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吧,昭见先生难道去了那边?”
“是的。”
“进货吗?”
“是啊,不过昭见先生在没有特定计划的时候,也经常说走就走,到各处旅行。如果在目的地发现什么好东西,就买回来。”
打工青年也称呼他为“昭见先生”,而非“社长”或“店长”。
“那这次也是碰巧?”
“是的。”
我伸手扶额,僵住不动好一阵子。“这也太不巧了。”
“是啊。”
“他什么时候去的?”
“不太确定。因为十号正好是周四,店里不开门,我没见到他。”说着,打工青年擦了擦人中,“不过他打电话给我,说要出去玩几天,让我帮着照看店里两三天。”
“他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人在哪里?”
青年又擦了擦人中,手指停在人中上,声音有些含混不清:“我没问……”
“唉,毕竟他经常这样,你没问也很正常。昭见先生当时说了自己要去东北吗?”
“他说感觉那儿有好东西在等着他。这种情况常有。”
“好东西啊……”我喃喃道,皱起眉头,“话说回来,下落不明只是还没取得联络而已,说不定他平安无事呢。别放弃希望,打起精神来吧。”我拍拍青年的肩。
青年依旧佝偻着背,低下头来。“谢谢您。”
“店就暂时这么关着?”
“目前是这样,不过还要付房租。”
“啊,这里是租来的啊。”
“是的,所以我在收拾。”
青年把背包拉到面前,从侧兜取出一串钥匙。钥匙圈上丁零当啷地挂着一大把,他用其中一把打开卷帘门上的锁,一下子抬起门。卷帘门背后是一面玻璃,透过单边开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店内的景象。
陈列商品的货架几乎空了。店面只有大约三坪,瓦楞纸箱和纸盒高高堆起,显得空间更加逼仄。打包用的半透明气泡膜,也就是泡沫纸,成卷立在店门口的橱窗前。
“只有你一个人在收拾吗?”
“对,也没什么重的东西。”
“这要送到哪儿保管呢?”
“仓库。对了……要是您有什么想要的,我帮您找找吧。”
我双手往前推了推,表示婉拒。“没事,不用在意我。现在你应该也不能擅自出售店里的东西,我真的只是顺路过来看看。”
青年用另一把钥匙打开店门。门上写着“拉”,他却推开了门。门被纸箱挡住,只能打开一半。
店内深处有一块可以脱鞋走上去的地方。没有门,但有一道拱形的出入口,地面比店里高三十厘米左右,前面散落着几双拖鞋。可能是休息区,也可能是昭见先生的住处。
青年回头看向我,我只好顺势把视线移向近处。泡沫纸旁边的纸箱上用黑字写着“明信片”。昭见先生在网站中提到“我手上有五千多张印有东京塔的明信片”。这也就意味着,世界上光是印有东京塔的明信片就有五千多种。
“昭见先生的家人也很担心吧?”
“是的。”
“他的妻子和孩子……”
“他是单身。”
“那亲人呢?”
“他哥哥在名古屋。我现在就是听他哥哥的安排在工作。”
“他哥哥也姓昭见吗?”
“是啊。”
“这个姓挺少见的,我还以为是笔名呢。那你忙吧,打扰了。”我正要离开,接着又转身回来。青年拎着背包,正准备进入店面内部那块区域。我拉开门,对他说:“那个,不好意思。”
青年的表情比我想象的还要惊讶一些。
“也许是多管闲事了,我觉得你可以把博客充分利用起来。”
“啊?”
“肯定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在等着昭见先生更新通讯。可以把访客簿重新开放,告诉大家现在的状况,还可以收集信息,怎么样?地震那天晚上,推特不是也发挥了挺大的作用吗?这种情况下,网络的力量可是很强大的。”
青年伸出下巴点点头。“我之前一直是这么做的。”
“哎?”
