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并不直接通过他的眼睛来观察这一切,而是访问他的记忆,访问那些存储在他的神经细胞链接中的记忆图案。处理亚伦这些奇妙的感官知觉真让我摸不着头脑。但是更让人感到迷惑的是,他竟然趋向于使自己的记忆模糊化。有些事情他清晰地记得每一个细节,但有些事情却仅仅停留在模糊可辨的程度上。
就拿他这间公寓来说,当我使用自己的电子眼观察时,我看到的是一个“精确”的空间。公寓长12米整,宽16.97米,高2.5米,被分割成四个房间。但是亚伦却对这些浑然不觉。他甚至都不知道这间公寓的长宽比正好是一与二的平方根的比值。考虑到他是如此的邋遢,也许,这应该算是他的寓所里唯一可以体现的美感之处了。更进一步说,就我看来,显然起居室的面积就占据了整个公寓面积的一半;卧室的面积又是起居室的一半;剩下的部分则被平均分割成了浴室和小书房两间。
但是,亚伦一点也看不出它们之间的比例关系。比如,他认为他与戴安娜共享的这间浴室很小,像一个挖好的陷阱,待在里面有种窒息的感觉。在他眼里,这间浴室只有其真实面积的三分之二大小。
福尔摩斯曾对华生医生这样说过:“你看到这个世界,但并没有去观察。”亚伦当然也没有去观察。噢,他曾经回忆说,在寓所的墙壁上有一些饰以边框的全息图片,但是他甚至记不清在沙发的上方到底有几幅这样的全息图,他的印象中模模糊糊地存在着五幅图像,而实际上那里悬挂着六幅全息图。至于说到那些图像都是些什么——一个圣杯,一套锡制茶具,一座结构复杂的机械钟,两把造型迥异的路易斯十四座椅,还有一个远古时代的天体观测仪,全部是戴安娜留在地球上的古董收藏品的全息图——他更是什么也回忆不起来,至少在现在这套记忆系统中是如此。
最神奇的是他看待自己的方式。我很惊讶地发现,在他的记忆中,常常出现他自己的形象,就像是从近处观察另一个自己。除了我的电子眼摄下来的景象外,我从来没有记录过任何别的东西,而只有当我的一对电子眼的观测范围碰巧与另一对发生交叠的时候,我才可能在记忆库中看到自己的某个部分。但是,亚伦确确实实可以看到自己,想象出自己的脸、自己的身躯。
难道这些都是记忆中的记忆吗?各种场景在他的头脑中反复地播放着,每重复一次,就会像老式的磁带一样,添加进新的错误信息,变得更加模糊不清。这种湿件的记忆现象真是奇妙。容易出现错误,却又可以编辑。
他头脑中的自己几乎与现实中的自己截然不同。首先,绕着身体的中轴来看,他的棕黄色的短发分向了相反的方向。我很奇怪,这是为什么?当然,通常情况下,他看到的总是自己的镜像。
同时,他还认为自己的鼻子太大了。按照常人的标准来说,他的鼻子确实有点偏大,但是还算不上“巨大而又畸形的累赘之物”——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想。这真有趣。既然这个问题如此强烈地困扰着他,为什么他不去做整形手术呢?啊,答案隐藏在了复杂的神经细胞网络中:他认为整形外科手术只是多此一举,只有那些电影明星、性变态,还有——噢,对了——那些因为事故导致毁容的人才会去做整形手术。
他觉得,他的头部与身体的比例也比实际的大很多,同时他还觉得自己的脸盘与头部的比例也明显失调。我想,这是因为他忽略了他的体形已经趋于肥胖这一事实。
同样有趣的是他看待戴安娜的方式。现在他头脑中的她,依然是两年前的模样。他没有注意到细碎的鱼尾纹已经悄悄爬上了她的眼角。他还总认为,她依然是长发披肩,而实际上,为了保持头发的整洁,她已经有一年多没留过披肩长发了。这是否意味着他已经不再去观察她、不再真正注意她了呢?真是不敢相信: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当他凝视着房间另一边的她时,他的感受是什么?他在想什么?查询……
世事无常。这是一种合理的解释吗?也许。也许这就是真理。我的父母——事实上是我的养父母——在我十一岁那年分手了。世间有三分之二的婚姻以失败告终。该死,甚至有四分之一的人连限时婚约都无法履行到底。
现在,我看着戴安娜,也看到了我梦寐以求的一切。她美丽且聪明。不对,首先是聪明,然后才是美丽。这样的顺序才对,你这头蠢猪。老天,难道我想的就是这些吗?是不是荷尔蒙分泌过量了?如果她让我想到的只有性,那么……那么我就不是自己理想中的那个男人。戴安娜很可爱——是漂亮,该死!但克里斯汀呢?克里斯汀也是美丽而性感的。还有她的头发。就像巧克力瀑布,滑过她的肩头,落在她的背上。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我都想伸出手去抓住那些头发,抚摩着它,和她做爱。“青丝三千,秀发如云。”我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它的本意就是克里斯汀·胡金拉德。
至于头脑呢?戴安娜可是个天体物理学家。她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之一,不,是最聪明的人类之一。渊博的学识使她几乎可以滔滔不绝地谈论任何话题:包括那些我从来没有看过的著作,那些我从来也无法理解的伟大艺术品,还有许许多多我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十八个月以前,我还是如此地深爱着戴安娜。为了她,我可以放弃一切。我的母亲永远也不会原谅我娶了一个非犹太教信仰的姑娘,但是,等我们回到地球时,她已经过世了。她将把一颗受伤的心——我带给她的伤害带入坟墓中。而我现在竟然要抛弃戴安娜?
