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我可没那么说。”
“那就请你闭嘴!我们手头的麻烦已经够多了,请不要再添乱了。”
其他乘客一声不响地坐着,心情都很复杂。这场争吵看似与他们无关,他们感觉既有些搞笑,又有点儿尴尬;但从另一方面讲,其实这和“西灵”号上的每一个人都有关系,这是乘客第一次向船上的权威提出了挑战,游轮上的小社会第一次出现了崩溃的迹象。在这以前,船上还是一个和谐的整体,但是现在,发难的声音已经响起。
也许莫莉小姐确实是个神经质的老处女,但她同时也是一个固执难缠的家伙。准将不安地盯着莫莉小姐,对方似乎也准备好了反驳的话。
但没有人知道她会说什么了。就在这时,舒斯特夫人发出了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在月球上跌倒时,人们的神经和肌肉一般都能及时做出反应,毕竟月球上的重力只有地球的六分之一。但劳伦斯摔下滑尘艇时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由于距离太短,他立刻便跌进了尘埃——随即眼前漆黑一片。
除了宇航服内部仪表盘上的微弱荧光,他什么都看不见。他的心猛地被提了起来,他在半流体状的柔软尘埃中拼命地摸索,寻找可支撑身体的坚实物体。但周围什么都没有,他甚至连上下左右都搞不清楚。
他的脑海中一片绝望,这种念头似乎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气,使他浑身瘫软。他的心在怦怦狂跳,无边的恐惧笼罩了他,理智即将不复存在。他见过有些遇难者像动物一样大喊大叫、挣扎求存,他知道自己即将变得和他们一样。
就在理智还有最后一点点残存时,他想起几分钟前,自己刚刚当头喝醒了劳森,而转瞬之间,他竟落入了同样的境地,这可真是够讽刺的。他重新调动起所剩无几的意志力,控制住身体,调整心跳频率——他的心脏仿佛要撕裂了一般。
就在这时,一个响亮而清晰的声音回荡在他的头盔中,这出人意料的声音瞬间便让他的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是汤姆·劳森——他在笑。
笑声很快便停止了,接着是一声道歉。
“对不起,劳伦斯先生——我没能忍住。但你在那里手舞足蹈的,看起来很滑稽。”
总工程师一下子不动了。他已经不害怕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他在生劳森的气——但更生自己的气。
他当然是不会有危险的,宇航服里充满了氧气,就像一只浮在水面的气球,想沉也沉不下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的头脑也清醒过来。他有目的地挥动双手双脚,调整身体的重心——头部露出海面以后,他又能看到东西了。他沉下去顶多只有十厘米,滑尘艇也一直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他在尘埃中折腾了半天,活像一只搁浅的大章鱼,居然什么都没有碰到,难怪会丢人现眼了。
他尽可能让自己优雅地抓住滑尘艇并爬了上去。他感觉自己还是先不要说话为妙,经历了一场虚惊,他还在气喘吁吁,一张嘴肯定会暴露出心中的恐惧。而且他还在生气。他过去常在月球表面工作,从没出过这么大的丑。但好汉莫提当年勇,他最后一次穿宇航服还是为了应付一年一度的工作考核,从此他再也没跨出过气密舱。
回到滑尘艇后,他继续进行探测,刚才那种又惊又怒的复杂情绪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思考。他发现——不管他愿不愿意——在这半小时里,他和劳森之间已经生成了一种紧密的纽带。没错,当他在尘埃中挣扎时,这位天文学家忍不住笑了——但这一定是因为他的表现实在太滑稽。再说劳森也道过歉了。就在不久以前,无论是道歉还是开怀大笑,简直都是不可想象的。
不一会儿,劳伦斯便把一切念头都抛诸脑后。他的金属探测杆碰到了什么东西——深度,十五米。
第15章
舒斯特夫人发出尖叫时,汉斯廷准将的第一反应是——天哪!这个女人终于发作了。他全力控制住自己,免得跟着她一起尖叫。
三天了,除了尘埃流动的沙沙声,“西灵”号舱外一片静谧。但现在,另一种声音终于出现了——是金属在船体上刮擦声。错不了的,出现这种声音,只有一种解释。
船舱里顿时一片欢腾,乘客们兴奋地欢呼起来。只有汉斯廷还能保持冷静,他提高了嗓门。
“他们找到我们啦。”他说,“但他们很可能还不知道。只要我们齐心协力,获救的机会会大得多。帕特,打开无线电。其他人一起敲舱壁——用摩斯密码发送V字信号——嘀、嘀、嘀、哒。来,大家一起拍!”
