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遗憾没有任何收获。至少我联系上的人都说他不在那里。”
“您什么时候去的灾区?”
“四月底。倒不是专程去找弟弟,主要是在仙台临时开了间事务所……”
“是为了支援重建灾区工厂吧,我在贵公司官网上看到了。”
“当时公路铁路交通都中断了,很多事没法按照计划推进,不过我想从力所能及处做起。”他没有喝咖啡,满面苦涩地看向窗外,喃喃道,“弟弟做着自由随性的买卖,一直过得很幸福,我这个哥哥也只好由他去了。但是,我还是无论如何都想找到他。”
“请容我确认一下。您弟弟在东北遭遇地震的事情,您是当天就知道了吗?”
“是的。虽说震源在三陆冲,不过东京受灾也很严重。我夫人看到新闻后告诉了我,我立刻给AKIMI打了电话。当时……是兼职打理店面的那个小伙子告诉我的。”
“就是松永先生吧。”
昭见丰先生的电话能打通,但只有“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或暂时无法接通”的语音提示。
“过了几天,连打都打不通了。”
“地震后,您第一次来AKIMI是什么时候?”
“十六号下午。我本想再早些来,不过您还记得吗?十二号天没亮,长野就发生了六点七级地震,那之后静冈也震了。”
的确如此,我竟然完全忘掉了。
“所以我夫人很担心,害怕不知何时何地又会有大地震。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的形势也越来越严峻,她恳求我别离开家。”
夫人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
“十六号我坐上新干线之前,我们还吵了一架。但不管怎样,我都想来AKIMI看一眼,最后还是撇下她出了门。”
那次,昭见社长第一次见到松永先生。
“我感觉他非常可靠。明明自己也很不安,却反过来安慰我。”
——昭见先生运气很好,肯定不会有事。
“他说店里的事情不能随便糊弄,里里外外都照顾得周全。我就先简单核对了营业额。”
账本上的数据和现金、店铺名下的账户余额,一个零头都不差。
“我弟弟应该也很信任松永。不光大门和柜台的钥匙,连保险柜钥匙也交给他保管。那个保险柜倒是不大,很简陋,里面只收着店铺租赁合同和保险相关文件。”
昭见店长原本就没有在手头留很多现金的习惯,只有在进货等必要的时候才会取出一笔来用。
“我弟弟虽然行事随性,但在这些方面很谨慎,电脑上的库存清单也整理得非常清晰。”
“这些您都是听松永先生说的吗?”
“是的。他做事有条理,我很欣赏,是个值得信赖的店员。”
“所以我决定暂时把店面交给他照看。最主要是希望有个人能留在店里,方便随时联系。”
至于是否要开门营业,昭见社长交由松永先生自行判断。
“但是,开了门也几乎没什么生意……毕竟当时整个社会还乱作一团,几乎没什么人去电影院,职业棒球能不能正常开赛都很成问题。”
“是因为电力供应不上了吧。”
整个东日本地区都处于慌乱之中。
“根本没人会到AKIMI这种纯粹用来满足兴趣爱好的店里消费。到了三月底,我决定关门。弟弟恐怕凶多吉少了……”昭见社长顿了顿,撇撇嘴,继续道,“我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我沉默着点了点头。
社长缓缓喝了一口冰水。“松永说,偶尔有熟客过来,他们都会打听下店长的情况,我很感激。”
“AKIMI开了博客吧?”
“我也一并交给松永了。他在博客里发出店长可能遭遇地震的消息,很多人留言,其中也有性质恶劣的假消息,让他非常生气。”
“现在已经关掉了。”
“是我交代他的,既然这么乱,就关掉吧。”
和我从松永那里听到的消息基本吻合。
“您弟弟是住在店里吗?”
“对。他说这样比较方便。”
果然,店深处的那片空间是用来居住的。
“我每两三年会来见一次弟弟,基本也住在那儿。不过那不是卧室,睡起来很挤,很不自在。”
“您弟弟经常会突然出门旅行吗?”
“是的。他也常回老家,但基本都是旅行途中顺便回来瞧瞧。”
“不仅休息日,只要起了念头就随时出门吗?”
