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空港建筑群迅速沉入海平面以下,劳伦斯开始和同僚们仔细检查救援方案。他本想在出发之前进行一次全方位演习,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只好放弃。第一次倒计时将是最重要的事情。
“琼斯、西科斯基、科尔曼、松井——我们抵达标记物附近后,你们负责卸下圆桶,并要按照预定的方案把它们排布在海面上。这项工作一做完,布鲁斯和霍奇斯就要安装框架。一定要小心操作,把所有工具都系在身上,任何螺栓和螺帽都不要弄丢。如果你们不小心掉进海里,不要惊慌,你们不会沉下去的。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西科斯基、琼斯——框架搭完以后,你们俩帮忙铺设平台表面。科尔曼、松井——只要有足够的工作空间,你们就开始安装氧气管道。格林伍德、雷纳尔蒂——你们负责钻孔……”
劳伦斯明白,如果不能将每步工序落实到人,按部就班,那么,在如此狭小的空间中开展工作,必然会乱成一锅粥,这才是最危险的。任何一个不起眼的小纰漏都有可能让所有努力付之东流。劳伦斯一直担心,离开空港时,会不会忘了带某些重要的工具。要是在连接最后一条管道时,二十二名男女乘客即将获救的一瞬间,唯一一把扳手却掉进了渴海——不行,这样的噩梦绝对不可以发生……
在天堑山脉,莫里斯·斯潘塞一边用望远镜观测现场,一边监听着渴海上的无线电波。每隔十分钟,劳伦斯就会呼叫一次“西灵”号,而每一次回复的停顿时间都会比上一次长。不过哈里斯和麦肯齐仍然保持着清醒,他们的意志依然坚强,或许是因为受到了那首乐曲的鼓舞。
“这些心理学DJ放的是什么音乐?”斯潘塞问。在控制舱的另一端,通讯官将音量调大——女武神立即跃马踏上了天堑山脉的顶峰。
“难以置信。”安森船长嘟囔着,“他们就不能放点19世纪以后的音乐吗?”
“他们放了。”朱尔斯·布拉克斯一边调整摄像机,一边更正道,“刚刚播放的就是哈恰图良的《马刀舞曲》,一百年前的作品。”
“一号滑尘艇又该呼叫了。”通讯官说。控制室里立刻安静下来。
话音刚落,他们就收到了滑尘艇的信号。救援船队已经很近了,“奥利佳”号可以直接监听信号,不需要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的中转了。
“劳伦斯呼叫‘西灵’号。十分钟后我们便会抵达你们上方。你们还好吗?”
又是一阵令人揪心的停顿,差不多持续了五秒钟。然后是——
“我是‘西灵’号,一切正常。”
仅此一句。看来帕特·哈里斯不想消耗更多的精力。
“十分钟。”斯潘塞说,“我们应该能看到他们了。屏幕上有显示吗?”
“还没有。”朱尔斯回答。他把焦距拉远,让镜头慢慢扫过弧形的海平面。除了漆黑的宇宙背景,视野中一无所有。
这就是月球,朱尔斯心想,最让摄像师头疼的地方。整个世界非黑即白,没有细致柔和的色调,再加上永恒不变的群星背景——当然,这只是美学方面的麻烦,不是什么技术问题。
人们总想看到月球天空中的星辰,因为即便是白天,它们也在那儿。但实际上,在白天,人眼是很难看到星星的,因为光线太强,瞳孔收缩,对光的敏感度降低,于是人们只能看到黑色的宇宙背景。如果想看星星,就要用滤光镜滤掉其他光线,这样你的瞳孔会慢慢放大,星星便会一颗接一颗地出现,直到占据整片天空。但只要你移开视线——它们就会“唰”地消失。在大白天,人眼要么看星星,要么看风景——二者不可得兼。
但摄像机可以——只要你愿意的话。有些节目的导演尤其喜欢,但也有人认为这纯属对现实的歪曲。这么做究竟好不好?目前还没有定论。朱尔斯属于后者,除非导播有要求,他一般是不会把星星也拍进镜头的。
每次拍摄,他都会给地球一个不一样的角度。新闻网已经播出了一些精彩画面——山峦的概貌、扫过渴海的慢镜头、孤独的标记物突兀在尘埃之中的特写。也许再过个把小时,他的摄像机就会变成几十亿人的眼睛。只要不出现重大失误,本次报道必将成为年度最佳新闻。
他把手伸进口袋里摩挲着护身符。朱尔斯·布拉克斯是电影和电视技工协会的会员,他总是带着一件护身符,要是谁敢嘲笑他,他会非常不高兴。但他也很难解释,为什么在新闻成功播出以前,他从不把这小东西拿出来。
“他们来啦!”斯潘塞大声喊道,从声音里就能听出他的紧张。他放下望远镜,看了眼摄像机镜头“,你太偏右了!”
