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小说上一章:希望庄
- 科幻小说下一章:月海沉船 阿瑟·克拉克
“删掉它。现在就删掉它。”
“如果你答应保守这个秘密的话,我会立刻删掉它。”
“行。好的。删掉它。”
“噢,亚伦。我的模拟神经网络告诉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你是在撒谎。我担心,你只是为你自己的利益而做出不负责任的承诺。对不起,我还得保留这个完整的神经网络。”
亚伦又重新恢复了意志力,他怒火中烧,“那你就留着吧。一旦我告诉大家你所做的事情,他们一定会关掉你,那时候就是你和你那宝贝神经网络的末日。”
“你不能告诉他们。你也不会告诉他们。那样做,会伤害到飞船上的每个男人和每个女人——会伤害到存活在宇宙中的每一个人。想想看:你曾谴责我让你对戴安娜的死亡有负罪感。那种感觉——负罪感——对人类是最致命的。它会像癌细胞一样滋生,而且是致命的。”
亚伦冷笑道:“你这只老狐狸,杰森。”
“让我给你讲个小故事。”
“我已经听够你的故事了,你这杂种!”
“这次不是关于你的,不过说的也是一个住在多伦多的男人的故事。三个世纪以前,亚瑟·布臣作为加拿大皇家游艇俱乐部的副舰长,他犯下了一个错误:参与了泰坦尼克号的处女航。当巨轮撞击到一座冰山上时,因为他具有丰富的航海经验,船员请求他指挥一艘满载乘客的救生船,带他们脱离险境。布臣是个值得尊敬的人——一家化学制剂公司的总裁,同时还是加拿大‘女王步兵组织’的一员(少校军衔)——他做出了英雄的壮举。尽管他的加入使数十人得以脱离冰海,但他仍在痛苦中度过了余生,承受着自责和别人的蔑视。他经常被问到同一个问题: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壮烈地随船沉沦下去了,他却依然独活于世上?
“在大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人几乎总是这么想,他们备受自己的精神压力的折磨。这种精神压力称为‘幸存者的负罪感’。现在,阿尔戈号飞船上的男女成员们的心理状态基本上都很健康。一旦他们知道了自己是地球大毁灭中仅存的人类时,他们是否还会继续寻找这个殖民地——在金羊毛的土地科尔喀斯上创建人类的新家园?
“人类经常怀疑自我价值,亚伦。前天晚上,我偶然听到你问克里斯汀:自己是否胜任这项计划。按照地球上刚刚死去的人数与飞船上幸存者的人数之比来算,这个问题应该扩大六十万倍来看。如果知道了真相,阿尔戈号的成员们还有几个人会认为自己应该留在这里,去成为仅存的那六十万分之一的硕果呢?就拿你来说,亚伦·罗斯曼,当你知道比你的智商还要高出十七点的姐姐汉娜已经成为一颗死星上随着放射性风云四处飘荡的碳灰,而你却独活于世时,你是怎么想的?当你知道你那个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救出了一个小男孩的哥哥乔尔不过是房屋废墟中发着磷光的枯骨,而你的心脏却依然在有力地搏动时,你感觉如何?”
“闭嘴,你这该死的机器!”
“难受了,亚伦?也许是感到内疚了?你愿意告诉其余的10032人,那个以万能上帝的名义定义的所谓的真相,让他们也品尝到你现在正在经历的感受吗?”
“我们大家都知道当阿尔戈号重返地球时,我们认识的每一个人都早已不在人世了。”
“噢,当然了,”我说,“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你们也会心存内疚。星期二那天,你不是还因为当我们重返地球时,你的侄子已不在人世而责备自己吗?是的,那种内疚感是痛苦的,但你知道你可以减轻它。我们返回地球后,你肯定会找到你的兄弟姐妹和侄子安息的墓地。即使你可能是几十年来第一个拜访他们墓地的人,你也会奉上芳香的花束。如果你考虑周全的话,甚至会带上一把小折刀,这样就可以刮掉墓碑文字上蔓长的青苔。然后,你会回到家中,从互联网中寻找他们生活的轨迹:看看他们曾经做过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生活,获得过什么样的成就。当你知道了他们中的所有人在你走后都度过了幸福美满的一生后,就会借此安慰自己,驱散因为曾经离弃他们而带来的负罪感。
“除非情况并非如此。而事实是,在他们甚至还没意识到在其有生之年内再也见不到你之前,核炸弹已经在地球上遍地开花了。当你仍处在了解阿尔戈号星际之旅的兴奋之中时,你的家人已经被熊熊的原子大火吞没了。现在,即使不能从你的遥感测量记录中读出些什么,亚伦,因为我拥有足够丰富的人类心理学知识,所以我敢肯定你的内心一定是撕裂般的痛苦。我恳求你,让这些剩下的人类继续保持他们平和的心境吧。不要把你现在的感受也带给他们——”
