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来到莫莉小姐身边。对,轮到她了,帕特心想,如果她还是无理取闹的话……
果然不出所料。
“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注射这东西。请把它拿走!”
没等罗伯特·布莱恩有所行动——戴维·巴雷特先开口了,还是一口略显滑稽的英国腔。
“船长,这位女士真正担心的是……”他故意有些油腔滑调地说,“你会趁她不省人事的时候占她便宜。”
莫莉小姐的脸颊一下子涨得通红,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还从没受过这种侮辱……”她终于能说话了。
“我也是啊,女士。”帕特打断了她,让她的火气更大了。她看了看周围——大多数人一脸严肃,但还是有几人在不合时宜地偷笑——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可走。
她睡着以后,帕特才长出口气。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其他人就很容易搞定了。
随即他发现,威廉斯夫人正盯着手中的注射器发呆——就在几个小时以前,大家简单地为她庆祝了生日——这可怜的女人显然是吓坏了,但没人会责备她。她丈夫坐在旁边,已经睡着了。竟然不顾自己的妻子,帕特心想,真是不像话。
没等他走过去,苏珊已经到了她身边。
“抱歉,威廉斯夫人——我弄错了——我给你的注射器是空的,请把它还给我……”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看上去就像变魔术。苏珊从毫无防备的威廉斯夫人手上去拿——或者说好像去拿——注射器,但她一定是顺势用针头碰了一下威廉斯夫人。这位夫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和她的丈夫一起安静地睡着了。
有一半乘客都睡了过去。总体而言,帕特心想,还没有遇上什么大麻烦,汉斯廷准将过于多虑了,“五人防暴小组”也没怎么派上用场。
然而,他的心情马上沉重了起来,有些事情改变了他的看法。还是准将说得对啊,莫莉小姐不是唯一一个会找麻烦的人。
劳伦斯最后一次住充气式简易房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他还是个初级工程师,经常要驻守野外工地,住在用一圈硬板搭建的房子里。后来,简易房在设计上有了诸多改进,现在甚至可以折叠打包装进箱子里,住进去也要舒服得多了。
固特异-马克20——这是最新型号,可供六人居住,只要有水、电、食物和氧气供应,想住多久都行。它功能完善——甚至包括娱乐设施,内置了书籍、音乐和视频资料,就像一个迷你图书馆。这不是奢侈——尽管手持条条框框的审计人员对此持怀疑态度。在外太空,无聊是最致命的,甚至比空气泄漏更折磨人——虽然结果都一样,但无聊更容易把人逼疯。
劳伦斯略微弯下腰,走进气密室。他还记得,从前想要住进某些老型号的简易房,必须手脚并用地钻进去。他等到“气压平衡”的信号出现,然后才跨进半球形的居住区。
里面就像一个大气球,其实,这种简易房本身就是个大气球。室内不再一览无余,活动拉门将内部隔成了几个房间(又是一项重大改进。想当年,简易房唯一的私密空间只有挡着一块门帘的卫生间)。头顶上,天花板离地有三米高,上面有照明设施、空气净化装置,都用弹力带固定着。圆弧形的墙边靠着只搭了一半的折叠金属架。在最近的拉门后面,能听到清点物品的声音,每隔几秒还能传来一声回应“:核对无误。”
劳伦斯围着拉门转了一圈,然后发现自己来到了卧室。和墙边的金属架一样,双层床铺还没有搭起来。全部零件已经各就各位,只要清单核对完毕,简易房便可以化整为零,打包装箱,运送到救援现场。
两位库管员正在仔细清点物品,劳伦斯没有打扰他们。他们的工作很乏味,但却非常重要——在月球,这种乏味的工作有很多——正因为有了他们,人类才能在这里存活下来。要知道,哪怕一个小小的差错,不知何时便能置人于死地。
库管员核定完一张清单,劳伦斯问:“这套简易房是最大的吗?”
“在可用的型号里,是最大的。”库管员回答,“还有一个能住十二人的马克19型,但外壳有点儿漏气,需要检修。”
“多长时间能修好?”
“只要几分钟。但修好以后,还要经过十二小时的充气测试才能正式投入使用。”
现在已经火烧眉毛了,就连制定规定的人也只好破坏规定了。
“等不及完整的测试了。在漏气的地方补上两层,测一下读数,只要内部气压处于标准范围内就行。没问题的话,我会马上批准。”
这种风险是微不足道的。他需要更大的简易房。不管怎么说,他要为埋在渴海里的二十二个人提供一个有氧气、能休息的地方。把乘客救上来以后,总不能让他们一直穿着宇航服,直到被送回罗里斯空港吧。
左耳的蜂鸣器“嘀嘀”地响了起来。他打开腰带上的通话开关“,我是总工程师,请讲。”
“先生,收到‘西灵’号的信息。”一个细小但却清晰的声音响起“,事态紧急——他们遇到了大麻烦!”