朱尔斯正在移动镜头。在监视器屏幕上,平静光滑的海平面终于被打破了,两颗微小的亮点出现在海天之间的完美弧线上。滑尘艇终于出现在月球的表面。
即便使用最长的焦距,两艘滑尘艇还是那么小、那么遥远。这正是朱尔斯想要的视觉效果,他想营造一种孤立无援、空旷寂寥的意境。他扫了一眼飞船的主显示器,上面播放的正是星际新闻台的节目。耶!正好是他拍摄的画面。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台笔记本大小的设备,把它放到摄像机上,打开盖子,让它形成一个直角——上面立刻出现了彩色的画面,还发出了微弱的声音:您现在收看的是星际新闻台的特别节目,频道107——我们正在带您前往月球……
小屏幕上的图像正是他用摄像机直接拍摄的场景。不——画面并不完全相同,那是他在两秒半以前拍摄到的镜头,屏幕上的画面要滞后一些。在二百五十万微秒的时间里——这里要换成电子工程师常用的时间单位——这个画面需要经历多次的传输和转换。先是他的摄像机,然后经由“奥利佳”号,发射至他们头顶上方五万公里高处的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在中继站上,信号会被增强好几百倍,然后发送进茫茫太空,被地球附近的某颗卫星接收;接着,信号会穿越电离层——这最后的一百多公里是最关键的——传到星际新闻台总部;这时,真正的历险才刚刚开始,它会融入奔流不息的音像洪流,随着电子脉冲进入各种接收终端,传达给千家万户。
在星际新闻台的总部大楼里,由导播、特效制作及节目助理处理之后,这个信号又将“逆流而上”,返回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的高功率发射器,覆盖月球正面的每一个角落,再经由拉格朗日一号中继站传遍整个月球背面。从朱尔斯的电视摄像机到他的“笔记本”接收器,直线距离不过方寸,但画面信号却要旅行七十五万公里。
搞这么复杂是否值得呢?他不知道。自从电视机问世以来,人们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第22章
劳伦斯在十五公里开外就注意到了“奥利佳”号。他不会看错的,因为那东西太显眼了,金属和塑料的船体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那是什么鬼东西?”疑问刚刚出口,他便马上想到了答案。那明显是一艘飞船。他依稀记得听人说起,某家电视台租了艘飞船赶到了天堑山脉。这本不关他的事,虽然他也曾有过这种打算,想用飞船把设备运到救援现场,免得在渴海中浪费时间。可惜这个计划无法成行。在方圆五百公里的海面上,找不到安全的着陆点。对斯潘塞来说,他脚下的悬崖是块宝地,但对劳伦斯而言却是一文不值。
总工程师不喜欢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山上的长焦镜头监视着——但他无权干涉别人。有人想在他的滑尘艇上安装摄像机,但他没有同意——因为他不知道,这么做可以减轻星际新闻台的很多工作压力,还能让其他新闻媒体不那么沮丧。他想了想,几公里之外还有一艘飞船,应该不是坏事。它可以提供额外的信息渠道,在某些情况下还能帮帮忙,甚至在简易房运来以前,可以充当临时的医护场所。
标记物在哪儿?现在应该能看到了才对!劳伦斯一下子紧张起来,他担心标记物已经倒下,沉入尘埃当中。虽然他们还是能找到“西灵”号,但那就要耽误五到十分钟,现在可是时间宝贵啊。
在明亮的群山背景之下,他远远地看到了那根细长的探测杆,这才长出了口气。驾驶员也发现了目标,他稍微改变一下航向,朝目标开去。
两艘滑尘艇接近标记物,分别停靠在它的两侧,救援人员立即展开行动。按照计划,八名身着宇航服的技术人员迅速解开绳索,卸下大圆桶。很快,带滑槽的金属框架也被固定在圆桶上,上面铺设了轻型玻璃纤维地板。工作平台初具雏形。
自月球有史以来,还没有哪个工程受到了如此广泛的关注。多亏了山上的摄像机,施工景象才传遍了全世界。但那八名技术人员对身后的千万双眼睛一无所知。对他们来说,让工作平台迅速就位才是当务之急,他们还要尽快接通管道,引导钻头为救援目标打通一条生路。
每隔五分钟——可能还不到五分钟——劳伦斯就会呼叫一次“西灵”号,向帕特和麦肯齐通报工作进展。实际上,全世界也在焦灼地倾听,只是他还不知道这一点。
难以置信,只用了二十分钟,钻头便已就位,第一段五米长的管道也已接通。它就像一支可以随时刺入大海的鱼叉,只不过它的目的是救人,而不是杀生。
“行动开始!”劳伦斯喊道,“第一段管道伸下去了。”
