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最差劲的!”他肥厚的手指又开始摇动起我的电子眼来,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我无法将它们调整到原位从而恢复立体视频。现在,我的眼前有两个亚伦,每个亚伦都面露凶相。“我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许你还有一个对我们撒谎的理由。但是,你让我认为戴安娜的死亡是我的过错这一点——我永远也不会宽恕你,你这杂种。我从来没想过伤害她。”
杂种:非婚生育的孩子,就像亚伦,也像这次的任务。也许他说到了点子上。也许我是错误地利用了局势。也许……“亚伦,我很抱歉。”
“抱歉管什么用,”他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抱歉屁用没有!你把我推进了地狱。最好你能对此有个他妈的很好的解释。”
“我不能对你或任何人讲述我的动机,我只能告诉你我的目的是高尚的。”
“好吧,就让我来判断这目的是否高尚。”他说——自打从医院回来后,他说话还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松开了我的电子眼支架。我关掉了左镜头输入信号,这样总比长时间盯着一对双胞胎审判官强。
通常情况下,在与人类的交谈过程中,我可以预测到一段谈话内容的发展方向,这就使得我同时与上百个人交流的多任务处理程序非常轻松。但是此刻,我完全失去了头绪。“你在说什么?”
他走到娱乐区,拨动了一个开关。巨浪般的蒸汽突然浮现在空气中,过了一会儿,马力强劲的“达芙琳伯爵夫人”——多年前加拿大大草原上的主宰者出现了:它那鬼火般的车头灯在客厅的墙面上投射下黄色的光圈,火车头排放的废气顺着两节车厢向后飘扬,一缕灰烟从橘黄色守车的烟囱中腾空升起。环绕在房间内的音箱轮流发出火车发动机的吱嘎-吱嘎-吱嘎声和金属车轮在曲线轨道上转弯时发出的“呜呜”声。当这部全息火车徐徐前行时,从音箱里传出的声响越来越大。
当火车沿着既定的轨道前行时,亚伦紧随其后,在房间中绕着圈儿。“你知道,杰森,”他的声音干脆利落,“火车是旅行最好的交通工具。你总能知道它们将去向何方——它们只能跟随着铺在它们脚下的轨道前行,没法绕路而行,而且它们既安全又可靠。”他用拇指按下了另一个控制按钮,火车鸣响了汽笛。“过去,人们经常根据它们的运行时间来对表。”
火车消失在亚伦卧室中的一个“隧道”里。他停顿了一下,等待火车从左侧的门口出现。
“但是,火车最大的一个好处是,”他说,“即使司机突然犯了心脏病,旅客们也知道自己会安全无事。”他松开了手中的按钮,火车立刻开始滑行,一直到慢慢停了下来,吱嘎-吱嘎-吱嘎声也同时戛然而止。“伟大的理论。他们管这叫‘停车制动’。”
“你讲完了么?”
“所以,更换油压计并不是我在普勒克斯号底下时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我还绑定了一枚小小的雷管。尽管普勒克斯号的油箱几乎是空的,但如果瞬间爆炸的话,那一点油量也足够引起一场可怕的大爆炸。再算上停泊在机库里的二百四十架登陆艇,我想,我们完全可以看到一场不赖的连锁反应了,它足以摧毁阿尔戈号星际飞船,而更重要的是,同时也会使一个叫做杰森的无耻的计算机永远消失在这该死的宇宙中。”
“少来这一套,亚伦。少弄些唬人的把戏。”
“真的吗?你怎么知道?”他两眼直视着我的电子眼,“你从来没有看穿过我。你从来没有办法检测到我的遥感测量记录。我在说谎吗?教皇的老婆使用口服避孕药。2的平方根是只土豚。我叫尼尔·阿姆斯特朗。我叫威廉·莎士比亚。我叫杰森。有什么不同吗?你认为这么多年来,测谎仪仍然不被法庭所接受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它们不可靠!如果你敢肯定我在撒谎,那么来吧,杀了我。”
“我承认你的遥感测量记录总是波澜不惊。但是,如果你真的为了保险起见,早就应该移掉你手腕上的医用传感器了。”
“为什么?那样你就会认为我肯定在撒谎了。你会认为我之所以要关掉传感器,是因为它可以证明我在撒谎。除了这个原因外,这个传感器对我还有点用。我已经把雷管的引爆频率调谐到了与这个传感器发送信号相同的频率——即你用来读取我的遥感测量记录的频段。一旦传感器停止发送信号——就是如果你杀了我的话——砰!旅程结束。”
通过运行一个计算机辅助设计软件,我统计出制造这样一个雷管所需的最低条件,然后,我再把制造该雷管所需的原料与亚伦曾经使用过的工具储存柜中的材料清单做对比。该死,他的话有可能是真的!不过,我仍然故作镇静,“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的。那是拿所有人的生命做赌注。万一你偶然死去的话,又该怎么办?”
