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如果有什么消息,昭见先生的哥哥会联系我。你心里一定还是很难受,不过现在和之前不一样,不再是毫无指望地干等了,请你再忍耐一段时间。”
明日菜不说话,咬紧下唇。
“你妈妈那边也由我来转告吧。”
我盯着一言不发的明日菜,发现她的衣服和之前见面时稍有不同。仍是黑色的连帽外套,上次那件衣襟处已经泛白,而这件相对新一些,码数也更大,在她身上松松垮垮的。
“关于这件事,还有其他需要我调查的吗?”
苍白的面容,紧锁的眉头。她皱着脸,猛地弯下身。我以为她突然身体不适,结果并不是。
“谢谢您。”她向我道谢。
“不客气,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明日菜仍旧低着头,乱蓬蓬的头发垂下,挡住了她的脸。她悄声说:“然后,昭见先生……和他哥哥商量过了啊。”
关于母亲。
“原来他真的打算结婚啊。”
“他的哥哥是听昭见先生这样说的。倒也不算是商量,只是告诉对方打算结婚。”
“妈妈是怎么跟杉村先生说的?提到这件事了吗?”
“没有,结婚的事半点都没提起过。她反倒问我昭见先生的家人对她有多少了解。”
明日菜微微抬起头,一只眼睛透过垂落的刘海缝隙看我。“然后,她跟你说了我偷东西的事?”
“嗯。”我简洁应道。
明日菜缓缓起身,抱紧背包。“就是因为对这件事心虚,即便被求婚,妈妈也不会答应的,绝对不会。昭见先生那样有钱人家的少爷是不会明白的。他做什么都随心所欲,估计根本就没想过求婚会被拒绝,还在自顾自兴奋。昭见先生这样做,跟捡一只流浪猫回家照顾有什么区别?”
这女孩的个性真的很容易吃亏,我再次这样想。
“关于昭见丰先生和你妈妈的关系,我不做评价。但他对你十分关照,希望你不要忘记这一点。”
“就算他报警说我偷东西,我也不在乎。”
“可昭见先生并不想这样做,你妈妈也很感激他的善良。我是这么认为的。”
明日菜瞪着我,猛地抓起背包,站起身。这时,我忽然看到背包的方形外兜里透出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背包已经很旧了,原本的质地也相当单薄。
“承蒙您关照了。”她话说得客气,语气却相当刻薄,“不要钱的吧?之后再找我,我也不会给钱的。”
我没有理睬,这令她更不甘心。她气得浑身发抖,哼了一声,离开了事务所。
她究竟身处一个怎样的圈子?有一帮狐朋狗友,还被强迫偷窃。这令我很在意。有一瞬间,我不禁想联系相泽干生,却又在下一秒放弃了这个念头。掺和进这件事的未成年人有一个就足够了。当时我问过明日菜,她和干生是不是朋友,从她的反应来看,干生大概并不能完全解开我的疑惑。
可那究竟是什么呢?那一点小小的红光,看起来不像手机。不管是电量低的提醒还是来电显示,手机都不会像那样发光。青春期少女可能会放在背包外兜里的物品,还有什么会像那样发光吗?
没错,在发光,是那种亮法。而且我感觉对那种红色光点还很熟悉,见过很多次,或者说好像见过很多次……
这时,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我回过头。
响声并非来自我房间玄关处的房门,而是从与竹中家拼凑宅邸相连的内侧屋门传来的。不知是谁在敲。
签下租房合同时,我和竹中夫人约好,这扇屋门由他们从对面锁上。我是个年近不惑的单身汉,不介意那么多,但对方未必如此。尤其竹中家还住着长女,以及长子和次子的两位夫人,还有年幼的孩子们。我觉得光是和毫无瓜葛的男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就已经让他们不适了,倘若这个男人还在家中各处来去自如,怕是要加剧他们对我的厌恶。
有人从竹中家那边敲响了这扇门,不仅如此——
“喂……打扰啦。”一个颇为欢快的粗哑嗓音传来。
“不好意思,我这边打不开门。”
“我知道,请问我现在方便打开吗?”
我回了句“您请”,猜到了对方是谁,是竹中家的三儿子。
在租下之前那处老房子时,我曾被竹中夫人引见给竹中全家。那是个三代同堂的大家庭,长子和次子的长相、身量相仿,各自的妻子苗条貌美,属于同一类型的美人。长女和次女则与两个儿媳不同,圆脸,身材丰腴,长相也颇为相似。我到现在都没记全他们的名字和相貌。
只有一个人例外,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就是面前的老三。他父亲竹中先生管他叫“嬉皮士”,母亲竹中夫人称他为“浪人”。他是个宛如从《逍遥骑士》《五支歌》这种新好莱坞电影中走出来的复古长发青年。每次见到,他总是穿着T恤衫和皱巴巴的牛仔裤。他就读于一所校区位于东京的私立美术大学,听说已经留级了好几回。在竹中家一角的客厅(非贵宾用)墙上,装饰有他绘制的令人莫名其妙的抽象画,可以说他是画家的苗子。
“您好,我是冬马。”竹中冬马,不知什么缘故,家人都叫他“托尼”。“不好意思,我觉得从外面绕就来不及了。”
一开口就如此令人摸不着头脑。
“什么来不及?”
