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我已经筋疲力尽了。”我把焦距对准她的眼睛,注意到翠绿色的虹膜与充满血丝的眼球形成鲜明的对比,“好几年都没这么拼命地干活了。但这感觉还不错,你知道吗?”
“我知道。谢谢你。”
她打了个哈欠,“我想我得回自己的公寓里睡上一觉了。帮我接接电话,除非你出了什么问题,否则别打扰我,直到我自己醒来为止。”她露出疲倦的微笑,“可能得睡上一个星期。”
“我叫一部电车送你回家。噢,对了贝弗莉……”
“什么事,杰森?”
“你不会告诉别人任何关于来自狐狸座的信息的事吧?”
她摇了摇头,“一个字也不会说,杰森。我通过了安理会四级许可,记得吗?”
“我知道。谢谢。”
她朝门口走去。我非常高兴能为她开门。我那善良可爱的贝弗莉·胡克斯。


第二十二章
主日历显示·中心控制室
阿尔戈号生态飞城日历:2177年10月12日星期日
地球日历:2179年05月11日星期二
已航行时间:745天
距离目的地时间:2223天
在我死机期间,有一晚上错过了对亚伦的潜意识引导。直到凌晨四点五十七分,贝弗莉才使我完全恢复过来,于是,我立即去查看罗斯曼的情况,发现睡眠中的他已经快要清醒了,因此我决定不冒这个险了。
凌晨七时,按照要求,我播放了克里斯汀选择的歌曲,叫醒她与亚伦。她对北方九头蛇乐队有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在我们出发之前,这个了无趣味的流行乐队正疯狂地影响着从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年龄段的大部分人类。乐队中那两个男人和那个女人的嗓音其实并不算很烂,但是,我却实在忍受不了那个唱高音部的大猩猩汤莫力斯的哀恸——我把那部分监听音量转移到其中一个并行处理机中处理。
不过,两分钟后,他们还赖在床上不起,我不得不把那部分音乐放置到前景位置上。这时,有人从树上摔了下来,扭伤的脚踝需要固定,于是,克里斯汀的名字出现在呼叫列表的首位。她匆忙穿上衣服,亚伦则优哉游哉地躺在床上,欣赏着她扭动身躯穿衣服的狼狈相。
可是,克里斯汀刚一离开,亚伦就立刻变了副模样。他下了床,省略了平时二十分钟的洗漱时间,直接朝他的工作台走去。他在一堆杂物中刨弄着,最终从中找到了戴安娜的金表。我追踪着他眼球的运动,他正在一遍又一遍地看着表上的数字。最后,他按了两下表盘圆周上的一个钻石按钮。尽管我可以看到表盘,但由于分辨率偏低,因此当他按下按钮时,我无法看清表盘上微小的提示。不过,液晶显示区出现了六个“0”。
接着,亚伦触摸到左手腕的内侧,将医疗传感器的显示时间也调成了六个0。他一捏右手心里戴安娜的金表,拳头同时抵在他自己的计时器上,使两只表同步运行。
“一密西西比,二密西西比,三密西西比——”
“你在干什么,亚伦?”
“六密西西比,七密西西比,八密西西比——”
“亚伦,请告诉我你在干什么。你这种举动太反常了。”
他继续数着密西西比,堆积起越来越多的“密西西比河”。每数到十个密西西比,他都要从头再来。当完成了六次这样的循环后,他突然攥紧右手,同时用指关节去碰触植入体内的计时器。他看了一眼左手腕内侧的计时器,“五十七秒。”他轻声地说,几乎是在自言自语。
然后他松开攥紧的拳头,看着被汗水浸湿的戴安娜的金表。“六十秒!”
