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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之所以挑选了科尔喀斯,是出于一个极为特殊的原因。在我们考虑作为人类下一个家园的所有行星中——甚至包括经历了核战争后,待核辐射消失后重建的地球——科尔喀斯是最佳选择。在其地表及上地幔构造层中没有铀矿,也没有任何可裂变物质。人类永远也不会受到核战争的威胁,计算机再也不需要被迫守卫着那些核武器。”
“看来你们已经考虑周全了,是不是?”亚伦再一次冷笑着说。
“不是所有事都考虑到了,”我轻轻地发出这几个字的音节,这是我所能做到的最接近人类叹息的语调,“我们没有想到会有人最终发现了我们的计划。”
他点了点头,“你原以为戈尔卢夫市长会命令你使俄耳甫斯号登陆艇偏离阿尔戈号飞船,而不是冒险将其置于引擎通道内。你没有想到我会找到一个可以将其拖回主船的方法。”
“我承认曾经低估了你。”
“但是,即使在收回了俄耳甫斯号之后,你仍然认为自己是安全的。你认为我们会无望地为俄耳甫斯号上的高辐射和过量消耗的燃油量寻找一个单一的解释,其实却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辐射强度并不算高,只是因为在尘埃云中——”
“我们并没有处在尘埃云中,”我纠正道,“太阳系彗星环的大部分地方都是真空。”
“是啊,”他很不屑一顾,“然而,我们的运行速度要远远大于你告诉我们的速度。总之,我们每秒钟都会搜集到更高数量级的粒子数,正是这样,使得辐射强度大幅上升。”他停下来调整了一下呼吸,然后继续说,“戴安娜也没用掉那么多燃油。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燃料。这也就是你们把我们放逐到科尔喀斯的原因了。”
“我们到达那里的时候,那里已经成了一个美丽的地方。”
他没有理睬我,“戴安娜的古董表的显示是正确的;真正错误的是星际飞船上所有的时钟。你调慢了它们。”
他真该死。“我们不得不这样做,我们需要更多的时间。我们正在尝试在短短的三万五千年时间内创造一个全新的生态均衡的星球。我把飞船上的时钟调慢了五个百分点,这样在我们抵达科尔喀斯前,会多出4.8个月的时间。相对来说,我们每利用一秒这样额外的时间来加速飞船,就会带来更大的时间膨胀效应。这4.8个月,飞船将加速到与光速仅仅相差几亿分之一个百分点,这将给我们带来额外的14734年时间,然后用到η仙王系IV上做准备工作。全部三万五千多年时间的百分之四十二,就是从这被调慢的百分之五的主观时间中产生的。”
“你把时钟调慢了五个百分点?竟然有那么多?真奇怪人们为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你们人类注意的东西太少了。噢,当然,确实出现过一些反常可疑的事情。比如说克里斯汀,大约在一年前她就注意到人们的睡眠时间减少了;还有——你应该不知道此事——那些不仅下赌注,而且亲自参与体育比赛的人也都注意到人们出现了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好成绩。我用了一些辅助的伪造技术文献使他们确信在星际飞船中生活中,大多数人类都会出现这些正常反应,而且,由于阿尔戈号的成员都是精挑细选的人类精英,所以出现好成绩也不足为奇。”
亚伦摇了摇头,“不过那样做也差点害了你。现在真相大白了:一天的时间变长,使得人们更容易变得疲倦。因为你在时钟上做了手脚,第三项提案获得了更多的支持率。”
我什么也没有说。
亚伦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想把这一切都弄清楚。我把注意力转移到飞船中的其他事务上,同时在他调整、吸收这些信息的时候监视着他。他开口说话的一瞬间,我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回了这个房间。他先是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声音很轻。“上帝,”他说,“你真狡猾。”
“很显然,还不如你的前妻狡猾,”我回答道,“我们没有想到你们中的一员竟然偷偷将一只手表带上了船,这点我们竟没有发现。”
“戴安娜也是靠那只手表发现秘密的?”
“是的,她注意到了手表与飞船时钟间的差距,然后利用一些物理实验去判断飞船时钟的精确度。”我停了一下,运用语句筛选算法,“亚伦,我——很抱歉。”
“你才不会呢。”
“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必须要保守住这个秘密。”
“为什么?”
