划,其他事项就看行政官员们的手段了——他们的职责就是让他远离外界的骚扰,全心全意专注于手头的工作,这一点他已经对旅游事业管理局局长说得很清楚了。戴维斯还没对他说上两句,也被他挂了电话。
他已经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来不及看一眼电视上有关他的报道,但他还是听说了,性情乖僻的劳森博士已经名声大噪。他相信这是那位星际新闻台主播的功劳,当时他把天文学家送到了他们手中,那家伙应该会非常满意了。
实际上那家伙一点儿也不满意。在高高的天堑山脉上——这个名字实在是太名不副实了——莫里斯·斯潘塞感觉自己的处境越来越不妙了,而这种结果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他花了十万美元,租下“奥利佳”号占据了有力位置——却眼睁睁看着自己将与一场好戏失之交臂。
在滑尘艇赶到之前,一切便将结束了。那些扣人心弦、能将数十亿观众留在电视屏幕前的营救场面再也不会出现了。人们想看的是二十二个男男女女怎样从死亡线上被抢救回来,没有人会愿意目睹挖掘尸体的情景。
这是莫里斯站在新闻评论员的角度做出的冷静分析,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同样快乐不起来。他坐在山头上,心情十分沉重,仅仅五公里开外,死神即将降临,但他却什么都做不了。那些人正在饱受窒息的煎熬,他每吸一口气都深感羞耻。他不止一次问自己,“奥利佳”号能不能做些什么(当然,他也考虑到了这么做的新闻价值)?但他明白,“奥利佳”号只能当一个观众,无情的渴海抹杀了一切援助的可能。
他以前也曾报道过灾难事件,但这一次,他感觉自己俨然就是一个盗墓贼。
“西灵”号上异常平静——平静得不强打精神就会睡着。帕特心想,要是他能和大家一同睡去,再做几场好梦,那岂不美哉?他羡慕他们——有时甚至是嫉妒。他吸了几口愈加稀少的氧气,终于又可以面对现实,面对眼前的危险境地了。
如果只有独自一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保持清醒,更别说照顾那二十个失去意识的人了。每当他们的呼吸变得急促,他就让他们吸几口氧气。他和麦肯齐相互监督,好几次将对方从睡梦的边缘拉了回来。要是氧气充足,他们还可以轻松一些,但这唯一一瓶氧气正在迅速消耗。舱外的氧气主罐里还有好几公斤液氧,但他们就是触不可及,一想到这一点,不免会令人发狂。本来,自动供气系统会将液氧注入蒸发器,氧气会徐徐散入船舱,但舱内的空气已经被污染,再多的氧气也无法支持呼吸。
时间过得真慢,帕特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很难想象,自他和麦肯齐两个留下守护昏睡的同伴以来,时间仅仅过了四个小时,按他的感觉,好像已经过了很多天。他们轻声交谈,每隔十五分钟呼叫一次罗里斯空港,检查乘客们的脉搏和呼吸频率,还要节约地分配氧气。
但这一切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在无线电中,终于传来了另一个世界的消息——他们甚至不相信自己还能见到那个世界了——那是他们盼望已久的消息。
“我们已经上路了。”总工程师劳伦斯的声音疲惫但却坚定,“你们只要再坚持一个小时——我们就会赶到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累。”帕特慢慢地说着,“但我们撑得住。”
“乘客们呢?”
“一切正常。”
“很好。我每隔十分钟会呼叫你们一次。通讯器保持畅通,调高音量。这是卫生部的主意——他们不想让你们也睡着了。”
铜管乐器的雄浑高音席卷了月球表面,然后掠过地球,飞向太阳系深处。埃克托·柏辽兹做梦也不会想到,在他改编《拉科奇进行曲》的两百年后,这首荡气回肠的乐曲会响彻另一方天地,为挣扎求存的人们带去希望和力量。
乐曲在船舱中回响,帕特看着麦肯齐博士,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
“应该是首老歌了。”他说,“但还挺管用。”
他的血液在血管里激荡,他的双脚伴着节奏打起了拍子。在浩瀚的宇宙中,在月球的天空上,传来了行军的整齐脚步声,传来了战场的万马奔腾声,传来了召唤各民族向命运挑战的嘹亮军号声。所有这一切,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对世界而言,这是一桩好事。但它们也留下了许多高尚且美好的东西——比如说,英雄气概,还有自我牺牲的精神。它们会给人们一种信念,身体虽有极限,但生命必将永存。
在污浊的空气中,帕特·哈里斯的肺仍在艰难地工作着。为了熬过接下来这漫长的一个小时,他确实需要往昔岁月中蕴含的如火激情。
在拥挤杂乱的一号滑尘艇上,总工程师劳伦斯也听到了同样的乐曲,生发出同样的感想。他这支小小的舰队真的就要投入战斗了,他们面对的是人类永恒的对手。人类在星空中漫游,从一颗行星到另一颗行星,从一个恒星系到另一个恒星系,宇宙总是以或熟悉或陌生的方式向人类发出挑战。即便是在地球上,经历了亿万年的时光,还是会有诸多陷阱正在等待着他们,更别提月球了,这里的人类仅仅延续了一代,死神还在无数个角落中徘徊。无论此次渴海行动是否成功,劳伦斯心里都很清楚——到了明天,新的挑战还将接踵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