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觉之前先跟我谈谈吧。”斯潘塞说着,拉起汤姆就往旅馆方向走。
在十平方米大小的旅馆门厅里,他们遇到的第一个人是安森船长。
“我一直在找你,斯潘塞先生。”他说,“太空工会找麻烦来了。他们有规定,在两次航行期间必须安排休息时间。你看,这事好像……”
“好了,船长,这事以后再说。你先去找星际新闻台的法律部——打电话给克拉维斯太空城,号码1234,找哈里·丹茨格——他会摆平的。”
他推着汤姆·劳森上楼(这家旅馆居然没有电梯。在月球上,没有电梯很正常,因为你的体重在这里只有十几公斤),进了他的套房。
这房间除了特别小、又没有窗户以外,和地球上任意一家廉价旅馆没什么差别。椅子、沙发、桌子等都很简单,耗料极少——大都用玻璃纤维制成,这是因为石英在月球上随处可见。浴室是传统式的(见识过飞船中的无重力卫生间后,再用这样的浴室会让人感激涕零),床的设计却有些出人意料。有些地球游客在低重力环境下很难睡好,为了照顾他们,床的上方绷着一张有弹性的床单,用轻弹簧固定就位。于是整个房间就像疯人院的禁闭室一样。
另一个贴心的小细节是门后的一条警告,上面用英文、俄文和中文写道——
本旅馆独立增压。即使空港穹顶漏气,您依然非常安全。一旦真的发生漏气,请您留在客房,等候进一步的指示。谢谢合作。
斯潘塞看了好几遍这条警告。他还是觉得上面的内容缺少魅力,要是能让人更有信心一些,再加点幽默的措辞,那就好了。
在他看来,这就是月球世界的通病。人类与大自然奋力抗争,却没有精力思考如何让生活过得更舒适。与效率极高的技术行业相比,这一点更为明显,随意甚至恶劣的态度随处可见。如果你抱怨旅馆的电话、供暖或是空气(尤其是空气!)不好,技术人员几分钟就能搞定。但是,如果你想在餐厅或酒吧里得到优良服务的话……
“我知道你很累,”斯潘塞说,“不过我还是要问几个问题。你不介意我把谈话录下来吧?”
“不介意。”汤姆说,他现在已经什么都不介意了。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机械地喝着斯潘塞倒给他的饮料,显然,他连什么味都没有尝出来。
“我是莫里斯·斯潘塞,星际新闻台主播,正在采访托马斯·劳森博士。博士,据我们目前了解的情况,你和劳伦斯先生——也就是月球正面的总工程师——找到了‘西灵’号,而且船上的乘客都很安全。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当然不必涉及技术细节,你们是怎么……见鬼!”
他抓住了缓缓掉落的杯子——连一滴饮料都没有洒出来——然后把睡着的天文学家轻轻地放到沙发上。这也没什么好抱怨的,根据斯潘塞的计划,只剩下这最后一项了。他依然处于领先位置,因为劳森还在他的掌控之中——在罗里斯旅馆,一间被搞笑地称之为豪华套房的沙发上——没有人找得到他,更别说采访他了。
在克拉维斯太空城,旅游事业管理局局长费尽口舌,总算让大家相信他并没有偏爱任何一家媒体。找到“西灵”号后,他的心刚刚放下就又悬了起来,路透社、时空报道、三星传媒、月球新闻等媒体纷纷来电质疑,为什么星际新闻台会抢先发布这条新闻。其实,在月球当局得到消息以前,星际新闻台就已经发布了。正是由于斯潘塞敏锐的新闻洞察力,他才会去监听滑尘艇的无线电通讯。
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其他新闻机构的质疑都转为对斯潘塞的钦佩,他们叹服于斯潘塞的好运气与事业心。不过现在,他们肯定想不到,斯潘塞还有一张更大的牌没打出来呢。
交通管制中心见证过许多戏剧性的场面,唯独这一次最令人难忘。在戴维斯局长的印象中,他仿佛是听到了坟墓里传出的声音,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认为这些乘客都死了——但他们确实还活着,身体健康,情绪良好,甚至可以围在话筒前向亲戚朋友道声平安。多亏劳伦斯留下的金属探测杆——那东西既是标记,也是天线——有了它,十五米厚的尘埃再也不能将游轮与世人隔绝了。
记者们即使心急,也必须等到“西灵”号通话结束才能进行采访。威尔金斯小姐在念乘客们递给她的纸条。游轮里的人们一定都在撕旅游手册,争取用最短的字数写下最多的内容。当然,这些涉及个人隐私的通话内容一律不准用于新闻报道,要是哪个愚蠢透顶的记者敢发表,三颗星球上的新闻长官都不会轻饶了他。其实严格地说,任何记者都不应该收听这条线路,这一点,通讯官已经火冒三丈地进言好几次了。