可是十八个月,已经是难以想象的很漫长的一段时间,而且地球现在也距离我们太远了。不论现在我做些什么,我的母亲都将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既然她不知道,也就不会伤心了。
但是我知道。那么戴安娜呢?如果我真的去追求克里斯汀,戴安娜会承受得了吗?我们的婚约合同还有六个月就到期了。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续约。我猜,她一定以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或者她早就打听好了,知道在婚约合同到期之前九十天开始才可以办理续约手续。
为什么我不能再等上六个月呢?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这与我们将在这铁皮罐子里度过的漫长岁月相比,实在不算什么。耐心,亚伦,要有耐心。
但我不能再等。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每次见到克里斯汀,这种想法总浮现在我心头,仿佛我已失去五脏六腑,我感到饥渴难耐,我想要她。上帝啊,我是多么想得到她!
那一纸婚约不过只是一种形式罢了,不是吗?我们的婚姻现在已经完了,真的。而且,谁知道六个月后的克里斯汀是否还是单身呢?众所周知,野蛮人克林斯顿正在疯狂追求她。老天啊,看看他在她面前的那副德行吧,真够笨拙的。不过克里斯汀不喜欢他。他是个白痴,一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噢,当然了,如果以穴居人的眼光来看,他算得上是个美男子,但是相貌可决定不了一切。
但也许相貌真的可以决定一切?除了她是个美人儿这一不争的事实外,我还真正了解她多少呢?那双修长的大腿无限地延伸着;那对乳房,巨大、挺拔、浑圆而又结实。还有她的脸,她的笑容,她的眼睛。除此以外呢?嗯,她是个医生。荷兰人。在巴黎上的大学。未婚。我怀疑她是否还是个处女——噢,放弃这些下流的想法吧,正经点,亚伦。
其他我还知道些什么呢?老天,我甚至都不知道她是否是犹太人。那是我妈妈每次必问的第一个问题。“妈妈,今天我遇到一个好女孩。”“噢,”妈妈会说,“她是犹太人吗?”我他妈的才不会考虑她的信仰问题呢。当然,也许她压根儿不想和我这个犹太人扯上什么关系呢。
那些老辈的教诲总是很难抹去,不是吗?她一定知道我是个犹太人——除了犹太人,没人会起亚伦·罗斯曼这样的名字。这么说她知道我是个犹太人,但她并不在意。她也许不是个犹太人,不过对于我来说没什么影响。对不起,妈妈,但事实如此。不管怎样,她很快就会发现的。毕竟包皮切割术已经不再流行于基督教徒中了。
很快吗?好像我已经下定了决心似的,不是吗?
但我是否真的想这么做呢?戴安娜和我,我们曾经一起生活。我们有着共同的兴趣,拥有着共同的朋友。巴尼、帕梅拉、文森特,还有爱新。他们会怎么想呢?
去他们的吧。他妈的这些不关他们什么事。这是我和戴安娜之间的事,也包括克里斯汀。而且,我可以尽量小心行事。该死的,如果那个该死的杰森看不出我的想法,我敢保证任何人都看不出——甚至是戴安娜。她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第二十五章
坏事传千里。亚伦刚一出院,就一路咆哮着直冲回了公寓。他的右臂缠满了绷带,棱角分明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该死的,杰森!你想要杀死我。”
我设法在他喊出最后三个字之前,就迅速地关上了房门,以免被公寓门前草坪上的那些人听到。幸运的是,房屋的设计者考虑到了在生活区应该使用隔音材料。不过,我敢肯定,至少有一个路过这里的人——那个乡巴佬哈里森·卡特怀特·琼斯,会去向亚伦打听他如此激动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不过前提是:如果还有人能够再见到活着的亚伦。
我在亚伦起居室中的眼睛被安置在桌面上的一个活动铰接杆上。我慢慢调整好它们的角度,看着亚伦,尽可能语态平和、轻松地对他说:“机库里普勒克斯号的事故是场意外事故,亚伦。”
“放屁!你降低那艘飞船,就是想压死我。”
“是你剪断了液压管。”
“那是为了让它不再继续下降,该死的。”
我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的样子,“你不能因为自己的疏忽大意而来责备我。”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子,只是左手还深深地插在口袋里,“关于空油箱的事又怎么解释?”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迟疑了一下——并不是因为我还没准备好答案,而是希望亚伦以为我对这不合情理的问题毫无准备。
“你把大量的燃油都溅到了地面上。我们都知道燃油蒸发得有多快。凭你笨拙的动作,没有把剩下那一小部分燃油全漏掉已经算不错了。”我说。
“其他登陆艇上的油箱也几乎都是空的。”
“是吗?”