“很正常,”我立刻插话说,“我们都知道那个表偏快。”
“闭嘴,杰森。马上给我闭嘴。”他大步流星地走出公寓。现在是飞船时间的黎明时分,所以,绿草茸茸的走廊上铺了一层粉红色的光。亚伦快步朝电梯走去,我为他拉开了电梯门。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回过头来,想说点什么,但又没有说。然后,他走了进去。


第二十三章
电梯下降54层后停了下来,亚伦走出电梯时有点气喘。这里距离机库甲板还有三百多米的距离。他沿着墙面布满海藻的走廊前行,急促的脚步声掩盖不住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走进一间设备储藏室,因为墙后遍布着各种各样的管道以及空调的排水管,屋子看起来显得有些不规整。
一只吸尘兔在房间里工作着——用它那微小的真空吸尘嘴清扫着地面。这个微型机器人把它的声呐眼转向亚伦,发出礼貌的“哔哔”声,然后跳到一旁,为他让路。它从地板跳到桌面上,腿部的液压组件发出压缩空气的声音。然后它又从桌面上一跃而起,这次落在了一排金属柜子上面。由于它有一双橡皮脚,因此冲击金属表面时发出的声响非常微弱,但还是能听到“砰砰”的声音。它的吸尘嘴“嘶嘶”作响,这只小兔子又开始享受它的尘埃大餐了。
不过,机器兔这一系列的避让动作毫无用处。亚伦只是直直地走到那一排柜子前面,把所有的柜门依次打开。吸尘兔显然感应到了金属柜门的震动,当即一动不动,等待亚伦干完他的事。
首先,亚伦找到了一个工具腰带,上面遍布用于悬挂工具的小环和用维可牢尼龙搭扣扣紧的小口袋。亚伦还找出了一个手电筒、几个夹线器、一把大剪刀、一个备用油压计,还有一堆电子元件。大多数元件都是在柜子里的塑料箱中找到的,但从我这个角度无法看清到底是些什么。虽然我有一份柜里物品的清单,但是,柜里的每个箱子中究竟有些什么东西,我却一无所知。他用力地关上了那些金属柜门。吸尘兔从休眠状态中苏醒过来,又继续它的工作。
储藏室的末端有一个气密舱门,是那种傻瓜型旋转式舱门:呈圆柱形,可以同时容纳两个人,不过只有一扇门。亚伦走了进去,拉上身后的弧形门,踢动地面上的踏板,舱体水平旋转了一百八十度。他拉动门把手,将门打开,走到了巨大的机库甲板上。控制室里很黑,和戴安娜死去那天的情形一样。
亚伦走进了机库里面。富有弹性的生化地板解冻已久,所以踩在上面的脚步声并不很大。一些受损的生化地板已经换上了新的,更多的受损生化材料则在栽种实验室中继续培植着。
但是,令我大感意外的是,亚伦并未走到这片支离破碎的生化地面上——他没有去俄耳甫斯号的停泊点,而是果断地迈着大步,径直朝离俄耳甫斯号最远的普勒克斯号走去。生化地板没有一直铺到该登陆艇停放的地方——这种地板还不足以承受登陆艇的重量。当他踏上金属甲板时,他的脚步声显得异常嘈杂,但却更加坚定。
普勒克斯号的外表与俄耳甫斯号出事之前一模一样,当然,喷在银色机身上的半米高的希腊体名字和序列号并不相同。
底部带有厚重橡胶轮胎的伸缩式起落装置支撑着登陆艇的全部重量,其中一个轮胎在回旋标状登陆艇的尖端(艇的前端)部分,另外两个则分别在左右两个后掠式机翼的中间部位。翼梢的高度与亚伦的眼睛齐平。他弯下腰钻到了登陆艇的下面,离开了我的视线。因为有两片机翼遮挡,他向前移动的声音在硼化的钛合金机身上发出奇怪的回声,因此我很难判断他的位置。
他突然停止了移动。我对他的医用遥感测量信道做了一下三角测量,我想他一定是在圆柱形机身的正下方。登陆艇的那个部分离地面不过一米的高度,所以他不可能采用站姿。啊——他的遥感测量记录起了微小的变化,紧接着心电图也出现了小小的波动,他一定是躺了下来,后背刚一接触到冰冷的金属甲板,他的心电图便抖动起来;而且很有可能他的身体位置与普勒克斯号机身的轴线相重合,这就意味着,他可以看到自己头部前方以及身体两侧的全部三个起落装置。
我听到他掏出工具的声音,然后就是棘齿转动的很大的声音。那也许代表着他正在使用一个套筒扳手拆掉检修口盖板。会是哪一个呢?也许是离中心轴一米远处的AA/9正方形检修口。突然,墙上我的电子眼的亮度稍微增加了一点点,他一定是打开了手电筒。我知道当他用黄色的光束照射进检修口内部时,会看到些什么:从一厘米到五厘米直径不等的各种燃料管线;隆起的主油箱的一部分,上面很有可能覆盖着机械润滑油;液压装置,包括各种各样的泵和阀;纵横交错的光纤,大部分都被捆在了一起;还有一个带白色圆形表盘的指针式油压计。
“你-在-干-什-么?”我向机库里发问,每个单词之间隔上一小段时间,用来补偿他在机身下感受到的空腔谐振带来的回声。“只是常规维护。”他说。尽管遥感测量记录没有变化,但我知道,他在撒谎。
他继续敲敲打打了三分钟二十秒,我还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些什么。然后,地面上掉落了什么东西,先后发出两声沉闷的、更像是金属撞击的响声。他的夹线器是橡胶柄的,一定是夹线器掉落下来,落在地上又弹了起来,然后又掉下去——两次撞击到地面,发出两次声响。他又把它们重新收集起来。由于刚好在我听力范围的临界点上,所以我可以听到线夹慢慢合拢时发出的“吱吱”声,但听不到它们靠在一起时发出的碰撞声,所以我敢肯定,他把夹线器夹到了某种柔软的东西上面。通向油压计的燃料管线是橡胶质地的——可能是夹住了燃料管。
我听到亚伦轻声地抱怨了几句什么,从他的心电图来看,现在他正在竭尽全力地干着某事。从普勒克斯号底部喷射出一股琥珀色的液体,一定是他用大剪刀剪断了油管。喷射很快就停止了,我猜,他肯定先用夹线器夹住了燃料管,又用剪刀剪断了后半部分管线。
“亚伦,”我说,“我怕你损坏了普勒克斯号。请告诉我你正在做些什么?”