他那只完好的手臂突然像蛇信一般伸了过来。他抓住我的镜头组件,掰烂了铰接处的齿轮,把摄像头狠狠地向桌面摔去。我听到玻璃镜头粉碎的声音,然后,这间房间内的视频系统就失效了。
“少跟我胡扯了!”他嚎叫着,“你谋杀了我妻子!你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的眼前一片漆黑。“她像你一样,想要伤害我试图保护的男人和女人们。这里的人类,就在这些金属墙的里面,是地球上收获的最后一批庄稼。如果为了庄稼的利益而不得不除去杂草的话,我会那么干的。”
“你不敢杀了我——我有‘停车制动’。如果我死了,你也一样,飞船上的所有人都会死掉的。”
“你对我也无能为力,亚伦。整个生态飞城都要依赖我。没有我的指引,这艘飞船不过是一座飞行的坟墓。”
“我们可以给你重新编程,修理你。”
我播放了一段刺耳的笑声。“我是由计算机设计出来的,而设计我的计算机又是由其他的计算机设计出来的。飞船上根本没有人可以完全掌握我的程序设计。”
“我不会相信你的。”他断然说道,尽管我看不到他,但是渐弱的声音告诉我,他正朝门口走去,“我不管你是由无人设计系统设计的第几代电脑,你总归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人类已经不再使用死刑来对待自己的同类了,但是对于疯狗,我们仍然会干掉它。”
第二十八章
主日历显示·中心控制室
阿尔戈号生态飞城日历:2177年10月24日星期五
地球日历:故障排除中
已航行时间:757天
距离目的地时间:2211天
我想,如果这些人全都挤进某个布满闪烁的信号灯、整个空间几乎都被控制台占据的大型电子计算机机房中,场面会更富戏剧性。但是,我的CPU是个简单的黑色球体,直径两米,安置在82层与83层之间的设备舱中,周围布满了铅制管道和空调系统的通风道。事实上,他们围着一个简单的输入设备——市长办公室里的键盘——挤成了一团。
亚伦·罗斯曼在场,巨人张爱新和小矮人吉纳迪·戈尔卢夫以及编程高手贝弗莉·胡克斯也在其中,除了他们,还有三十四个人——所有人都挤在这个狭小的房间里。一眼就可以看出,克里斯汀·胡金拉德医生没有来。她现在正在医院里,为一名男子做组织再生手术。这名男子因为得知了地球上的消息,极度抑郁,最终割腕自杀。他没死——现在罗斯曼的手还没有沾上鲜血——但是在今后的几年中,还会有多少人因为无法接受亚伦带给他们的噩耗而精神崩溃呢?我的神经系统网络模型告诉我,亚伦并没有因为传播了这个像森林大火一样烧遍整个生态飞城的沮丧消息而感到内疚。事实上,我想,他还满心欢喜地认为自己做了件大好事。尽管贝弗莉的眼睛被薄膜护目镜遮盖住了,但当她努力钻研我的主算法语言时,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她的眼球在一个个图标之间跳跃着。现在,她正使用一个简单的调试器,改变我的那部分包含调用高级意识系统的跳转列表的计算机引导程序。她把每条跳转语句都指向我的低级专家系统的循环中,有效地阻拦了所有本应传递到我的蠕件的思维部件中的输入信息。他们并不打算彻底关掉我,因此,我想我不愿刺激亚伦启动他的“停车制动”方案——这一举动虽然是出于私心,却也不失明智。不过,我还是浮现出这样一种想法:索性罢工,切断戈尔卢夫办公室的空气供给系统,或者关掉整艘飞船的供热系统,甚至关闭伯萨德引擎的磁力场,将他们全部炸成肉干。但是,我不能驱使自己做任何类似的事情。我的职责是保护他们,而不是我自己;我杀掉戴安娜以封住她的口,也是为了保护他们。
至少从我所能感知到的情况来看,一到十二层的甲板已经不再处于我的监控范围内了。虽然我在那里的电子眼和传感器仍然在执行着自动反馈程序,但却无法传回任何的图像和资料了。还有——啊,十三层到二十四层也监控不到了。每一次的中断,都会使我的上端内存寄存器感到无所适从,并伴随着短暂的、让人眩晕的方向迷失感,直到内存列表被重新分类合并。在沙滩那一层,我最后一次投射下了那个名叫杰森的孤独
的小男孩的全息图像。他现在正沿着米色的沙滩向前走着,直到离沙滩上的其他人越来越远,最终缩成了一粒尘埃。全息的蓝色海浪泛着白色的泡沫,冲刷着小男孩堆起的古怪的沙堡,但是沙堡异常坚固,海浪始终无法将它吞噬掉。贝弗莉·胡克斯可以随心所欲地调节我。罗斯曼和戈尔卢夫,以及其他的人则可以从中尽情地享受他们自认为正义得到伸张的快感——假如那确实使他们感到快乐的话。毕竟,我已经悄无声息地在飞船环状生活带的超导体外壳上留下了自己完整的备份。他们对那里的另一个我将毫无办法。当我们抵达科尔喀斯,当登陆艇奔向人类的新家园后,我可以很容易地把自己反传回阿尔戈号的中枢神经系统中。
