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一下子就都跑散了。”
越发可疑了。
“昭见先生说,如果我女儿再去他店里,会尽量帮我问问情况。店长这么亲切,我心里也宽慰多了。”
她咬咬牙直接逼问女儿,女儿红着眼圈坦白了。
“她没告诉我那些朋友的名字,只说那段时间他们开始……欺负她,逼她去偷东西。”
“她这是受到了周围不良少年的怂恿啊。”
伊知千鹤子点点头。“她向我保证不会再有第二次,而且会和那些朋友绝交。正好是在暑假,也不会和他们在学校里见面。”
表面上看的确如此,不过像这种小团体,即使在校外也有相当强的影响力,有时还会有年长的人参与进来,绝不能大意。
“那之后您女儿怎么样了?”
“就偷过那么一次。她自己也说没事了。”
伊知千鹤子说得很肯定,但因不安而紧锁的眉头没有舒展过。我回想起明日菜来到事务所时的阴郁表情,心中升起一股不安。这恐怕是一件需要解开、解决甚至解毒的事。
“她现在打工也很努力。”伊知千鹤子继续说道,“还去过好几次AKIMI,和昭见先生的关系也变亲近了。”
“所以身为母亲的您也……”
这位母亲再次转过身去。“说来不好意思,这个……和女儿的事情是两码事。”
我登门拜访并不是为了为难她、使她羞愧。“很抱歉,提起了令您不快的回忆。如此说来,您和昭见先生是去年夏天开始来往的?”
“对。女儿惹出那件事是在八月初。”
“昭见先生出去旅行时,您与他同行过吗?”
“这怎么可能!”她不再羞愧,而是羞涩起来。这两者的区别很细微,但只要看到她现在的样子,任谁都能分辨出来。
“除了这张明信片,他在旅行时给您发过消息,或者打来过电话吗?”
她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有过好几次吧。说吃到了很好吃的东西,就给我寄了一份。”
中年男女之间令人会心一笑的温馨交往。
“您还记得当时他去了哪里吗?”
“嗯……”这次她想了想,“有一次是博多。博多人偶以前是很昂贵的高级货,现在没什么人气了。不过他说这种工艺品非常有价值,不买太可惜了,一口气买了好几个。”
这些人偶现在应该正埋没在松永正在收拾的库存中。
“然后就是京都、大阪……”她小声说着,摇摇头,“他会往各个地方跑。曾经还觉得高铁便当的包装纸会成为有趣的收藏,特地跑去坐特快列车和新干线。”
“他每到休息日就会出门吗?”
“这我就不了解了,我也有工作。”她像是突然回到了现实,眼神犀利起来,“我们和年轻人不一样,不会一直聊个不停。”
两人开始交往还不到一年,女方还有一个正值青春期的女儿。
“地震前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二月,三月里只发过邮件……”
即便是在东京,人们的生活也被地震一分为二,有很多人觉得三月十一日之前的事情已经非常久远,回忆起来很不真实。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我在服装店工作,一到换季就会很忙,经常加班,休息日也总要工作。说实话,我当时都没有精力把心思放在昭见先生身上。”
事到如今,她一定很后悔吧。
伊织千鹤子紧紧咬住嘴唇。“如果再多联系一次,问清楚他究竟打算去哪里,如今也算是一条有用的线索了。”
“您不要胡思乱想,这场天灾是谁都预料不到的。”
我简短道了别,走出门。我仿佛能看到伊知千鹤子独自坐在坏了一条腿的桌子前,手肘支在桌板上,双手捂住脸庞的模样。
4
接下来,我打算去见昭见先生的哥哥。
我答应明日菜不会把委托的事告诉别人,因此这次不能采取过于直接的手段。也就是说,我不能找松永讲清事情原委,然后问出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系方式。可如果再编瞎话去套话,一定会引起这位AKIMI忠诚看门人的怀疑。
最终,我决定这一周默默等待“这辈子可从来没这么忙过”的木田小朋友帮我找到线索。同时,我找了非政府组织中对灾区现状比较了解的熟人问了情况,对方说需要确定昭见丰先生地震时身在何处,至少要知道是在哪个县,否则很难找到人。
“人在避难所或医院的话,当事人大概率会联系家人。就算受了重伤动弹不得,只要意识清醒,也可以托人帮忙联络。”
因此,即便找到昭见先生,他也很可能已经是一具等待亲属确认身份的遗体,甚至可能连遗体都找不到。在灾区,成千上万人都在海啸过后的废墟中不断寻找着家人的尸骨。
我的新事务所兼新家已经收拾停当,就这么干等着也很无聊。于是我接受了蛎壳事务所恰好在此时派来的一份工作。我需要把一家倒闭的保险中介所将近二十年间的文件全部细查一遍,再分类整理,这很考验毅力。听说文件装了十几个纸箱,我决定去蛎壳事务所办公,顺便看看木田小朋友的进度。他要是心情好,我还可以催催他。
我一直通过一个名叫小鹿的女员工和蛎壳事务所联系工作。她个子不高,胖乎乎的,给人印象很不错。
——我是联络员小鹿,是事务所业务对接窗口专员,请多指教!