“有人帮忙看店,他也没那么多顾虑吧。在松永之前,他还雇过一个打算参加司法考试的年轻人。说是年轻人,那时候也已经三十多了。最后还是放弃考试,另外找了工作。松永就是他的继任者。”昭见社长对AKIMI的情况了如指掌,“现在这个样子,我倒是很庆幸弟弟是个无牵无挂的单身汉。打工的店员再怎么努力工作,把工钱结清就好了。但有了家室就没那么简单了。”
现在这么说还太早,您弟弟可能还活着——这话我没说出口。昭见社长的侧脸上表情严肃,能够隔绝一切乐观的想象。他这个哥哥已历经无数次失望,如今只想通过断念来平复自己的心情。
“虽然对伊知女士感到很抱歉,但既然弟弟已经走了,我们昭见家也不会再对她有任何表示。请帮我转告,希望她能理解。”昭见社长以为我的委托人是伊知千鹤子,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表示是指……”
他再次看向我。“弟弟原本打算和伊知女士结婚。她应该也跟您说过吧?”没等我回答,他继续道,“我们一直很反对。同居也好,事实婚姻也好,他想怎么做都行,但唯独不可以登记结婚。这可是他第一次结婚,而对方不仅是二婚,还带着孩子。结婚之后全是麻烦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天方夜谭。”一口气说这么多,他似乎有些过意不去,立刻补上一句,“我们家是家族企业,弟弟是股东之一……”
我对这种事深有体会,十分了解资本家们面对家庭成员以恋爱之名带回家中的外人,特别是来路不明的外人,有着怎样的眼光。“我明白您的意思。伊知千鹤子女士的确在和您弟弟交往,不过她目前尚未考虑过结婚。”
昭见社长瞪大了眼睛。“弟弟可是满心想着婚事啊。他甚至还跟我们提到了对方的女儿,说那个姑娘的高中不太好,想让她转学。”
昭见丰先生没提到明日菜偷窃一事,我也没必要多此一举。
“伊知女士没想这么深。昭见丰先生的各位亲人想必有很多顾虑,我深表理解。伊知千鹤子和她女儿过着俭朴的生活,她担心昭见丰先生的安危,也不过出于和他的亲密关系,并非有所企图。这一点,还希望您能够理解。”
昭见社长的眼神闪烁。“这样啊。”他喝了一口快要凉透的咖啡,用力咽下去,仿佛咽下了什么比药丸更大的东西,“弟弟他……会拿兴趣当主业,所以才一直像个孩子似的长不大。”
有一个褒义词可以形容这样的男人——永远的少年。
“人到中年还为恋爱上头,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和立场,自顾自地往前冲。也可能因为我们反对,他反而更加认真起来。”昭见社长苦笑一声,“说什么自己当不了企业家,又是家中次子,让我们别管他那么多。考上东京的大学后,他就没回过家,一会儿干干这,一会儿做做那,没个常性。不过他从父母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在生活上应该没什么困难。”
过去,人们将这种人称作“高等游民”。这个阶层的确很适合以古董为爱好,哪怕玩的是些不值钱的轻古董。
“我不了解实际情况,对伊知女士一直怀有这种负面印象,实在抱歉。”
昭见社长这种地位的人愿为细枝末节低头认错,可真是少见。
“冒昧问一下,刚才退还给您的名片可以还给我吗?如果了解到什么情况,我会联系您的。方便的话,也请转告伊知女士。”他的视线落在我递出的名片上,“调查费用应该不便宜,对伊知女士来说是一笔负担吧。”
“这次工作比较特殊。因为和地震有关,我们这些生意人也想帮忙做些志愿工作。”
昭见社长眨了下眼睛,似乎在一瞬间对我重新评估了一番,不知道他给我打了几分。“他毕竟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原本想全部亲力亲为,可悲的是我无法做到。之后应该会由我手下的员工来联系您,还请见谅。”
“我明白了。不好意思,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松永先生已经离职了吗?”
“是的。刚才把钥匙交还给房屋中介后,他才离开的。”
看来我和他错过了。
“不好意思,如果您知道他的住址或联系方式,方便告诉我吗?还有些事情没有问他。”看昭见社长露出诧异的神色,我只得苦笑道,“松永先生似乎不太喜欢伊知女士和她的女儿。尤其是女儿,她几次去找松永先生打听昭见丰先生的消息,松永先生总是不理不睬。所以我也不好直接与他接触。”
“哦?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我没有和松永提起过伊知女士……”昭见社长说。
这样看来,松永对明日菜的态度并非出自昭见社长(及其家人)的意思。
“不过,从弟弟那里听来的情况,松永对伊知女士的女儿……”昭见先生顿了片刻,歪歪脑袋,“应该是很有好感的。”
这倒是一条有趣的情报。
“昭见丰先生具体是怎么说的呢?”
“嗯……也没有说得很详细。只是过年回家时说店里打工的年轻人对伊知女士的女儿有意思,仅此而已。”
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
“弟弟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提到想和伊知女士结婚。”
过年时家人亲戚全都聚在一起,昭见丰先生这番话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们父母的忌日都在四月。父亲去世已经十三年,母亲是七年。他突然说做法事时想带伊知女士来,介绍给大家认识,弄得家里闹翻了天。”
“他当时说松永先生对伊知女士的女儿有意思,是顺嘴一提吗?”