他没有理我,继续在我的视线范围外叮叮当当地敲打着。现在我应该可以猜到他在干什么了:他在替换登陆艇的油压计。“亚伦,也许你一个人修理燃料供给系统不太安全。”
当亚伦连接好新的油压计后,尽管他的遥感测量记录波澜不惊,却也无法完全掩盖住当他看到新油压计指示针后的反应。普勒克斯号的主油箱仅存有四分之一的油量。
“所有的登陆艇都一样,对不对,杰森?”
“什么都一样?”
“该死的,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戴安娜根本没用去那么多的燃料。”声音显得尖利无比,“因为一开始就没有那么多!”
“我敢保证你是错的,亚伦。为什么联合国太空总署要供应给我们不足的油量?”我向普勒克斯号发射了一个无线电信号,激活了登陆艇的电子控制系统。
“这些飞船再也不能使用第二次了,”亚伦说,“在行星引力的作用下,它们都会被搁浅在第一次着陆的地方。”
当然,也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糟。“登陆艇里有足够的燃料可以用来周游科尔喀斯星球。”
“但是再也无法进入太空轨道了。这真恐怖。”
普勒克斯号的起落装置收缩进船体里,登陆艇机身开始朝地面落了下去。
“上帝!”我能听到亚伦先是滚向左边,然后又滚向右侧时,工具皮带上的金属扣划过地面的声音。登陆艇下降得更快了。翼梢与地面甲板间的距离尚不足半米,机身下凸起的腹部距离地面更近了。
“该死,杰森!”根据工具皮带上金属扣钉撞击地面发出叮当声的频率和大小来判断,亚伦现在正蜷成一团,并朝移开AA/9检修口盖板后留下的那处船体空间滚去。骨头折断发出的爆裂声回荡在机库里。再低一点,再低一点,再——命令中止,错误等级一。起落装置停止了收缩。原来是亚伦设法用大剪刀剪断了液压管。不过,现在他已经是我手中的猎物了,他的胸部被紧紧地压着,呼吸显得急促而又沉重。
“亚伦!”克里斯汀·胡金拉德的声音传进了机库。该死,五分钟前检测她的遥感测量记录时,她还距离机库四百多米远!我应该提高检测频率才对。
亚伦敲打着普勒克斯号内部的组件。克里斯汀闻声赶来。面对眼前的景象,她目瞪口呆地立在那儿:所有登陆艇都威严地挺立在那里,只有一艘的肚皮几乎贴在了地面上。“亚伦?”
机身下面传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声音,“克里斯——汀——”
“噢,胡金拉德博士,”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忧虑,“他在这里胡乱摆弄那些燃料管线,一定是不小心触发了登陆艇的起落装置。”
艇下又传来了声音,焦躁而又无力,“不,事情是——”
咣当!机库甲板外墙上的保险栓打开了。克里斯汀不清楚这是什么声音,但从亚伦的脑电图来看,他一定知道了。他不再说话了。
“我需要叉车。”克里斯汀焦急地说。
货舱的大门都打开了,四辆橘色的叉车鱼贯而出,靠着腹部的反引力装置悬浮在空中。其中一辆叉车,就是六天前我用来追赶戴安娜、迫使她进入机库的那辆。我把叉车上的重力驱动叉铲伸进普勒克斯号机翼下面,开始向上提升登陆艇。我把它提到比平时略高的位置,这样就可以清楚地观察到亚伦:他像婴儿一样蜷缩成一团,脸上和右臂上都有血迹。克里斯汀急忙跑到他身边。“把我从这儿弄出去。”他说。
“我应该叫个担架——”
“快!现在就把我弄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脚脖子,慢慢地向外拉。当右臂撞到地面时,亚伦发出痛苦的嚎叫。
“你的胳膊——”
“以后再说。我们现在得赶紧离开机库。”
“我希望亚伦没什么事。”我说。
“我要跟你谈谈,计算机!”克里斯汀扶着他站起来,他在一旁大喊着,“我们得谈谈!”


第二十四章
人类眼中的世界看起来很有趣。首先,他们的信息量极度匮乏。他们所看到的颜色被局限在称之为“可见光”的范围内。他们根本看不见热辐射。很显然,人类对于声音的感觉也异常迟钝。就以在阿尔戈号飞船上亚伦从前的公寓来说,我在紫外线范围内就能看到花瓣呈现出的绚丽的色彩,看到墙壁里热水管道散发出的暗红的光,听到空调引擎震动发出的细碎的“嗡嗡”声;当亚伦行走在随季节变换而变化图案的地毯上时,我还能听到脚步摩擦纤维发出的“沙沙”声。
而亚伦,却对这些毫无知觉。对于他来说,花瓣不过是白色的而已;墙都刷成了统一的浅褐色。哪儿来的噪音?他的生理结构本来使他可以轻易地听到大部分噪音,但是看起来他好像在使用一种输入编码,有意识地将它们拒之门外。多么神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