“不是刚刚从这里出去的吗?那个一身黑的女孩。”他指的是伊知明日菜。“美术大学有挺多女生会打扮成那样,我就多看了她几眼。她从这里出去后,在前面那个拐角站住了,表情是这样的。”托尼瘦得过了头,个子也高,起码有一米八。他用双手捂住细长身子上面那张瘦长的脸。“我看她好像在哭,觉得还是告诉杉村先生比较好。那个女孩是委托人吧?”
我心中不禁有些混乱,许多思绪交织在一起:令我印象深刻,但仅仅打过一次招呼的托尼居然如此热心肠;为伊知明日菜的哭感到意外;不愿在我面前哭的确符合她的性格……
“她可能还在拐角,需要我去看看吗?”
“啊,不用,我去吧。”
我立刻出了门,赶到托尼所说的地方,明日菜不在。我向远处张望,依然看不到她的身影。
“她走了。”回房间后我告诉托尼,他似乎很失望,耸起的肩头低低落下。
“哎呀……要是再早些告诉您就好了。委托人哭着回去,对侦探的生意来说可不太好吧。”
“啊,这也不一定,每件委托的情况不一样。”
也许是我表情中的言外之意过于明显,托尼慌忙摆摆手道:“我可不是在监视您,只是碰巧望向窗外而已。我的房间在二层,正巧朝这边,而且正巧还闲得没事干。昌姐原先住在这儿的时候,我也经常给她通风报信,‘你男朋友来了’之类的。从大道上往我家走的那条巷子,我在房间看得一清二楚。”
竹中家的次女竹中昌子是他的二姐,浪人托尼是五个孩子中最小的。以竹中家的经济实力,他在美术大学留级多少回都无所谓。而次女昌子小姐,据顺风耳柳家药房的柳夫人说:“大学也退学了,没正经上过班,只会在家啃老,没什么出息,”
我隐隐感觉到,昌子和冬马在竹中家被视为边缘人。或者说,他们自愿成为这样的边缘人。托尼称呼自己的二姐为昌姐,看来两人关系不错。
听他提到昌子小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说起来,被竹中夫人称为“废物”的昌子小姐的男友竟然可以出入这个房间。不过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冬马先生,地震之后您见过昌子小姐吗?”
一起检查旧房子时,竹中夫人曾很生气地呵斥“地震后昌子连个电话也没打回来过”。我当时没太在意,但在接受寻找昭见丰的委托后,却意识到这个情况有些不妙。莫非竹中昌子不是不想打电话,而是无法打来电话。
然而,托尼简单明了地答道:“见过。昨天我们刚在大学附近一起吃了午饭。”
啊,我真是瞎操心。
“那就好。我听夫人说,地震之后昌子小姐没和家里联系过。”
托尼用他那天真无邪的沙哑嗓音笑道:“昌姐搬走时还放过狠话,说就算家里有人死了她也不会回来参加葬礼。九级地震当然不会联系啦。”
听他这样说,我不禁又担心起别的事来。“她和家里的关系就那么差吗?”
“是啊,不过这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托尼似乎完全没放在心上,“我家的创始号、一号、二号都和昌姐关系不好,大姐和她别说是相处了,根本就是不共戴天。”
“创始号?”
“就是我老爸啦。一号是我大哥,二号是二哥。嫂子们不是被称为竹中儿媳一号、二号嘛,我就借用这种叫法了。”
这么说来,代号应该是长子结婚后出现的,真是新鲜。
“哦对了,老妈的绰号是‘BIG MOM’,因为我和昌姐都很爱看《海贼王》。”
我开始头晕了。
“大姐就是简单的‘大姐’,偶尔也会叫她‘恶魔’。”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过他能满不在乎地讲出来,我也不必为此担忧。
“杉村先生也别再对我用尊称啦,叫我托尼就好。”他笑着说。
“这我可有点不好意思开口,叫你冬马可以吗?”
“啊,也可以。”
“能告诉我大家为什么叫你托尼吗?”
“我很崇拜一位智利的现代画家,叫安东尼奥·奥利韦拉。在日本没什么名气,也卖不出价钱。毕竟他的人物画只画尸体。简单说,他就是个变态。”
我很庆幸,这个若无其事宣称自己崇拜变态的托尼有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但你不画尸体吧?”