第20章
帕特之前从没注意过那位乘客。他坐在靠窗的3D座位上,双手环抱在胸前。帕特仔细地想着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比尔达……啊,对了,是鲍尔达,汉斯·鲍尔达。他看起来很安静,就像那种典型的永远不会制造麻烦的人。
他确实很安静,但并非不惹麻烦——因为他明显是不想使用安眠剂。乍看之下,他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你在等什么,鲍尔达先生?”帕特用尽可能平和的语气问道。无论在情理上,还是人数上,他都占了上风,这种感觉可真好。鲍尔达看起来并不强壮,但就凭帕特这身在月球上长成的肌肉,一对一的话,恐怕还真不是对手。
鲍尔达摇了摇头,仍然看向窗外,除了自己的影子,好像他还能看到别的东西似的。
“我不想注射这东西,你也别想强迫我。”他也有很重的英国口音。
“我不想强迫你做任何事。”帕特回答,“但你看不出来,这是为了你——还有大家好吗?你为什么不想注射呢?”
鲍尔达在犹豫,好像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这……有违我的信念。”他说,“是的,就是这样。我的信仰不允许我注射这东西。”
帕特从没听说居然有人会有这种禁忌,因此他并不相信鲍尔达的话。他在撒谎,可是,为什么呢?
“我能说两句吗?”有人在帕特身后问。
“当然,哈丁先生。”他很高兴有人会主动站出来打圆场。
“你说你的信仰不允许进行注射,鲍尔达先生。”哈丁说,他的语气让帕特想起了他对舒斯特夫人的“审问”(那是多久前的事了呢?),“但要我说,你不是在月球上出生的,而每个到月球来的人都必须履行卫生防疫程序——那么,你是怎么避免常规注射的呢?”
显然,这个问题令鲍尔达十分不安。
“这不关你的事!”他有些恼羞成怒了。
“说得对。”哈丁反而喜笑颜开,“我只是想帮帮你。”他上前一步,伸出左手,“你不介意让我看看你的星际防疫接种证明吧?”
这问题也太傻了吧,帕特心想。谁能用眼睛读出接种证明的存储信息呢?不知道鲍尔达会不会想到这一点,如果他想到了,又会做什么呢?
他来不及做任何事情。鲍尔达惊讶地盯着哈丁伸过来的手,与此同时,后者的另一只手也飞快地伸出。帕特根本看不清出了什么事,就像苏珊对威廉斯夫人玩的把戏一样——只是哈丁出手的力道更强,手法更狠。根据帕特的判断,哈丁用手掌击中了鲍尔达的脖子——他敢说,没有人受得了这么一下。
“这会让他在十五分钟内不省人事。”哈丁的语气相当平静,而鲍尔达已经歪在了座位上,“给我一支注射器好吗?谢谢。”他把针筒按在已经失去知觉的鲍尔达的手臂上,而鲍尔达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情况有些失控了,帕特心想。虽然他很感激哈丁的当机立断,但对这种处理方式,他还是无法苟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问,语气中带着一丝对“受害者”的同情。
哈丁卷起鲍尔达的左手袖子,翻转他的胳膊,露出手臂内侧。只见他肘弯内侧的皮肤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明白了?”他平静地问。
帕特点点头。尽管有些东西需要很长时间才能进入月球,但古老地球上的恶习总是无孔不入,它们已经来了。
“这个倒霉蛋不肯说真话——可以理解。他接受过心理治疗形成了心理定式,对针头有抵触情绪。瞧这些针眼吧,他接受治疗应该只有几周时间,所以打心眼里不愿意再接受注射。希望这一次不要让他的毒瘾再次发作,但这只是个小问题,他的麻烦大得多。他好像就是担心这一点。”
“那他是怎么经过防疫检查的呢?”
“哦,有特殊部门会为他们做检查。医生什么都不会说,但病人会在催眠状态下不知不觉地暂时退瘾。现在这种人比你想象的要多,作为治疗的一部分,医生会极力推荐他们参加一次环月旅行,这会让你从原来的环境中得到放松。”
帕特还想向哈丁问些别的问题,但他们已经浪费了好几分钟。感谢上帝,其他乘客都乖乖地睡着了。刚才的柔道表演——管他是什么呢——给所有心存犹豫的人都来了个下马威。
“我的任务完成了。”苏珊的脸上带着勇敢的微笑,“再见,帕特——到时候记得叫醒我。”
“我会的。”他一边回答,一边让她轻轻躺在两排座位之间的空地上。“或者,永别了。”看到她闭上了眼睛,他又加了一句。
他还是弯着腰,又看了她几秒钟,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起身面对其他人。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但已经没有机会了,也许永远都没有了。
他咽了一口口水,滋润一下干燥的喉咙,然后看着剩下的五个人。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戴维·巴雷特替他讲了出来。
“唔,船长,”他说,“别让我们猜了。你想让哪个留下来给你做伴?”