初次见面时,她只简明扼要地打了招呼,名字、年龄、经历全都成谜。从外表看,她年纪和我差不多;左手无名指戴着金戒指,应该是已婚人士。除此以外,她毫无破绽,再得不到其他信息,是个极为干练的员工。
蛎壳事务所占据了西新桥一栋建筑的第三层,楼不大,是座崭新的智能楼宇。为了避免访客和员工混杂在一起,空间布局得十分精妙。像我这种外包型调查员能够进入的区域很有限。小鹿女士带我进入一个隔间,里面堆满形状、类型各异的纸箱,看上去有新有旧。
“这份工作没有明确的截止日期,不过请您尽量在一周内完成。”
“这家中介没有使用专门的文件保管箱吗?”
“应该是的。”小鹿女士摸了一下旁边“圆K芝士小吃”的箱子盖,接着吹了下指尖,“全都是灰,您需要口罩吗?”
“麻烦了。”
之后,我开始与箱子上紧贴的胶带搏斗。
“您早。”折纸大师调查员南先生探头进来。在我开事务所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我听小鹿说杉村先生来了。请用这个。”他说着给了我一片独立包装的一次性口罩。
“谢谢。托您的福,我工作还算顺利。”
“不过看样子您现在很需要帮忙啊,这工作量可不小。”
上了年头的箱子,一打开就散发出霉味,还有灰尘扑面而来。保险中介所的母公司原本打算把这些文件全都烧掉或溶掉,蛎壳所长却将其打包买下,答应将信息全部整理并数字化后返还。当然,我们需要对内容保密。
南先生颇为认同地说:“我明白了,数字化是木田小朋友的专长,文件的话就数杉村先生是专家。”
这是什么时候传开的说法?
“我可不是文件专家。”
“您做过编辑,肯定比我们要懂行。少爷……不对,所长也是在杉村先生加入后,才开始发展这类业务的吧。”
如果是这样也太恐怖了。我在灰尘面前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犯过敏性鼻炎。
“南先生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等着换盯梢的班。在叫到我之前都很闲。”
他在和别人搭班监视某个人。在蛎壳事务所,监视工作每隔五小时一换班。人的注意力最多只能维持五小时,所长故有此规定。
南先生帮我一起取出一捆捆文件,机械性地按照年度分类码放。
“根据内容大致可以分为四类,合同、收支账本、外勤人员日报月报,以及发生纠纷时的调查报告。”
“对于侦探来说,需要了解的是调查报告吧。”
“所长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可以当作个案研究。”
话是这么说,把所有文件打包买下也够有魄力的。
“不管是什么中介,肯定都会遇到那么一两个棘手的客户。如果发现有谁总是出现在医疗保险或者人身伤害险的调查名单中,把这个人的相关调查摘出来按时间排序,估计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南先生,您这不是比我熟练得多嘛。”
“杉村侦探事务所近况如何?”
“我也在等消息呢。”我告诉他,我正在寻找一个地震后失踪的人。
南先生脸上浮现出阴云。“真是可怜。可如果不到当地去,找起来很难吧。”
“的确是这样,但我不知道地震时他在哪里,只知道在地震前一天,他说要去东北。”
南先生眨眨眼,发出“哈”的一声,然后摸了一把头发稀疏的圆脑袋。“杉村先生,我可能多管闲事了。不过我觉得,这件事最好把和地震相关的……该怎么说呢,把情感波动的部分先放在一边。别忘了,要把它单纯作为一起失踪案件来调查。”说完,他忽然害羞起来,忸忸怩怩地说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便走出了隔间。
面对前所未有的灾难带来的悲剧,要将情感波动的部分先放在一边。
虽然不清楚具体应该怎么做,但我仍旧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二十一日星期六一早,就像是在催促我去新桥的事务所上班似的,我的手机收到一封邮件,是木田小朋友发来的。
昭见电工股份有限公司
生产冷冻食品及软罐头用大型机械制造维修商
董事长 昭见寿先生
邮件还附上了公司的网址作为参考。我点开网址,首页是对企业的宣传介绍,放有昭见社长的照片。如果把他的棕发染成深色,再摘掉眼镜,和昭见丰先生长得十分相像。
不仅如此,在“社长办公室”专栏中,还登有昭见社长写的文章。我慢慢往前翻,在三月底更新的内容里发现了这样一句话。