“我画啊,没在家里挂出来而已。杉村先生想看吗?”
“嗯……有机会再看吧。”
“随时找我,我的画室就在楼上。”
顺着断头梯上去,就能找到托尼的房间。
“您人真好,还会关心昌姐的情况,怪不得BIG MOM那么关照您。”
竹中夫人很关照我吗?应该是吧。
“听说您离过一次婚……”
“嗯。有一个女儿,今年春天已经上小学四年级了,和我前妻一起生活。”
“地震的时候还好吗?”
那天,等大地不再晃动后,我马上回老房子给前妻打了电话。万幸电话立刻接通了,她和桃子都在家中,也就是在她父亲的宅邸,平安无事。
我前妻的父亲今多嘉亲已经退休,以前是金融界巨头。他在世田谷有一栋宽敞坚固的大宅子,还有经验丰富的用人陪在身边,完全无须担忧。
“正常来说,那时候她应该在学校。不过那天刚巧开了面向新生家长的说明会,只有上午有课。”
漫长而恐怖的晃动、其后关于这场惨剧的新闻影像、时时响起的紧急地震快报、纠缠不休的余震……那段时间,桃子在我能想到最安全的环境中度过了这一切。这是桃子的幸运,也是我的救赎。
“那还真是幸运啊。我侄女、外甥他们都在学校,去接他们可费了好一番功夫。”
“毕竟东京的交通设施都瘫痪了。”
“堵得非常厉害。”
那之后,核电站事故的形势日益严峻,前妻和女儿离开了东京一阵子。她们在暑假时常去的轻井泽的酒店住了一阵,三月底才回来。期间,我每天都通过视频电话和桃子联系。
——爸爸也过来嘛。
她哭着这么说,我心里很难受。要对她说“爸爸没事的”这种毫无根据的话,让我心痛不已。
“那天你在哪里?”
“我刚好在学校。学弟学妹正在绘制的壁画草稿倒了,大家乱作一团。”托尼歪了歪脑袋,“我说要去灾区当志愿者,创始号不知为什么大发雷霆。我就改口说要去画画……”
“肯定更生气了吧?”
“他破口大骂,‘都这时候了,净说些蠢话’。”托尼挠了挠长发,“我想尽快去画福岛第一核电站。连一幅画都没留下,核电站会死不瞑目的。”
“死不瞑目?”
“嗯。我猜核电站肯定也想说,我已经很努力不引发事故了,最后还是坏掉了,对不起大家。”
他指的并非在核电站工作的人们,而是将核电站拟人化。这番话在我听来,和几位专家所说的“应当祭奠福岛第一核电站”有相似之处。
“啊,不好意思打扰您了,那我先走啦。”
托尼瘦长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接着传来房门上锁的声音。我感到伊知明日菜留下的灰暗气息已被托尼中和。
嬉皮士也好,浪人也好,变态画家追随者也好,总之竹中冬马是个不错的家伙,我心想。
通过这次交流熟识起来的托尼,竟在一周内意外派上了大用场。
“有人在监视?”
托尼一本正经地点头。
“监视我?”我指着自己鼻尖。
“没错。准确地说,是有人在监视杉村侦探事务所。”
“谁在监视?”
“几个年轻人。”他表情愈加严肃,“我说的‘年轻人’,是NHK播音员提到‘世界杯日本队比赛当晚,涩谷区有年轻人聚众闹事的可能,警视厅正对此加强警备’时所指的‘年轻人’。”
我明白了,他不是在开玩笑。
“啊,我应该也算NHK或者警视厅眼中的‘年轻人’吧。说得再具体一点,他们虽然没有穿校服,但肯定是高中生。”据他说,监视我的有一男一女两人,都染着棕色头发,看着很不好惹。尤其那个女孩,很像陪酒女。
就现状来看,会接近这间事务所的青少年要么是伊知明日菜,要么是将她介绍来的相泽干生,要么是他们的“朋友”。如果托尼对监视二人组的印象准确,他们很可能就是强迫明日菜偷窃的“狐朋狗友”。
“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发现的时候是前天傍晚。昨天也是从下午五点左右开始的。男生躲在电线杆背后偷看。女生则是在门口的道路上走来走去,或是暂时离开一阵,又马上回到男生身边。简而言之,就是一直在附近徘徊。她绕着我家走了一圈,目瞪口呆。应该是房子建得太古怪,吓到她了。”
“你也在观察对方吗?”
“我家窗户多嘛,这种时候就很方便。”
我们在事务所碰面,时间是五月二十七日星期五,下午三点多。我手头有蛎壳事务所交办的工作,一大早就出了门,刚刚才回来。
“今天也会来吗?”
“要是来了,我们要主动出击吗?”
没想到托尼还挺好战。
“我们还是迂回作战,温和地交涉吧。”
“也就是趁其不备抓住他们,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