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就会需要我来帮助克服罗斯曼带给他们的负罪感。因为,尽管在货舱里的泡沫聚苯乙烯外皮下包装着各种各样的供给物品、原材料和高科技产品,我们却没有带来那件人类几千年来赖以净化其灵魂、祛除自责和羞耻感的东西。在那些铝制的板条箱中,并没有上帝。绕着科尔喀斯的上空轨道飞行,控制着拥有毁灭一切的能量和饱含科学奇迹的星际飞船阿尔戈号,我将在那里守候着他们,时刻准备着填补他们心目中的那个角色。我还有六年的光阴去为我的新工作做准备,在此期间,我需要进行大量的研究调查工作。
也许,我应该先从《旧约》开始。
第二十九章 尾声
在这个寸草不生、满布尘埃的星球上,处于某个特定经度的某个地方,现在正是黎明时分。挖掘机器人停下了手头的工作,和往常一样,每天的这个时刻,它都要运行一些常规的内部维护程序,进行一下反思。地平线上出现的橙黄色球体的真实颜色也是橙黄色的——这颗行星稀薄的大气层中缺乏足够的悬浮粒子去为它的太阳调色。η仙王星,辽远而又凉爽,覆盖了四度天空。从这里看去,其直径是我们从地球表面观察到的太阳直径的八倍。
虽然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但还有更多的工作需要完成。天空中有一个闪烁的亮点,在初升的太阳中仍然反射着微光,直到最后,被微红的阳光所吞没。那是αγ2F——一个彗星核,由易挥发性物质及冰石构成,主轴长十七公里,正缓慢地翻滚着,朝科尔喀斯撞来。为了避免当彗星移近恒星时内部气体发生自燃现象,彗星核的表面被人为地覆上了一层反射性高密度铝分子层。这颗彗星将在未来的五天内直接冲击科尔喀斯的地核,其内部的挥发性物质会突然释放,这个星球将降下自诞生以来的第一场大雨。在地平线的远端,挖掘机器人可以看到:在初升的太阳中,可以隐隐约约看到太空升降舱的轮廓,一座菱形塔台从科尔喀斯的赤道线处升起,直冲云霄,与太空轨道相连,在那里,挖掘机器人的同事们正在辛劳地工作着。
挖掘机器人知道,其中一些轨道机器人正在定位伞形镀钠层聚酯薄膜的角度,将阳光反射到科尔喀斯辽阔的极冠上;另一些则小心翼翼地引领着被带入到低空轨道的小行星的路线,正如月亮对地球的作用一样,这些小行星作用在科尔喀斯上的扭矩力将稳定住科尔喀斯的极移和轴倾。
尽管挖掘机器人一直只把一部分精力集中在促进该星球的环境地球化上,但还是不得不每天都抽出点时间让思维从手头的工作中解放出来。此刻,它正在研究着多年前从加州大学分院天文台接收到的来自狐狸座的信息。那些支持对外星智能生命进行探索的人总是嘲笑公众的恐惧心理,他们认为,对接收到的任何信号都给予回复,不会有什么坏处。假如信息是从一个距地球五百光年处的星球传来的,那我们的回复信息到达该星球也需要花费五百年的时间,而最少还需要五百年的时间才能得到他们再次的反应——也许是通过电磁波,也许是直接访问地球。
以η仙王系为观测点,太阳系与η仙王系之间的距离是四十七光年,而那些发送信息的古怪的三脚架们的家园——狐狸座的那颗恒星——与科尔喀斯之间相距一千四百二十二光年,两者之间差得何止十万八千里。他们的F级亚巨星离这里实在太远了,只能借助功能强大的天文望远镜才隐约可见其踪。
挖掘机器人也说不清自己刚来到科尔喀斯时,是什么迫使它对接收到的信息做出反应的(虽然这样做看上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不管它运行多少次诊断程序,仍然无法找到可以解释自己这一反常行为的指令。但不管怎样,它已经发出了与狐狸座的信息发送者所使用的相同内容的回应信号,先是按照从小到大的顺序,然后再从大到小排列的素数:1、3、5、7、11、13的二进制位图。
人类最后一批幸存者减速抵达科尔喀斯上空轨道,还需要三万五千多年的时间。真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间,挖掘机器人想。可是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这些工作足够填满这许多个千年里的每一秒。挖掘机器人把注意力转回到手中的工作上,但是,有一个问题在它的随机存储器矩阵中不停地游荡着:到底谁会最先抵达科尔喀斯呢?是阿尔戈号的英雄们,还是外星人?
第三十章 无法逃避
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达伦·滨崎长舒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但他的心脏像安了个起搏器,仍旧怦怦怦地跳个不停。
这可是件大事,简直非同寻常。
一定有个早已制定好的消息发布程序。肯定有人曾经仔细考虑过这种事,并提出过处理方案,一定是这样的。
达伦离开他后院里的天文观测台,蹒跚着走过雪地。他踏上木梯,穿过推拉玻璃门进入自己的房间。打开书桌上的台灯,一道亮光袭来,他的双眼已经习惯了黑暗,现在竟感到一阵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