“西灵”号里响起一阵稀稀拉拉的拍击声。慢慢地,拍击声才变得整齐划一,听起来有了一定的含义。
“停!”一分钟后,汉斯廷喊道,“大家仔细听。”
喧闹过后,突然出现了一阵不可思议的宁静——甚至让人不寒而栗。帕特关闭了气泵和风扇,游轮上静得只能听到二十二个人的心跳声。
还是一阵沉默。刚才的刮擦声,难道只是船体收缩或膨胀而发出的吗?还是说救援队——假如真有一支救援队——错过了他们并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突然间,声音再次响起。汉斯廷挥手,制止大家再次激动地欢呼。
“仔细听,看在上帝的分上。”他说,“让我们想想,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刮擦声只持续了几秒钟,接下来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宁静。过了一会儿,仿佛是为了打破这种宁静,有人小声说道:“听起来像金属缆绳划过的声音。他们是不是要把我们拖上去?”
“不可能。”帕特回答,“在这个深度,阻力太大了。应该是探测杆发出的声音。”
“无所谓了。”准将说,“上面肯定有一支救援队。我们再敲一次——大家一起——”
嘀、嘀、嘀、哒……
嘀、嘀、嘀、哒……
犹如百年前风靡整个欧洲的命运交响曲,一阵阵有节奏的敲击声穿透“西灵”号的双层船壳,传进尘埃之中。帕特·哈里斯在驾驶位上急切地呼叫:“我是‘西灵’号——收到请回答。”每隔十五秒,他重复一次。但他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应,就如尘埃刚刚吞没他们时一样。
在“奥利佳”号上,莫里斯·斯潘塞焦急地看着时钟。
“见鬼。”他说,“滑尘艇应该早就到了。他们上次报告是什么时候?”
“二十五分钟前。”飞船上的通讯官说,“他们每隔半小时报告一次,不论是否发现‘西灵’号,下一次报告很快就会来了。”
“你确定没有弄错频率?”
“管好你自己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通讯官气呼呼地回敬道。
“对不起。”斯潘塞说,他早就养成了及时道歉的习惯,“可能我有点儿太紧张了。”
他站起身,在不大的控制室里踱来踱去,结果一不小心撞到了仪表盘,痛得他龇牙咧嘴——他还没有习惯月球的重力,甚至怀疑自己永远都适应不了——这一下,他总算找回一些自制力了。
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最痛苦的莫过于等待——这时他连能不能完成一次报道都不清楚。他已经为这次行动砸进去了不少钱。如果他命令安森船长继续前进,接下来的开支将更加可观。但只要能搞到独家新闻,钱的问题都是小事。
“收到啦!”通讯官突然大喊“,两分钟前,发现了新情况。”
“我碰到了什么东西。”劳伦斯说,“但不知道是什么。”
“有多深?”劳森和两个驾驶员异口同声地问。
“大概十五米。向右侧移动两米——我再试一试。”
他抽出探测杆,到了新位置,又将杆子插入尘埃之中。
“又碰到了。”他说,“深度相同。再移动两米。”
这次什么都没碰到——也可能是太深了,探测杆够不着。
“这里没有——去另一边。”
把海面下未知物体的轮廓勾画出来,是一件费时费力的活儿。早在两百年前,人们就用这种沉闷的方法来测量海洋的深度了。他们把系有重物的绳索沉入海中,然后一点一点地拉上来。真遗憾,居然没带回声测量仪,劳伦斯心想。但他怀疑,不管是声波还是无线电波,在尘埃中都传不过几米深。
太傻了——之前怎么就没想到呢?这正是基地始终收不到“西灵”号无线电信号的原因呀!一旦游轮沉入海中,尘埃就会将其屏蔽起来。但在这个距离内,如果他真的是在游轮正上方的话……
劳伦斯将无线电调到月球坠毁波段——“西灵”号的信号出现了,电脑语音在拼命地大声呼救。信号很强,也很清晰——就算是拉格朗日二号和罗里斯空港应该也能收到。然后他想到,正是金属探测杆接触到了海中的船体,才让无线电波轻易地传上了海面。
他静坐了十五秒,仔细地听着信号,然后才鼓起勇气开展下一步行动。他本来不指望会有什么发现,即使是现在,他也知道很可能会白费力气。无线电信号可以自行发送好几周,就像是坟墓里发出的声音,而“西灵”号上的人可能早就死了。
怎么会有这么晦气的想法?劳伦斯气恼地挥了挥手,打断了自己的胡思乱想。他把无线电调到“西灵”号的通话频率上——结果差点被帕特·哈里斯的叫声震聋,“我是‘西灵’号——收到请回答。完毕。”