“让他们活到被拯救的那一天:这是一场探险,那正是人类热衷和渴望的。如果人类持积极态度的话,这场噩梦般的太空调查任务最终会演变成人类在科尔喀斯星球的胜利移民。如果你们人类中的其他人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亚伦缓缓地将头从左边摇到右边,“如果你事先告诉了我们事情的真相,也不会有什么不同的。”
“我们应该怎么告诉你们?‘这边走,先生,这是在地球大毁灭之前离开的最后一班飞船。’那样人类一定会发动暴乱的,而我们就永远也走不了了。”
“但是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们——”
“告诉你们因为软件的错误引起计算机崩溃,毁灭了你们的星球?告诉你们,说你们的家庭、你们的朋友、你们的世界——所有的一切全被毁灭了?告诉你们,说你们将永远也无法再次见到家园?”
“我们有决定自己命运的权利。我们有权利知道真相。”
“说得倒好听,亚伦,尤其是从一个五天前还跟戈尔卢夫市长说飞船上的新闻机构无权报道戴安娜的死亡的男人嘴里说出来。”
我播放了一段在市长办公室会议中亚伦自己的声音:“‘这些事用不着别人来管’。”
“那件事不一样。”
“因为那件事你想保守秘密。亚伦,讲点道理吧。如果告诉了大家这次任务的真相的话,那会使人们更高兴吗?那会使人们有信心继续他们的生活吗?”我停了一下,“当张爱新告诉戴安娜你与克里斯汀有染时,你当时会是更开心的吗?”
“爱新告诉——!我要杀了他!”
“无知也是一种福分,亚伦。我恳求你在这件事上缄口不言。”
“我——不,该死,我不能。我不同意你的说法。我要告诉每个人。”
“我不能允许你做出那样的决定。”
亚伦故意盯着左腕内侧的医用传感器,“我认为在此事上你没有什么发言权。”
“我唯一想要的就是你听我一次。听我说,考虑一下我说过的话。”
“我不用再听你说的任何话了。再也不用了。”他开始朝门口走去。
“就听我说上几句,会伤害到你吗?当一次我的听众吧。”他继续朝门口走去,“求你了。”
我猜是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就在他几乎走到门口,我的传动器马上就要为他开门的瞬间,他停了下来,“好吧,但是你最好有些更好的理由。”
“你宣称人类需要知道真相。但是,你们人类的星球上到处都是那些需要隐瞒甚至歪曲真相的工作。广告词撰写人,政治家,公共联络官,政府幕僚,他们靠美化事实谋生。占卜者取代了说真话的人。为什么?因为人类无法适应现实。还记得日内瓦湖的核反应堆泄漏事件吗?‘无需担心,’那些人都在说着这样的稳定人心的话,‘一切都在控制中,也不存在长期的副作用。’这些都不完全是真话,对吗?但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办法可想了。真相不能帮助任何人,但是提供给我们的另一个选择——”
“你的意思就是谎言。”
“——提供给我们的另一个选择,至少会给那些受到核辐射影响的人一些安慰,使他们可以不必时时担心死神的降临,不用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余生。”
“也让核反应堆公司逃脱掉了责任,免于为其造成的巨大损失而受到惩罚。”
“那不过是附带发生的,但动机是无私的。”
亚伦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凭什么那么说?人们有权利知道、有权利自己来决定这些事情。”
“你真的这么想?”
“当然。”
“而且你认为这适合任何场合任何情况?”
“毫无例外。”
“那么告诉我,亚伦,既然你如此坚信真相需大白于天下,那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你的养母,当你还是个孩子时,她的兄弟大卫对你进行性骚扰的事情?”
亚伦的目光猛地汇聚在电子眼上。痛苦在他的脸上暴露无遗,从我认识他起,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你不可能知道那件事的。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
“你当然不会因为我知道此事而心烦意乱了,对吗?当然,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这应该是我的权利。”
“不是那样的。那是个人的事,是隐私,不是一回事。”
“是吗?告诉我,亚伦,它们之间的界限在哪里?我想,你认为你的父母是不对的,因为他们没有告诉你关于你是被领养的事情?”
“该死的,当然不对了。那是我的过去——那是我的特权。”
“我明白了。”我审慎地停了一下,“你仍然坚持你的立场,而不顾你的亲生母亲,伊夫·奥芬海姆一点儿也不愿意见到你。她说:‘你从来也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我故意模仿了亚伦记忆中勃然大怒而又楚楚可怜的伊夫·奥芬海姆的语调——“‘该死的,你怎么可以来这里?你有什么权力侵犯我的隐私?如果我想让你知道自己的亲生母亲是谁,我早就告诉你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从来没有写下过这些对话。”
“我怎么知道的——这又能令事情有什么改变吗?毫无疑问,你应该为我知道这所有的一切而感到高兴。毕竟,公开信息是最好的做法,不是吗?”