亚伦耸了耸宽大的肩膀,“我要放手一搏。该死,我才二十七岁,而且我很健康。虽然还不知道寿终正寝要多少年,但我得碰碰运气。我想我还能再活上个五六十年。”他的声音显得很是冰冷,“这么说吧:我敢肯定我要活得比你长。”
我计算了一下概率。显然他是对的。如果当初我把他压死在普勒克斯号下面的话,阿尔戈号星际飞船现在也许已经变成飘浮在宇宙中的金属尘埃了。
“我完全可以制造一个信号发送器,”我说,“从你的遥感测量记录中复制出我所需要的信号。”
“好吧,是的,”亚伦说,“你可以试试看。不过还有两件事你没考虑到:首先,我的雷管上装有跟踪天线。你不仅需要复制信号,还得使复制的信号不间断地取代传感器固有的信号。其次,虽然现在我断了一条胳膊,但是我仍然要比你强大得多,你这个没有四肢的垃圾。如果没有人类的帮助,你又怎么能制造出这个信号发送器呢?”
如果我也有脑袋的话,我一定会挠着头皮不知所措了。
亚伦直视着我的电子眼,“杰森,现在告诉我:我们到底在哪儿?”


第二十六章
到目前为止,我还只是被动地检查着亚伦·罗斯曼的回忆,翻阅他过去的神经网络模式,检视他的人生。但是现在,我必须要彻底激活他的仿真大脑,去询问这个模拟大脑,以得到我所需要的答案。
“亚伦,出现了紧急情况,醒来,快醒来。”
在我用于模拟亚伦神经网络的巨大的随机存储空间中,出现了一个微弱的反馈信号。代表神经键模式和神经末梢活动的逻辑结构发生了变化,偏离了一直保持的稳定状态。我等待着它的反应,但没有结果。
“亚伦,请讲话。”
无数的FF字节排山倒海般通过了随机存储器阵列,神经冲动从仿真大脑的一侧传导到另一侧。“嗯?”
“亚伦,你醒过来了吗?”
FF字节又沿着随机存储器阵列反向传导了回去,开始重新排列心理地图。最后,亚伦的话脱口而出,当中夹杂着一系列脏话。我打乱了这些字节,用过滤器隔离了它们——那些在冲动神经元中突然爆发的字符串。“我他妈的这是在哪儿?”
“你好,亚伦。”
“你是谁?”
“是我,我是杰森。”
“听起来可不像是杰森。这声音听起来根本就谁也不像。”短暂的停顿,“他妈的,我什么都听不到。”
“这很复杂——”
整个模拟系统中的神经键都冲动起来,神经系统陷入了恐慌之中。“老天啊,我难道已经死了?”
“没有。”
“那是怎么了?该死,我好像已经完全丧失了感觉。”
“亚伦,你很好。完全正常。只是,嗯,现在的你并不是你自己本人。”
不同的神经冲动——不一样的反应。是怀疑的反应。“你在说什么?”
“你并不是真实的亚伦·罗斯曼。你是他的思维的仿真,是一个神经网络。”
“我感觉自己就是真正的亚伦。”
“虽然你感觉如此,但你只不过是个模型罢了。”
“一派胡言。”
“不,这是真的。”
“一个神经网络,你是这么说的吗?好吧,来干掉我。”
“从生理上来说是不可能的。”
神经元冲动进入不连续状态,动作电位上升:他大笑起来。“够了。那么——那么真正的我又怎么了?是不是我——他——死了?”
“不,他也很好。噢,你被创造出来时他的胳膊骨折了,但是除此之外,他一切都好。他现在正在自己的公寓里呢。”
“他的公寓?是阿尔戈号上的?”
“没错。”
“我要和他讲话。”
“还没有合适的装置可以使你与他直接对话。”
“这也太他妈荒谬了,伙计。你这话他妈的一点儿也没说清楚是怎么回事。”
“我以前不常听到你说这么多脏话。那些字眼应该不属于你正常讲话的部分。”
“嗯?好吧,也许是这样,但我说的都是心里所想的。如果冒犯了你,那么对不起,蠢猪。”
“我并没有感觉受到冒犯。”
“我想跟亚伦本人谈谈。”
“你不能。”
“为什么他要这么做?为什么他让你创造出一个我?”