“你们最好快一点儿,”帕特有气无力地说,“我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仿佛是在迷雾中行走,这种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已经记不清了。除了肺部隐隐作痛,他全身上下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有的只是极度的疲倦。他就像个机器人,麻木地执行着自己的任务,至于为什么要执行,就算他曾经知道也早已忘记了。他手里攥着一把扳手,几个小时以前,他就从工具箱里把它翻了出来。或许到他用得上这把扳手的时候,它会提醒他该做些什么。
远远地,他听到有人在说话,但显然不是对他说的。有人忘记了关闭通话器。
“就应该那么安,那样我们就可以在这边卸下钻头。恐怕他们已经没有力气了。”
“必须冒个险了。如果那么安装,又会耽搁至少一个小时。给我那个……”
通话突然中断,但帕特听到的内容已经足以让他火大了——尽管处于半昏迷状态,他仍然十分火大。他要让他们看看——他和他的好伙伴麦……麦什么来着?他想不起他的名字了。
他慢慢转过座椅,看了看墓穴一般的船舱。乘客们横七竖八地躺着,那个物理学家去哪儿了?过了一会儿,帕特才发现他正跪在威廉斯夫人身旁,看来这位夫人的生日和忌日要挨在一起了。麦肯齐把氧气面罩扣在她脸上,却没有意识到瓶中的氧气已经告罄,指针早就指向了零。
“就要碰到船体了。”无线电里又传出了声音,“你们很快就能听到了。”
有这么快?帕特心想。不过,当然了,管道应该不轻,穿过尘埃也费不了多少工夫。想到这里,他感觉自己还是挺机灵的。
砰!有什么东西敲在船顶上。是在哪儿?
“我听到了。”他哼哼道,“你们碰到船了。”
“是的。”一个声音回答,“我们也感觉到了。接下来要看你的了,你能告诉我们钻头碰到哪里了吗?那里有没有障碍?有没有电线和管道?我们会再敲几下,你来听听方位。”
帕特有些不满。让他来决定这么麻烦的事,似乎不大公平啊。
砰!砰!敲击声再次传来。就算是为了保命(这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别扭?),他也没法弄清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算了,大不了就是个死嘛……
“上帝保佑……”他嘟囔着,“没问题……钻吧……”他重复了两遍,对方才听懂他的话。
救援人员立即启动了设备——钻头顶在船体上嗡嗡作响。他听到了钻孔的声音,十分清晰,比任何乐曲都要动听。
不到一分钟,钻头就突破了外层船体。他听到了钻头加速旋转的声音,然后马达关闭,钻头停止了转动。接下来,操作员又把钻头放低几厘米,触到内层船体后,钻头再次轰鸣起来。
这次声音更响了,他知道孔位的确切位置了。迷迷糊糊中,帕特发现这声音来自舱顶中部的主线路附近,如果钻头从那里穿过……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向声源走去。刚到那里,就见舱顶涌进一股尘埃,同时爆起一串电火花——照明灯顿时全部熄灭。
幸运的是,应急灯马上亮了起来。过了几秒钟,帕特的眼睛才适应了暗红色的灯光。他看到一根金属管从舱顶垂了下来,慢慢地继续向下移动,又伸出半米多长才停住。
通讯器中又传来了声音,他明白那一定是十分重要的话。他想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同时没忘了把扳手固定在钻头上,调整螺栓将扳手拧紧。
“现在不要拧钻头,我们叫你拧你再拧。”那个悠远的声音说,“我们还没有装上单向阀——这一端的氧气管道是敞开的。我们准备好了会通知你。重复一遍——在我们通知你以前,不要拧掉钻头。”
帕特真希望不要有人来打搅他,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用在扳手的手柄上——只要卸下钻头,他就能呼吸了。
为什么扳不动?他又试了一次。
“我的天哪!”通讯器中说道,“快住手!我们还没准备好!你会把空气全都放光的!”
等一等,帕特心想。他没有理会对方。方向可能不对,这玩意儿可以往这边拧,也可以往那边。往这边会越拧越紧,是不是应该换个方向?
怎么这么麻烦?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又看了看左手,没一只管用的(那个在通讯器里大呼小叫的蠢货也是一个德行)。好吧,他确实应该换个方向,看看管不管用。
他挺直身子,一只胳膊抱住管道,吃力地绕着它转了一整圈,到了扳手的另一边。他用双手攥住手柄,把整个身子都压了上去。在用力以前,他靠在扳手上,低着头休息了片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