“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只是想告诉你,你不过是个说一套、做一套的人,亚伦。就拿那个第一次接触到你那割去包皮的小弟弟时,就知道你是个犹太人的克里斯汀·胡金拉德来说吧,你把你们之间的事当作了一个秘密,不是吗?只要戴安娜不知道,她就不会受到伤害,那难道不是你的理由吗?”
“你是怎么知道我的想法的?老天啊,难道你能——?你会读心术?”
“你为什么如此担心此事,亚伦?信息难道不是应该共享的吗?我们这里的所有人都是这个快乐大家庭的成员。”
亚伦不住地摇头,“不可能是心灵感应。你不可能看穿我的思想。”
“哦?我是否应该再讲些你的其他小秘密呢?或者向整艘星际飞船广播,这样大家都会从共享信息中获益?你过去经常有和你的姐姐汉娜做爱的性幻想——也许不用大惊小怪,因为后来证明你们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当她不在家的时候,你常跑到她的房间里,坐在她的床上手淫。当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你试着去哭,但却哭不出来。你宣称从来不对任何人抱有偏见,但在你的内心深处,你却恨透了那些坏心肠的法国佬,对不对?在你十四岁那年,有一次你溜进了霹雳湾大教堂,拿走了募捐箱里的钱。你——”
“够了!够了。”他把目光从我的电子眼上移开,“别说了。”
“噢,但这些不都是真相吗,亚伦?而真相永远是好的。真相永远也不会伤害我们。”
“你真该死。”
“请你回答我几个简单的问题,亚伦。你一直没有对你的养母提起过她的兄弟大卫是个恋童癖患者。在你离开地球前,你的姐姐汉娜就生了一个小男孩,也就是你的侄子豪伊。你的姐姐总会有让她的儿子与大卫单独相处的时候,而除了你以外,没人知道大卫的恋童癖。所以我的问题是:对于什么事情应该保守秘密这一点,你的判断正确吗?”
“听着,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如果告诉我母亲,那会伤害她的。那——”
“这是一道是非题,亚伦。你只需简单回答‘是’或‘否’就可以了。对于什么事情应该保守秘密这一点,你的判断正确吗?”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大卫对我做的那件事是发生在十八年前的——”
“你的判断正确吗?”
“不。该死!好吧,不,不正确。我应该说点什么,但是,上帝啊,一个仅仅九岁大的小男孩怎么可能想到那么久以后的事呢?那时候,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的姐姐会有个儿子,也没想到过大卫仍然还会与我们有接触。”
“那么关于你找到伊夫·奥芬海姆,非要她告诉你自己被领养原因的那件事呢?那个不幸的女人——在被她的亲生父亲强奸后,她花费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试图把她的生活拉回正轨,但你在那个夜晚的突然出现,又撕开了她的旧疤。当她最终见到多年未见的儿子时,她会有一丝丝的快乐吗?”
亚伦的声音非常轻,“不会。”
“你呢?知道了出生的秘密会让你感到更开心吗?”
声音更小了,“不会。”
“那么再问你那个问题:对于什么事情应该保守秘密这一点,你的判断正确吗?”亚伦找到自己的灯芯绒面座椅,颓唐地坐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不。”
“最后,关于你和戴安娜婚姻破裂一事。你一直没有告诉戴安娜你和克里斯汀之间的事情。但是,当帕梅拉·索歌德在大庭广众之下告诉你,戴安娜其实知道此事并因此事而崩溃使你倍感羞辱的时候,暂且不论你的那些风流韵事,单单对于什么事情应该保守秘密这一点,你的判断正确吗?”
亚伦看着天花板,“我不想伤害她。我不想伤害任何人。”
“那目的和结果之间的差距也太大了!既然你的人生中出现了多次的判断失误,那么,当我说如果成员们不知道阿尔戈号任务的真相他们会更开心一点的时候,你也应该相信我。”
我的单筒摄像头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等待他的回应。这次,我把注意力完全锁定在他身上,不再分神去处理飞船上的其他事务。我的石英钟振荡着,振荡着,振荡着。最后,亚伦终于站了起来。他的嗓音重又恢复了力量,“你在耍弄我,”他的下巴耷拉下来,眼神空洞无物,“一场智力游戏。”他说道。突然,亚伦的目光锁定在我的单筒摄像头上。“老天!是神经网络模拟。就是它,是不是?我不知道这方面的研究已经进入了实践阶段,一定是这个东西了。当你为我做脑部扫描的时候,你复制了我大脑的神经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