帕特把五支注射器一一发给他们。
“感谢你们的帮助。”他说,“我知道这有些戏剧化,但这是最简单的方法。只有一支是空的。”
“希望我的不是。”巴雷特没有浪费时间。结果没有令他失望,几秒钟后,哈丁、布莱恩、约翰森,都紧跟着这个英国人进入了梦乡。
“好吧。”麦肯齐博士说,“看来只有我留下了。您的选择让我受宠若惊——难道真是只凭运气?”
“在回答以前,”帕特说,“还是先向空港报告一下这里的情况吧。”
他走到无线电前,把他们采取应急措施的前前后后做了一个简单的汇报。另一头似乎很震惊,陷入了一片沉默。几分钟后,总工程师上线了。
“没关系,你做得对。”听完帕特更为详细的讲述,他说,“就算一切顺利,恐怕我们也没办法在五六个小时内救出你们。你们能坚持住吗?”
“我们两个没问题。”帕特回答,“我们可以轮流使用宇航服的呼吸设备。但我很担心乘客们。”
“你们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随时留意他们的呼吸状况,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儿,就给他们吸几口纯氧。我们会抓紧时间。还有问题吗?”
帕特想了一会儿。
“没有了。”他的语气中透出些许倦意,“我每隔十五分钟会同你们联系一次。通话完毕。”
他慢慢站起身——二氧化碳中毒的症状,还有心理上的压力一起重重地压了上来——他对麦肯齐说:“好了,博士,请帮我把宇航服拿出来吧。”
“对呀,真不好意思,我把船上还有宇航服的事全忘了。”
“而我担心有些乘客会时刻惦记着宇航服。他们上船经过气密舱时一定都见到了。这说明你还是会忽视掉某些明显的东西。”
他们只用了五分钟,就把呼吸罐和二十四小时供氧装置从宇航服上拆了下来。这套呼吸设备可以快速释放氧气,以便用来人工呼吸。帕特刚上“西灵”号时,就称赞船上的设备技术高超、制作精巧、设计上富有远见。当然也有些设备华而不实,还需要做些改进——但那仅仅是少数而已。
现在,游轮上只有两个人还能保持清醒,他们四目相对,中间隔着一只灰色的金属圆桶——这东西能延续他们的生命。二人的肺部都在隐隐作痛,但他们还是异口同声地说:“您先请。”
气氛有些怪异,他们干笑了一下,然后帕特说:“那就我不客气了。”说着,他将面罩戴在脸上。
仿佛炎炎夏日里一缕凉爽的海风,又如吹自山间林海的一阵清新空气——他慢慢地深吸了四口氧气,尽量将肺中的二氧化碳排出净尽。然后,他把呼吸器递给麦肯齐,就像递给他一支和平烟斗。
这四口氧气令他精神焕发,驱走了他脑中越积越多的倦意。也许这有几分心理暗示的原因——这么几口氧气真的会有如此神奇的功效吗?不管怎样,他感觉自己好像换了个人。现在他可以面对五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的等待了。
十分钟以后,他的信心更足了。似乎每位乘客的呼吸都很正常——非常缓慢,但很稳定。他让每人都吸了几秒钟氧气,然后再次呼叫基地。
“我是‘西灵’号。”他说,“哈里斯船长向基地报告。我和麦肯齐博士的感觉都不错,乘客们也没有异常表现。我会让通讯一直处于接收状态,半个小时以后再报告。”
“收到。不过请等一下——有几家媒体的记者想和你通话。”
“抱歉。”帕特回答,“所有情况我都对你们讲过了,我还要照顾二十位不省人事的乘客。通话完毕。”
当然,这只是一个并不特别有力的借口,他甚至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拒绝。他心里突然升起了一阵莫名的敌意——干什么呀?就不能让我们安安静静地等死吗?如果他知道,仅仅五公里之外就有一台摄像机的话,他的反应可能会更激烈。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船长。”麦肯齐博士耐心地说。
“什么问题?哦——那个。不,不是全凭运气。我和准将都认为你应该留下。你是个科学家,第一个发现船舱里可能会过热,还能听从我们的请求,一直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