“嗯。他说那个姑娘虽然内向但很可爱,然后就提到了此事。”
的确,伊知明日菜与其说是内向,不如说是阴沉,还会不假思索地说出当下的想法(她也承认自己“说话太难听”),也许容易被当成阴险的女生。
——这孩子在社会上容易吃亏啊。
在我看来,这一句话就可以概括她。
“我也不知道松永的联系方式。”
即便干得再好,也不过是个打工的。况且他并非昭见社长的员工,只是弟弟雇来的小青年。
“我手下代我处理此事的人也许知道他的手机号,但恐怕也不方便直接告诉您。也没必要再问他什么了吧?”
“您说得也是,请不用在意。”
昭见社长在听到我说“松永对伊知母女印象不好”时会有什么反应呢?我想知道的仅此而已,目的已经达成。
我把手伸向账单,昭见社长伸手压住,说:“您方才说自己是作为志愿者来调查的。”
“是的。”
“您这样做有什么缘由吗?您也有家人在灾区吗?”
“不是的。我的措辞的确不够严谨。”
“我并不是想要责备您才这么问的。”昭见社长摇头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这个国家都会迷失掉前进的方向。罗盘失灵,船身千疮百孔,在机械室还发生了核电站事故这么一场火灾。在这种状态下,我们只能继续在海上漂泊。”
我们全都置身危船之上。
“今天还在正常生活,明天却不知会发生什么。即便如此,我也必须守护好我的公司、家人和员工。今天动身来东京前,我已经决定好,这是最后一次为弟弟的事抛开一切。”
我沉默着点头。
昭见社长喝了一口冰水,忽然抬起眼睛。“抱歉突然问您古怪的问题,您听说过‘Doppelg?nger’吗?”
“啊?”
“这是个德语词,日语似乎译作‘分身’,是指出现另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据说是不祥之兆。”
啊,我听说过。“这是一种神秘现象,经常被用作文学作品的创作素材。之所以被看作不祥之兆,是因为传说看到分身的人很快就会死去,对吧?”
“看来您更了解一些。”昭见社长反倒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我在从事这份工作之前做过编辑。”
“您的工作领域跨界还真远。”
“嗯,发生过不少事情。”
“其实……”昭见社长摸摸鼻梁,“我们的父亲有过遇到分身的经历。他从公司回到家,看到自己正坐在玄关脱鞋。”
昭见先生的父亲震惊地愣在门口,分身却优哉游哉地走进家中。
“他慌忙追过去,分身却消失了。父亲大闹一番,母亲差点叫救护车来。”
三天后,昭见兄弟的父亲——时任昭见电工社长因脑出血猝死。
“葬礼上,母亲提到此事,弟弟嘴里冒出一句话……”
——父亲看到了Doppelg?nger。
“他很爱读书,对杂学和文学方面的知识很了解。”
从他曾经做过撰稿人的经历来看,这并不稀奇。
“就因为这件事,他经常说,‘我们都继承了父亲的血统,我和哥哥在临死前也会看到Doppelg?nger的’。我倒是对此嗤之以鼻。哪有这种道理?尤其是这次,发生了突如其来的天灾,有那么多人在地震中丧生,我更不相信他的说法了。”
“的确如此。”我说,“分身应该是某种象征,或者说寓言吧。”
人无法预知自己的死亡,这是人心中最大的恐惧。为了缓解这种恐惧,人们希望找到某种解释,就会编造寓言。
“对,分身这玩意儿不是物理现象。”昭见社长一脸严肃,“父亲看到的分身应该是幻觉,也许是脑出血的前兆。不过我会不自觉地想,弟弟身上是不是也发生过类似的前兆。哪怕不是Doppelg?nger,会不会有过其他类似预兆的信号,比如‘不要去北方’。又或许,Doppelg?nger真的出现在他面前。他追着自己的分身,随之动身远行。”
昭见社长闭上眼睛,舒了一口气。“抱歉,给您讲了这些无聊的事情。”
走出咖啡店,我们道了别。我目送昭见社长搭出租离去后,回到足立大厦,卷帘门上已经贴上了“旺铺出租”的字样。
我不愿通过电话向伊知明日菜说明此事,想要当面告知,于是周一一早联系了她,她再次来到事务所。这正好是她放学后到打工前的时间。和初次一样,她仍旧一身黑色打扮,珍重地抱紧走形的背包,坐姿也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