“很多顾客担心昭见先生,这当然很好,不过留言太多,留言区乱作一团,还有人发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反而让人更摸不清楚状况,所以我半个月前把留言区关掉了。”
原来如此。
“这样啊。那我还真是多管闲事了,不好意思。”我挥挥手,离开了AKIMI。
“我倒觉得这件事没杉村先生你想得那么可疑。”我从JR市谷站的月台打了通电话,木田小朋友立马接通。他听我说完前后脉络,如此回答道。
“想让正常用电脑的普通人去收集消息,确认某个人是否平安,太强人所难了。事情会越弄越复杂,而且就像那个打工小哥说的一样,那些不明真假的信息,反而会让拼命寻找家人朋友的人被折腾得晕头转向,疲于奔命。”
原来如此。
“我也不是怀疑那个打工小哥,只是好奇他为什么不有效利用访客簿而已。”
“我们先说好啊,杉村先生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免得到时候局面无法收拾。还是通过我们的网站来委托找人吧。”
“我和昭见先生的亲属见过面之后会提交委托。还有一件事想麻烦你。”
如果在名古屋范围内搜索“昭见”,应该很快就能出结果。
“我这辈子可从来没这么忙过。”
“交给你信任的手下去查也可以,拜托你尽快帮我安排一下。”
我快速结束通话,搭上了驶入月台的电车。先回事务所把东西都收拾好吧。如果今天运气足够好,说不定能在伊知明日菜的母亲傍晚下班回家的路上与她偶遇,就像刚才一下就联系上木田小朋友一样。
我的运气的确够好。
“田中公寓”看起来根本就是隔热板和外墙板材搭起来的简易住房,而且已经老化得相当严重。明日菜说这是公寓,其实更像是二层的排屋(或者说是杂居简易楼),有一号到五号五个房间。伊知家是三号室。我从最近的车站跟着楼牌号一路穿过住宅区找到这里,正好看到三号室门前有一个女人提着沉甸甸的超市购物袋正要开门。
“不好意思,请问您是伊知千鹤子女士吗?”
女人回过头。她素面朝天,头发简单盘在脑后,其中的白发十分显眼,穿着朴素的外套和黑裤子。她应该就是穿这身衣服上班的。
她看上去困倦而疲惫,脸颊瘦削,上衣圆领处的锁骨很突兀。女儿不过高二,她应该最多也只有五十多岁,可看起来却比七十多岁的竹中夫人还要苍老,整个人毫无生气。
“抱歉打扰,我是做这个的。”我递上新鲜出炉的事务所名片,低头行礼,“关于昭见丰先生的事情,我想来向您打听一二。不好意思在晚饭时间叨扰。”
应该是昭见丰的名字起了作用,伊知千鹤子面上的惊讶之色随即消散。“找到他了吗?昭见先生没事吗?”
除了前妻,我从未被女人紧紧抓住过,现在却觉得她马上就要扑上来了。
我感到心情沉痛。地震之后,这样的问话在以灾区为首的日本各地被重复了无数次,现在这个瞬间大概也在被许多人重复着。找到了吗?人没事吧?
“很遗憾,现在还不清楚。”
她的表情瞬间失去了生气,仿佛眼看着就要失去灵魂。
“是吗……”
“敝姓杉村。名片上也写了,我是经营侦探事务所的。收到昭见丰先生家人的委托,在调查他的去向。”
伊知千鹤子重新审视我的名片,把装满食品和饮料的购物袋放在脚边。“侦探事务所?”
“是的。”
“但是在东京找也没什么意义吧。”
“的确如您所说,可灾区面积太大,没有线索直接找也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所以我整理了一下思路,打算先找昭见先生的熟人、朋友来了解情况,锁定一些他可能会去的地方,再重新找一遍。”
“啊……”她缓缓点头,像在表示认同。靠近了看,她的五官和明日菜很相似,没什么生气的感觉也很像。这恐怕不是遗传,而是生活所迫。
“伊知女士,您是昭见先生的朋友吧?”
“您是从谁那里听说我的……”她问道,随即又赶在我开口前抢道,“是松永先生吗?”
“您说的是AKIMI的店员吧。我并不是听他说的,而是听昭见先生的家人说的。”
我这个谎说得很冒险,幸好她表现出了我期待的反应。
“是他在名古屋的哥哥吗?”