“……告诉马莎、简,还有艾维,不要为我担心,我很快就能回家了。问问汤姆,埃里克森的生意怎么样了,回电时请告诉我。我爱你们——乔治。我念完了。收到了吗?这里是‘西灵’号——完毕。”
“月球指挥中心呼叫‘西灵’号。是的,我们都收到了——我们会把信息发送出去,收到回音就马上传给你们。现在可以与哈里斯船长通话吗?完毕。”
一阵短暂的停顿,游轮里的背景声清晰可闻——人们的说话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响,一把椅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还有一句低沉的“抱歉”。然后是——
“哈里斯船长呼叫指挥中心。完毕。”
戴维斯局长接过了话筒。
“哈里斯船长——我是旅游局局长。我明白你们有很多话想对亲人朋友们讲,但这里有许多新闻记者,他们很想同你们说几句话。首先,你能否简单描述一下‘西灵’号上的情况?完毕。”
“呃,船里很热,我们穿得不多。但正是因为有热量溢出,你们才能找到我们。而且,现在的温度还可以接受。船里空气质量还好。食物和水也够,只是种类嘛——我只能说有些单调。还要了解别的情况吗?完毕。”
“问问乘客的精神状态怎么样——他们怎样看待当前的状况?有没有任何紧张的迹象?”三星传媒的记者说道。局长将问题转述给船长,只是在表达上做了一些处理。在另一端,船长的回答似乎有些尴尬。
“大家表现都很好。”帕特说,“就是有些急躁(这句话他没有说出口),我们想知道,需要多长时间,我们才能出去?能有确切的时间吗?完毕。”
“总工程师劳伦斯正在罗里斯空港制定救援方案。”戴维斯回答,“一有消息,我会立刻通知你们。顺便问一句,这段时间,你们是怎么熬过来的?完毕。”
帕特如实告之,结果使得《原野奇侠》的销量成倍增长,也为名不见经传的《橘子与苹果》带来了商机。他还简单讲了一下“法庭审问”游戏——现在已经无限期“休庭”了。
“这些活动一定很有趣,”戴维斯说,“但你们现在可以拥有更多娱乐资源了。音乐、电影——什么都行,尽管开口——我们都能提供。完毕。”
帕特想了想,点了几样东西。无线电波改变了他们的命运,带来了希望,并让他们与珍爱的人取得了联系;但另一方面,不再与世隔绝,让他稍稍感到有些遗憾。在这之前,大家可以团结一心,就算莫莉小姐偶尔发发神经也不算什么——这一切,即将如梦境一般消散。他们不再是一个整体,不必再抱成一团挣扎求存。现在,他们又变回了独立的个人,各怀心腹事。他们将再次回归人类的本性,正如被大海吞噬的小雨滴。
第17章
劳伦斯从不相信月球委员会能有任何作为,他的观点在月球上尽人皆知。上一次委员会开会,他就在桌子上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又臭又硬又狭隘,简直是榆木疙瘩。
尽管如此,考虑到某些方面的迫切需求,他还是批准了委员会的成立,而且主席由他担任。委员会不作会议记录,不设秘书,不定议程,还有一点最令他满意,那就是他可以任意决定是否采纳委员会的提议。在这次救援行动中,他是总负责人,除了行政总督,谁也奈何了他——而总督会让他放开手脚的,除非地球方面施压。所以说,这个委员会就是总工程师的私人智囊团,为他提供想法和技术支持。
委员会有十几名成员,但只有一半能到场,其他成员分布在月球、地球和宇宙空间里。一位土壤物理学家身处地球,无法做到即时通讯,每次收发信息都有一点五秒的延迟——要是他想把意见传给月球,加起来就是三秒。于是他只能做做记录,他的观点要留到最后才能说,除非万不得已还不能打断会议进程。很多人都发现,这三秒的延迟会让讨论缺乏热情与活力,使每次会议都没有什么成效。
“考虑到有新成员加入,”点完名后,劳伦斯说道,“我先简单介绍一下当前形势。‘西灵’号在海面下十五米,船体没有损坏,所有设备运转正常,二十二名乘客精神状态良好,氧气储量可支持九十个小时——这个时限我们必须牢记在心。
“如果有人不知道‘西灵’号是什么样子,请看这个1∶20的模型。”他从桌子上拿起模型,慢慢移到摄像机前,“它就像一辆公交车,或者一艘小飞艇。它的推进系统很独特,采用的是间距可变的阔叶螺旋桨。
“当然了,我们最大的难题是尘埃。如果你从没见过,会很难想象它的性状。在地球上,你们见过沙子或其他类似的东西,但渴海里的尘埃不一样,它更像是一种液体。请看样品。”
劳伦斯拿起一只细长的玻璃瓶,里面装了近三分之一的灰白色尘埃。他将玻璃瓶倾斜——那东西开始流动,比糖浆要快,但比水慢一些。几秒钟后,它的表面恢复到水平状态。如果只凭肉眼,谁都会猜这是一种液体。
