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外行人会很难理解重量与质量的差别,正是这种误解,导致了无数事故的发生。重量具有随意性,从一个世界换到另一个世界,重量就会发生改变。在地球上,这把大锤的重量是月球上的六倍;在太阳上,则会是地球上的两百多倍;而到了太空中,它会连一点儿重量都没有。
但在上述的三个地方,甚至宇宙中任意一处,它的质量——或者说,惯性——却是完全一样的。在任何时空条件下,让它以一定的速度运动起来,或是让它停止运动,产生的效果都是相同的。在一颗几乎没有重力的星球上,这把大锤可能会轻如鸿毛,但它同样可以把岩石砸得粉碎,就像在地球上一样。
“有什么问题?”劳伦斯问。
“船顶的弹性太强了。”工程师一边解释,一边拭去额头的汗水,“每次敲击,都能把铁棒弹起来。”
“明白了。但我们要把十五米长的管道打下去,而且周围都是尘埃,也会发生这种情况吗?尘埃可能会使弹力减弱。”
“也许吧——不过,看看这个。”
他们跪在船顶模型下面查看内层的情况。上面有粉笔画的线条,表明了电线的分布,在正式作业时,这些是必须避开的。“这种玻璃纤维很有韧性,没办法直接敲个洞出来。一旦击穿,表面一定会出现裂缝。你看——这里已经有星形的裂痕了。要是用蛮力硬敲,恐怕会震裂整个船顶。”
“这样风险就太大了。”劳伦斯表示同意,“好吧,放弃这个方案。如果敲击不管用,就用钻头。用螺丝在管道顶端固定一个钻头,这样拆卸时也会很方便。氧气管道其他部分进展怎么样?”
“已经准备就绪——都是标准件,两三个小时就能完成。”
“两个小时以后我再来。”劳伦斯说。他没有再加一句:“我希望你们到时能够完成。”有些人会这样说,但他不想再施压了。他的手下正在竭尽全力,就算是再训练有素、再兢兢业业的人,也不可能比他们做得更快了。这项工作是急不得的,“西灵”号的氧气储备还可以用上三天。如果一切顺利,再过几个小时,这套设备就可投入使用,为他们赢得更多的时间。
不幸的是,并非一切都那么顺利。
汉斯廷准将是第一个意识到危险正在慢慢临近的人。他曾经有过这种经历,那一次他在木卫三上,宇航服发生了故障——他本无意去回想,但就是忘不掉。
“帕特,”他压低声音,不让周围的人听到,“你有没有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帕特有些惊讶,他说:“是啊,你也发现了?我还以为是因为太热了。”
“一开始,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我了解这种症状——呼吸加快,变得急促,这是二氧化碳中毒的迹象!”
“不可能啊——三天之内,我们不应该会出事的——难道是空气净化装置出故障了?”
“恐怕是的。那套装置是用什么方法清除二氧化碳的?”
“最直接的化学吸收,应该既简单又可靠才对。以前从没出过问题啊。”
“以前没有,但它还从没在这种环境下工作过。我猜,是因为船舱里太热,把净化空气的化学物质破坏掉了。你知道怎么检查吗?”
帕特摇了摇头“,没法检查。检修口是在船体外面的。”
“亲爱的苏珊,”一个疲倦的声音响起,是舒斯特夫人,而他们几乎没听出来,“你有治头痛的药吗?”