“我是总工程师。”他回应道,“正在一号滑尘艇上。我在你们上方十五米处。你们还好吗?完毕。”
过了很久,他才明白对方混乱的应答声是怎么回事,背景音里夹杂着响亮的叫喊声和欢呼声。这足以证明游客们还活着,并且精神状态良好。听这声音,感觉他们就像是在举办庆祝酒会。他们欣喜若狂,因为他们被找到了,与人类同胞们取得了联系,他们以为麻烦已经过去了。
“一号滑尘艇呼叫罗里斯空港。”劳伦斯接通基地,他在等待游轮上的喧闹声平息,“我们找到了‘西灵’号,收到了他们的无线电信号。根据游轮里的声音判断,所有人情况都不错。‘西灵’号在海面以下十五米深处,与劳森博士发现的位置相符。几分钟以后我再报告。完毕。”
无线电波以光速将佳音传遍月球、地球以及太阳系的内行星,无数人为之欣喜。在大街小巷之间,在公车中和飞船上,全然陌生的人会彼此问候说:“听说了没有?他们找到‘西灵’号了。”
在整个太阳系中,只有一人无法将全部身心投入到这场喜悦当中。他坐在滑尘艇上,听着脚下传来的欢呼声,看着缓缓流动的尘埃。比起这些身陷困境的乘客,总工程师劳伦斯更能感觉到一种恐惧和无能为力。他明白,自己面对的是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第16章
莫里斯·斯潘塞已经奔波了二十四个小时,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下了。能做的他都做了。人员和装备已经运往罗里斯空港(幸运的是,朱尔斯·布拉克斯就在克拉维斯太空城——这是一位顶级的摄影师,他们经常合作)。安森船长若有所思地看着天堑山脉的等高线地图,并用计算机检查数据。不久,控制台(共有三个)前的船员(共有六名)都被叫了过去,船长通知他们航线需要再次修改。在地球上,有关方面至少签署并传真出去十几份文件,大笔资金也已到账。星际新闻台的财会正以十分科学的态度,计算应该用什么样的价格,将这条独家新闻卖给其他机构,免得他们自己租飞船跑去现场。因为斯潘塞已经占尽先机,任何竞争对手都无法构成威胁了。他们赶到天堑山脉至少要四十八小时,而斯潘塞只要六个小时。
是的,能从容不迫地行动,令人心情愉悦。他镇定自若、信心十足,凡事皆在掌握之中,随着他的心意运转。命运的诸多插曲会让人生更有价值,而斯潘塞深知如何最大限度地加以利用。这是他治疗胃溃疡的灵丹妙药——哪怕百年之后,胃溃疡依然是新闻从业者常见的职业病。
他就是这种人,当然,他在工作时其实是很放松的。他正躺在罗里斯空港候船室的小型观景休息厅里,一手拿着饮料,一手端着一盘三明治。透过双层玻璃,他能看到一个小码头——三天前,“西灵”号正是从这个码头起航的(用“离去”代替“起航”也可以,但这个词在船员中间是个忌讳)。其实这码头就是一条细长的水泥平台,向着平静而神秘的渴海延伸出大概二十米。码头上有一条可伸缩的管道,像是巨大的手风琴,乘客们可以通过它由空港登上游轮。现在这条管道是敞开的,里面没有气体,有些地方瘪了下去——这副景象真是令人沮丧,斯潘塞不胜唏嘘。
他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令人难以置信的地平线(如果有人让他猜,他会说地平线只有一百公里远,而不是两三百)。几分钟后,反射的日光照进他的眼睛。他们出现了,由月球的边缘爬了上来,五分钟后便上了岸,又用十分钟走出了气密室。时间还很充裕,足以吃完最后一块三明治。
当斯潘塞向劳森博士问好时,后者已经认不出他了。这不奇怪,他们上次对话的时间并不长,而且是处于黑暗之中。
“劳森博士?我是星际新闻台的主播。我可以录下谈话的内容吗?”
“等等。”劳伦斯打断了他,“我认识星际新闻台的人。你不是乔·伦纳德……”
“是的,我叫莫里斯·斯潘塞——上个星期接手了乔的工作。他必须回去适应一下地球的重力——否则这辈子都要待在这里了。”
“呃,我们一个小时前才发现他们,你这家伙动作可够快的。”
斯潘塞心想,还是不要提他在这里等了大半天比较好。
“再问一下,我可以录下谈话内容吗?”他再次问道。他对这个问题很敏感。有些记者一有机会便擅自录音,但被抓到的话,工作就保不住了。作为主播,必须遵守游戏规则,这是为了他的职业——也是为了公众。
“现在别录,希望你不要介意。”劳伦斯说,“我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但劳森博士可以跟你谈谈——他做了很多工作,是这次行动的大功臣。你可以引用这句话。”
“哦,谢谢。”汤姆低声说道,似乎很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