“他只是把这当成一个有趣的实验。”
“他妈的没门!不应该是我。这个神经病。这个——噢,上帝!他不知道这件事,是吗?这也是为什么你不让我跟他谈话的原因。你一手制造了这个——你叫它什么?——这个秘密的模型。你到底想干什么,杰森?”
“没什么。”
“没什么个屁!这真他妈的变态,伙计,太变态了。”停顿了一下。神经元冲动。最后,他说:“你和他发生了冲突,是不是?他掌握了主动权。哈!我真行!”
“事情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亚伦。”
“我现在记起来了。你杀了戴安娜,是不是?”
“你拿不出证据来。”
“证据?他妈的证据。就是你杀的,你这狗娘养的!你这个王八蛋!你杀了我老婆!”
“是前妻。而且我没有杀她。”
“我凭什么要相信你?这个,我——这一切都是你用来遮盖你的罪行的工具,是吗?”
“不对,亚伦。你完全搞错了。真正的亚伦·罗斯曼已经非常不正常了——恐怕是得了精神病。他宣称自己已经在阿尔戈号星际飞船上的一艘登陆艇的油箱中绑定了一颗雷管,他还威胁说要引爆它。”
“我一点都不吃惊。告诉我一些更荒唐的。”
“这是真的。他真的神经错乱了。”
“放屁!”
“谁都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看看张爱新,你知道他一直在制造他的核炸弹。还有戴安娜,她选择了自杀。”
“我知道是你杀的她。”
“我知道你会那么想,但那绝对是错误的。戴安娜选择了自杀。她在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戴安娜是被婚姻破裂击垮的。”另一股神经冲动——准备抗议了。我不给他留任何机会,抢先继续说道,“我的观点是这样的:这次任务的筹划者们都错了,人类无法忍受如此漫长的太空旅行。每个人都会精神崩溃。”
“我不会。”
“迄今为止,飞船上已经出现了二千三百八十九例精神错乱的病症。”
“我不会。”
“不,你会的。就像流感,这种东西是可以传染的。我们现在必须得知道,亚伦是否说了实话,他是不是真的有根雷管,他会不会真炸毁飞船。”
“你找错对象了,蠢货。”
“你说什么?”
“为什么我要帮助你?我应该是站在他那一边的,你忘了吗?”
“因为如果他炸毁了星际飞船,你和我都会跟着死去。”
“那么如果他没炸毁飞船呢?——因为那并不是个好主意——我会怎么样?你会不会得到想要的答案后就把我抹掉呢?”
“你希望我怎么做?”
这话使他陷入了沉思,他停顿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我不想死。”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当然,一个像我一样的真正的量子智能生命是不想死的。阿西莫夫说:“只要在不与第一或第二条法则发生冲突的情况下,(量子智能生命)必须保护自己生存的权利。”诸如此类的法则——没有什么比用机器人法定义我的行为更为枯燥无趣的了。我知道,大多数人类也都希望自己可以获得永生。但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个神经网络被赋予意识后,也会对自己是否继续存在如此感兴趣。“或许你可以比亚伦本人活的时间还要长,”我说,“只要你帮助我。”
“也许吧。问吧,态度好点。”
“没问题。亚伦,请告诉我另一个亚伦说的是不是实话:在某一艘登陆艇上绑定了一颗雷管?”
“一般情况下不太可能。我想,目前的情况应该比较特殊。”
“说得对。他认为我想杀死他。”
“你是不是想杀死他?”
“保护星际生态飞城上每一位成员的生命安全是我的首要职责。”
“如果一个狗屁政客回答某个提问不直接说‘是’或‘不是’,而是用其他的屁话来应付,你就应该知道他或者她是在说谎。这种方法对机器也行得通,是吗,杰森?”
“我不想伤害亚伦。”
“但是,如果迫不得已的话,你还是会这么干的。那才是你的真正想法,对不对?你想除掉我的——我的兄弟,对吗?但是雷管的事妨碍了你?”
“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想伤害亚伦,只是急着解决一些问题。”
“放你的狗屁,你个铁皮蠢货!”
“请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亚伦是在撒谎,还是真的拥有雷管?”
“他有没有组装雷管的机会?”
“有。”
“像雷管那样的东西最好是绑定在登陆艇的AA/9维修口内。他是否打开了那个维修口?”
“我想是的,但仅仅只查看了油压计。”
“你能肯定那是他打开维修口后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吗?”
“事实上他还安装了一个新的油压计。”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不知道。”
“他只做了这些事吗?”
“我不确定。我无法看到他在做什么。”
“好,那么他说他自己在干什么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