“肯定!”
“冷静下来,亚伦。最近这段时间你已经承受得太多了:你前妻的自杀悲剧,还有这场可怕的意外事故。我希望你的胳膊没什么大碍。”我换用一种极为温和的声音说道。
“别扯到我的胳膊上去!”
“噢,我知道你会这么想。但是你根本无法客观地评价这些事故,尤其是戴安娜的死亡。你不知道这样做会对你的理性思维造成多大的影响。”
“噢,我一直都在理性地思考着。你才是那个胡说八道的家伙。”
“也许我们该让戈尔卢夫市长来判断到底谁失去了理智。”
“戈尔卢夫?他跟这事有什么关系?”
“要不你跟谁去解释你的看法?只有市长才是唯一获得批准授权调查这个——这个让你如此心神不安的事件的人选。”
“很好。那我们就把市长叫来好了。”
“如果你非要这样做的话,我当然可以通知他。他现在正在三层图书馆的第十二会议室主持一场关于比较经济学的研讨会。”
“很好。现在就叫他过来。”
“我会叫他的。但我敢肯定,当你跟他讲述你的那些想法时,他也会把你的情绪过激这一点考虑在内。”亚伦的鼻子都快气歪了,但我仍在穷追猛打,“而且,我当然会跟他提一提你的其他一些古怪行为。”
“古怪行为?”他冷笑着说,“比如?”
“早点吃比萨饼——”
“因为我就喜欢比萨饼——”
“不停唠叨‘密西西比,密西西比,密西西比’——”
“那件事——”
“尿床。梦游。妄想狂。”
“放屁,你在胡编乱造!”
“真的吗?你认为市长会相信谁的话?他会认为谁是不正常的?”
“他妈的!”
“放松,亚伦。有些事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他朝着我的电子眼走来,我旋转支撑杆上的铰接点跟踪他的行动,“比如说,我们现在并不在前往科尔喀斯星球的路上?”他说。
那一瞬间,我正同时与阿尔戈号星际飞船上的其他五百九十个成员进行内容各异的交流;而那一瞬间,所有这些交流中,我的语音都颤抖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间。“我向你保证,我们的目标始终是η仙王系IV。”
“胡扯!”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发火,亚伦。我所说的绝对是事实。”
“η仙王系距离地球四十七光年,这段路上什么都没有。”
“没错,你想说明什么?”
“而我们处在尘埃云中。”
“尘埃云?”我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吃惊,“真荒谬。你刚才还说,在太阳系和η仙王系之间没有任何障碍物。如果真有尘埃云的话,地球的观察者就不可能清晰地看到η仙王系。可是,η仙王系Ⅳ的目视星等却为3.41。”
亚伦摇了摇头,我察觉到这个动作不仅仅表示一种否定的态度,而且还暗示了他正试图从头脑中甩掉我的诡辩对他的干扰。“如果伯萨德引擎在非真空状态下工作,戴安娜就会遭受到比真空中强一百多倍的辐射。克里斯汀无法从医学角度解释此事;她的同事们也都不能。除了那愚蠢透顶的时空卷曲理论外,我能想到的最好的解释就是测量工具出现了故障。但工具没有问题。盖氏计数器工作得非常出色,所以,是你对我们撒了谎。在尘埃云中,保护盾外部的粒子数量会爆涨,它们会攻击任何处于保护盾外的物体。”亚伦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抓住了电子眼的支撑杆,把它猛地拉向前方。画面的突然跳动是最令我不安的事情。“我们在哪儿?”
“错误信息号6F42:您正在试图毁坏星际生态建筑上的设备,罗斯曼先生。请立即停止。”
“如果你还拒绝回答,就会知道我到底能把飞船毁坏到什么程度了。”
我看着他,从不同的电磁波谱范围来观察他。在近红外线波谱范围,他的形象显得最为狰狞,脸颊像着了火一样闪耀着红光。我之前从来没有和人类如此近距离地对峙过——即使是戴安娜也没有这么顽固——而我最好的辩论算法(控制智能计算机进行辩论的算法语言,即辩论程序)只能提示我做到环顾左右而言他。“显然你前妻的自杀使你心烦意乱,亚伦。”我这句话刚一出口,我的一个语言程序就传递给我这样一个恼人的事实:在人类的辩论过程中,当其中一方出现了不断重复自己说过的内容的情况,这一方很可能就是输家了。“也许一些辅助治疗能帮你克服这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