“如果有,”另一个乘客说,“我也想要点儿。”
帕特与准将面面相觑,一脸紧张。看来,中毒症已经蔓延开来,和教科书中的描述一样精准。
“你猜,我们还能挺多久?”帕特低声问道。“最多两三个小时。而劳伦斯和救援团队还要六个小时才能赶到。”
这时,帕特才明白,他是彻彻底底地爱上苏珊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自身的安危,而是感到气恼和悲伤——挣扎了这么久,希望就在眼前,苏珊却即将死去。


第19章
当汤姆·劳森在陌生的旅馆房间中醒来时,他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更别提这里是哪儿了。他感觉身体有些重,这给了他一个提示,说明他不在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上——但也不像是在地球。然后他想起来了,这不是梦,他在月球上,他刚刚去过危机四伏的渴海。
在寻找“西灵”号的过程中,他帮了大忙。多亏他的科学知识和专业技能,二十二名男女乘客才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经历了那么多失望与挫折之后,他儿时的光荣梦想即将成真。过去,整个世界都用冷眼待他,如今,一切都将改变。
社会向他提供了受教育的机会,在一个多世纪以前,只有少数人才能享受这种待遇,但这并没有让汤姆对整个社会的看法有所改观。这是他自己争取到的机会,在当今这个时代,每个孩子的潜力都能得到最大限度的挖掘。如今的文明社会会筛选出各种各样的天才,这是它自身发展的需要,其他形式的教育政策在这个社会根本没有立足之地。汤姆·劳森并没有因为获得博士学位而心存感激,因为他知道,社会也会在他身上得到好处。
不过今天早上,他没有对人生感到不满,也没有怨恨整个人类。成功与认同感是最有效的软化剂,这两者即将被他揽入怀中。不过,有样东西更加重要,也让他更为满足。在二号滑尘艇上时,他心中忐忑不安,恐惧随时会将他压倒,但在那时,他与另一个人建立了友谊,并成功地与他协同合作,那个人的能力和勇气令他深深折服。
这只是一种初步的联系,很可能像会从前一样,不会再有什么进展了。其实,在他内心深处,他希望如此,这样他就可以再次告诫自己,人性本恶,人人都是无耻混蛋。他不可能像查尔斯·狄更斯那样摆脱童年阴影,凭借自己的事迹和名声逃出昏暗的鞋油工厂——这里既有字面上的原意,也有对他黑暗童年的一种隐喻。好在汤姆的人生已经出现了一点亮色——尽管他还要走上好长一段路,才能心无顾虑地融入人类社会。
他洗完澡,擦干净全身后,才发现斯潘塞在桌子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我必须走了,你请自便。迈克·格拉汉姆会采访你。你醒来后,请马上给他打电话,号码3443。”
废话!我醒来“以前”,怎么可能会给他打电话?汤姆心想。他的大脑逻辑性太强,总是喜欢找别人行文不严密的茬。但他还是满足了斯潘塞的要求,忍住了想要先吃早餐的冲动。
和迈克·格拉汉姆通电话时,他才知道,自己错过了罗里斯空港有史以来最热闹的六个小时,斯潘塞乘坐“奥利佳”号去了渴海,空港里已经挤满了从月球各地赶来的记者,绝大多数都是慕他大名而来的。
“请待在房间里,我五分钟后就到。”迈克·格拉汉姆说。他的名字,还有声音,汤姆模模糊糊都有些印象,应该是在电视上见过他吧。
“我快饿死了。”汤姆有些不满。
“请呼叫客房服务,想吃什么随便点——账单由我们来付——只是,请不要离开房间。”
虽然有点儿被人呼来唤去的感觉,但汤姆并不抵触这种待遇,毕竟这说明他现在是一个重要人物。让他非常不爽的是,迈克·格拉汉姆到了很久,送餐服务还是没来,这可真是罗里斯空港的特色。为了让两亿观众不再久等,天文学家只好空着肚子面对镜头,努力说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尤其是他是如何找到“西灵”号的。
感谢不时袭来的饥饿感,还有这几天来他思想上的改变,采访非常成功。要是几天前,哪位记者敢把劳森拉到摄像机前,请他解释红外线探测是怎么回事,那他肯定立马会被鼻孔朝天的大科学家侃晕。汤姆会把采访变成一堂自由发挥的讲座,科学术语满天飞——什么量子效应、黑体辐射、光谱灵敏度等等——他会让观众们以为,这是个极为复杂的问题(这倒是真的),外行根本就不可能理解(这可就大错特错了)。
但是现在,他没有在乎辘辘饥肠偶尔发出的提示,反而非常仔细、非常耐心地回答了迈克·格拉汉姆的提问,大多数观众都能听懂他的措辞。不少天文学界的人都与汤姆闹过矛盾,他们对这次访问感到非常意外。在拉格朗日二号中继站上,科捷利尼科夫主任与工作人员一起收看了采访。在节目最后,主任对汤姆简直是刮目相看,他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说:“说实话,我还从没见过他有这么优秀的一面。”
气密舱里居然塞进了六个人,这简直是个奇迹,不过——正如帕特所言——这是“西灵”号里唯一可以召开秘密会议的地方了。其他乘客肯定也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汉斯廷讲完之后,其他人都有些吃惊,但没有特别恐慌。他们都是聪明人,多多少少都已经猜到了一些。
“之所以先告诉你们,”准将解释说,“是因为哈里斯船长和我相信,你们是有头脑的人——而且意志坚定,能够为我们提供帮助。但愿上帝保佑,等我向全体乘客宣布时,不会有人借机添乱。”
“如果有人添乱呢?”哈丁问道。
“如果有——就让他安静。”准将直言不讳地说,“等我们回到船舱,请表现得随意一些,别像要打仗似的,这样我才好对他们解释。你们的任务,是在恐慌冒头以前,熄灭它。”
“这样合适吗?”麦肯齐博士问,“不给他们机会——呃,跟家人道个别什么的?”