“这只玻璃瓶是密封的,”劳伦斯解释道,“里面是真空状态,所以尘埃展示的是正常形态。到了空气中,它就不一样了——它会发黏,变得更像细沙或滑石粉。提醒各位——目前凭人力还无法制造具备这种性状的物质,这可是经历了好几百万年的风化作用才形成的,确实是独一无二。如果你们想要点儿做实验,我可以为你们送去,多少都行。上帝啊,这玩意儿我们可有的是。
“还有几点。‘西灵’号距离最近的坚实陆地——也就是天堑山脉——有三公里。船体下方的尘埃可能有几百米深,当然这一点还无法确定。‘西灵’号所处的位置会不会再次塌陷,同样也无法确定,好在地质学家认为塌陷的可能性不大。
“能够抵达现场的交通工具只有滑尘艇,目前有两艘,第三艘正从月球背面运来。每艘滑尘艇可以装载或拖运五吨的设备,还可以拖曳无动力滑尘橇,但滑尘撬装载的物品不能超过两吨。所以我们无法将过重的装备运到现场。
“这就是当前的形势,我们还有九十个小时。各位有什么建议?我已经有了一些想法,但我想先听听各位的高见。”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与会成员们——有些甚至相距几十万公里——都绞尽脑汁,竭尽所能,考虑营救方案。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月球背面的总工程师,他正在约里奥·居里基地附近的某个地方。
“依我看,在九十个小时里很难实施有效的救援工作。我们必须制造特殊的营救设备,而那需要很长时间。所以我认为——应该先为‘西灵’号连一条输氧管道,它的对接口在哪里?”
“在船尾——主舱门旁边。但我不知道你怎么才能把管道伸到十五米深的海下,还要和‘西灵’号对接?管道肯定会被尘埃堵住的。”
“或许这样好一点儿。”有人补充道,“在舱顶钻个洞,把一根管子插进去。”
“那要两根管子。”另一个人说,“一根输入氧气,另一根排出废气。”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整套空气净化装置。不过,如果我们可以在九十个小时里把乘客们都救上来,还要那东西干吗?”
“不用的话风险太大。只要氧气供应有了保障,我们就可以从容不迫地开展救援工作,不必局限于九十个小时了。”
“我赞成。”劳伦斯说道,“实际上,我已经派人去准备输氧管道了。下一个问题是——我们是把‘西灵’号连人带船一起吊上来,还是把乘客一个一个地接上来?记住,游轮上只有一套宇航服。”
“能不能把一根井筒伸到舱门口,然后与气密舱对接?”一位科学家问道。
“这和氧气管道的问题差不多,甚至更麻烦,因为接口处的缝隙会更大。”
“建一座大号围堰怎么样?我们可以把它沉下去,将整个游轮围起来,然后掏尽围堰里的尘埃。”
“那样就需要成吨的板材和支撑物。而且别忘了——围堰的底部必须密封起来。否则,我们从上面掏出多少尘埃,下面就会涌进来多少。”
“可以用泵抽吗?”有人问。
“可以。只要找到合适的推动器,而且性能需要足够高,否则还是没用。普通的泵顶多只能形成一个小坑。”
“这种尘埃,”罗里斯空港的助理工程师抱怨说,“只有液体和固体的缺点,却没有两者的优点。你让它流,它不动;你不让它动,它却流个不停。”
“我可以说两句吗?”费拉罗神父说,他正在柏拉图天文台,“‘尘埃’这个词很容易让人产生误解。地球上根本没有这种物质,所以在我们的语言中,没有一个词可以准确地形容它。刚才那位的形容就很准确。有时候,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没有浸润性的液体,就像水银,但比水银要轻;有些时候,它又像会流动的固体,比如沥青——当然它比沥青流得更快。”
“有办法让它稳定下来吗?”有人问道。
“我想地球上的专家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劳伦斯说,“埃文斯博士,你怎么看?”
大家等了三秒钟。同往常一样,这点时间似乎格外漫长。然后,这位物理学家开口了——声音很清晰,仿佛他本人就在会议室里,“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也许可以用一种有机黏合剂——就像胶水之类的——将尘埃粘在一起,这样就容易处理了。普通的水有没有用?你们试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