在东京经营杂货店的舍弟也在前往东北旅行时遇上灾害,至今安危不明。
肯定没错。不愧是木田小朋友。
昭见电工的客户有七成以上是中部、近畿地区的企业,公司目前也在为灾区提供人员和技术支持,帮助修缮、重建因海啸受到污损的罐头工厂和鱼类加工厂。
身为从事制造业的企业家,为灾区重建贡献一份力量是我应尽的义务。同时,舍弟深爱东北这片土地,时时造访。我这样做,他大概也会感到喜悦,这是我作为哥哥的心意。
昭见兄弟的关系很好。打工小哥说,AKIMI关门后他就是听店长哥哥的安排在工作,现在我可以理解了。
我给昭见电工打去电话,语音提示称周末公司休息。这家公司也做维修业务,我以为会有二十四小时客服热线,但在网站上没有找到。
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转,不如赶在本周内把文件整理完。整理中并没有发现什么高明的保险金诈骗案,工作已做完八成,就差最后一鼓作气了。
蛎壳事务所全年无休,基本每天都有人在,所以周末两天我都勤勤恳恳地跑来上班,终于在周日午后完成了所有工作。
大厦外是周日冷清的办公街。我在车站旁的咖啡店吃午饭时,突然想到可以去一趟AKIMI。店里收拾的速度应该很快,各种商品大概都搬到库房去了,说不定铺子已经搬空了。
这样一来,我也可以不用在意打工小哥的目光,在附近好好打听一番。附近的人也许在三月十一日之前碰巧和昭见丰先生聊过天,听他提到“我最近要去某地”。这种可能性趋近于零,但不是完全没有。
我并非直觉很准的人,更不是什么千里眼,但幸运女神今天十分眷顾我。
我到了AKIMI,有人正抬起卷帘门从店里出来。是两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其中一个看上去和昨天网站上的照片一模一样。
两人在楼前打过招呼,其中一人走进店里,另外一人向我这边走来。在他与我擦肩而过的瞬间,我仔细观察了他的长相。
不会有错。
“不好意思,”我在他身后开口,“请问您是昭见丰先生的兄长昭见寿先生吗?”
他身着做工精致的西装,穿着皮鞋,没打领带,手拎皮包泛着漂亮的年代光泽。他转过身,没有丝毫惊讶。“是的,我是。”他回答,声音低沉有磁性。
“很抱歉冒昧叫住您。”我周到地行礼,递上名片,“敝姓杉村。最近有昭见丰先生的熟人委托我寻找他的下落。我正打算联系您呢。”
这对兄弟长相相似,但年龄有些差距。昭见社长白发更多,眼角和嘴角有明显的皱纹,看起来苍老而疲惫,这恐怕是长期操劳的结果。
“侦探事务所?”他反复比对名片和我的面孔,“您说的熟人该不会是松永吧?”
“松永先生是昭见丰先生雇的员工吧?不是他委托我的。”
“这样的话……”昭见社长微眯起眼睛,“就是舍弟交往的那名女子了。我记得是姓伊知。”
原来他知道伊知千鹤子。
“伊知千鹤子女士很担心他。”
“是吗?我没见过她。”他低语道,思索着什么,“现在见面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已经向警方提交过寻人申请,但完全无法确认舍弟安危。方便的话,您帮我转告她吧。”
他把名片退还给我。这时候最好不要惹他不快,我收回名片。
“您今天是来解除店铺合同吗?”
“是的,来做交接,我是担保人。”
店里那名男子应该是房地产中介公司或者大楼物业的负责人。
“昭见先生您亲自来是……”
“毕竟是亲弟弟的事情。”他瞥了一眼手表,“抱歉,我得走了。”
“您是要回名古屋吧。我叫出租车送您去东京站可好?路上能允许我再问几个问题吗?”
昭见社长这才正眼看我。被企业老板打量这件事,我经验颇丰。不要用力过猛,不要过于卑微,最好拿出看电视新闻时的表情。
这样做似乎很奏效。虽然表情绝对称不上和颜悦色,但对方相当郑重地说道:“这附近有家老咖啡馆。我上次来是两年前,可能已经倒闭了,我们去看看吧。”
那家店还在正常营业。店里播放着古典音乐,是一家很有格调的咖啡专营店。
“要是为了弟弟,哪怕只是一根稻草,我也想紧紧抓住。”昭见社长开口道,“我当时很快找到了AKIMI的顾客通讯录。弟弟至今为止所有采购过的对象,凡是住在灾区的,我全都联系过。”
地震和海啸之后,修复通信网络(虽然仅有一部分得以修复)、恢复和灾区的通信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有时候好不容易联系上,却已经与亲朋好友相隔两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