“我们也想过,但这会浪费很多时间,会让所有人都灰心丧气。我们应该速战速决。动作越快,越有可能活下来。”
“你相信我们能活下来?”巴雷特问。
“相信。”汉斯廷回答,“但我不知道机会有多大。还有问题吗?布莱恩?约翰森?那好——开始吧。”
他们一个接一个走进船舱,回到座位上坐好,其他乘客都看着他们,一脸疑问,甚至还有警觉。但汉斯廷不会让他们再蒙在鼓里了。
“我有个坏消息要告诉大家。”他慢慢地说着,“你们一定也发现呼吸有些困难了,还些人抱怨说头很疼。
“没错,是空气出了问题。氧气还很充足——但问题不在这里,我们呼出的二氧化碳无法释放,在船舱里越积越多。为什么?我们也不知道。我猜是高温破坏了空气净化装置中的化学成分。是什么原因已经无关紧要了,因为我们没办法解决。”他停了下来,做了几下深呼吸,然后继续讲。
“我们必须面对这个事实。我们的呼吸会越来越困难,头也会越来越疼。我不想有所隐瞒——救援人员不可能在六个小时内把我们救出去,我们也等不了那么久。”
有人开始喘粗气,仿佛真的要窒息了,汉斯廷尽量不去看是谁喘成了这个样子。不一会儿,舒斯特夫人发出了如雷的鼾声。要是在平时,人们会觉得好笑,但现在,没人笑得出来。其实她很幸运,她已经平静地——虽说并不安静地——昏睡了过去。
准将又停下来换口气。只要他讲话时间一长,就会感到疲乏。
“如果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他继续说,“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但我们还有一线生机,而且必须尽快行动。这个方法不会令人感觉愉快,但我们没有其他选择了。威尔金斯小姐,请把安眠剂拿给我。”
威尔金斯小姐拿出一只小小的金属盒子,船舱里顿时一片死寂——就连舒斯特夫人的鼾声似乎也消失了。汉斯廷打开盒子,取出一支白色的注射器,那东西的形状和大小就像一根香烟。
“可能你们都知道,”准将说,“按照规定,所有宇宙飞船的医药箱里必须备有安眠剂。这是一种无痛注射剂,能让人在十个小时内处于一种介于生死之间的状态——换句话说,在昏迷之后,你的呼吸频率会减慢一半以上,这样便会节省很多氧气,延长我们的生存时间,希望能挺到罗里斯空港的人将我们全部救出。
“但我们至少还要留下一个人,以便和救援人员保持联系。出于保险起见,再加一个。而船长是必须保持清醒的,大家应该没有意见吧?”
“我想,另一个人非你莫属了吧?”一个非常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真的为你感到遗憾,莫莉小姐。”汉斯廷准将说。他的脸色很平静,没有半点儿厌恶之意——既然方案已经定好,再作口舌之争实在是毫无意义。“为了不让大家产生不必要的误解……”
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就把注射器扎到了手臂上。
“十个小时以后……希望还能见到大家……”他慢慢说着,径直走向最近的座位,刚一坐下便昏睡了过去。
接下来就看你的了,帕特心中自言自语,同时站起身。他很想把几句已经准备好的台词都抛向莫莉小姐,但他明白,一旦这么做,准将的努力就白费了。
“我是这艘游轮的船长。”他说得很慢,但语气坚定,“从现在起,请大家听从我的指挥。”
“凭什么?”莫莉小姐还是不依不饶,“我已经付过钱了,我有自己的权利。我可不想给自己注射那玩意儿。”
这个贱女人是不是吃错药了?帕特不得不承认,她可真是有种。听她的口气,在接下来的十个小时,他只能独自面对她了,还没有其他人可以做伴——那将是一场真正的噩梦!
他扫了一眼“五人防暴小组”。离莫莉小姐最近的是牙买加工程师罗伯特·布莱恩。似乎他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可以采取行动,但帕特还是希望不要发生不愉快的事。
“我不想同你争论什么权利问题。”他说,“如果你看了船票上的小字,你应该明白,一旦发生紧急情况,将由我全权负责。退一万步讲,这也是为了你好,让你过得更舒服些。在等待救援的时候,我宁愿去睡觉。”
“我同意。”杰阿瓦登教授突然说道,“正如准将所言,这么做可以节约空气,这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威尔金斯小姐,可以给我一支吗?”
这番既冷静又得体的话安抚了大家的情绪。教授注射了安眠剂,陷入沉睡当中,显然,他也感觉很舒服。两人入睡,还剩十八个人,帕特心想。
“请不要再浪费时间了。”他大声说,“你们也看见了,安眠剂完全无痛。每一支针剂都装了微型皮下注射器,你们连针刺的感觉都不会有。”
苏珊开始分发安眠剂,有几位乘客立即便使用了,其中包括舒斯特夫妇——欧文有些犹豫,但还是在熟睡的妻子的手臂上温柔地扎了一针——还有那位神秘的拉德利先生。还有十五人,下一个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