我露出略带亲切的笑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我听松永先生提到了您女儿。”
她对这话的反应大致在意料之内,但比我想象的更强烈。“松永先生吗?他说我女儿什么了?是怎么说的?”她脸色唰地变了,如果她再有活力一些,我便可以用上“血色尽褪”这个词。她自己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转过身去。“在这儿说话不太方便,您请进。”
她打开门,我走进屋内。在门口狭小的一片水泥地上,倒着一双夏天穿的凉鞋,应该是所谓的穆勒鞋,我猜是明日菜的。穆勒鞋的鞋跟磨得厉害,整双鞋都变形了,看起来很丑陋。
“家里有点乱……”伊知千鹤子道着歉,将穆勒鞋并好放在一旁,脱下黑色一脚蹬,摆在穆勒鞋边上。接着,她打开小鞋柜的柜门,取出一双拖鞋。
“不会占用您很长时间,我站在这里就好。”
“这样啊,不好意思。”
“您别客气,怪我突然上门打扰。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先收拾买回来的东西。”
这间屋子小到不进屋就能一览无余。开门即是狭窄的厨房兼餐厅。没有墙,也没地方挂帘子一类的东西遮挡视线。我甚至一眼就看到餐桌的一条桌腿不太稳固,上面绑了布条来固定。
伊知千鹤子慌忙收拾着购物袋里的东西。我面向墙壁,用余光看着她的身影。冰箱里堆着大大小小的保鲜盒,仿佛装满了母女二人拮据的生活。
说到拮据,那么小的鞋柜里都能放得下访客拖鞋,说明母女俩鞋子不多。明日菜上学和打工时穿的可能是那双黑色运动鞋,去离家近的地方应该会穿这双穆勒鞋吧。
收拾完毕,伊知千鹤子走向小小的电视柜,从下方抽屉中取出一样东西。“这个是去年年底收到的,不知道有没有用……”
是一张印有秋田竿灯节照片的明信片。
“请给我看一下。”
我翻到背面,明信片上的笔迹虽称不上一手好字,也算工工整整。蓝黑色墨迹,邮戳上的日期是去年十二月十八日。
伊知千鹤子女士:
我在这里找到了不错的东西。寄一张给你。照片里是昭和四十五年夏天的竿灯节。
昭见
“他说这是他落脚的旅馆商店里没卖出去的旧明信片。”怪不得这张五个月前刚寄出的明信片已经泛了黄。“他告诉我,已经寄过的明信片也是有收藏价值的。”
“是因为寄过之后,它就有了自己的历史吧?”
伊知千鹤子轻轻点头。“他那次也是一时兴起就去了秋田。旅馆的老板娘年纪很大,还纳闷年底这么忙的时候,这位房客到底是做什么的才会有空来。”
单从明信片上的文字来看,不过是轻古董店经营者寄给顾客的问候语。但伊知千鹤子的解说中饱含温柔的怀念之情,字里行间都渗透着暖意与亲切。
“昭见先生经常这样出门旅行吗?”
“应该是的。”说罢,伊知千鹤子不知为何尴尬地垂下视线,“我只了解最近一年的情况……松永先生或昭见先生的哥哥也许能告诉您更多事。”
我把明信片还给她。“抱歉突然问您这么私密的问题,请问您和昭见先生是怎么认识的呢?”
伊知千鹤子一直低着头,她的视线落在后跟磨破了的一脚蹬和变了形的穆勒鞋上。“昭见先生的亲人对我的事知道多少呢?我听他说和哥哥的关系很不错。”她沉默片刻,犹豫了一阵继续道,“肯定是松永先生告的状吧。”
我不置可否。“告状”这个词让我很在意。
“归根究底,女儿做出那种事,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有责任。我真心觉得不能太过依赖昭见先生,给他添麻烦。地震之后去店里,也只是因为担心。”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母女俩在这一点上也很相似。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明白您的意思。”我平静地说,歪了歪脑袋,“昭见先生的家人只告诉我,伊知女士是他很亲近的朋友。想请问一下,是发生过什么纠葛吗?”
伊知千鹤子抬起头,非常震惊。我则露出(自以为露出)一副“虽然不了解情况,但你不老实交代刚刚提到的情况,我就不会放弃”的表情。
我这样做的确有效。
“去年暑假,我女儿……那时她已经是高中生了,偷了昭见先生店里的东西。”
哦?看来明日菜对我有所隐瞒。
“她偷了几样首饰,被昭见先生抓到了。”
“然后他来联系您了吗?”
“是的。我当时还在工作,没法马上赶过去。要是他决定报警,我也无话可说,但他没有那样做。他把我女儿扣在店里,让她帮着做了些杂事,等我赶过去。”
这就是他们的邂逅。
“不知道您清不清楚,我们家是单亲家庭,在经济上只能勉强糊口。但我女儿不是会随随便便拿人家东西的孩子,我当时完全无法相信她会去偷。不过,这个年纪的孩子很叛逆,我也不敢肯定她就一定做不出来。”
那天,伊知千鹤子一个劲儿地道歉,把女儿带回了家。
“我女儿就是不肯认错,也不讲理由,一直板着脸。我觉得她有点不对劲。”
伊知千鹤子心里一直放不下这个疑问。为了了解更详细的情况,她几天后再度前往AKIMI。
“然后,昭见先生他……”
这位母亲也很爱用“然后”。
“他觉得我女儿本人并不想偷东西,也许是被朋友逼的。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您女儿对昭见先生这么说的?”
“不,她没有明确说出口。但昭见先生说,她在店里转悠,或者说是物色目标时,有好几个孩子在外面窥探店里的动静。”
这很可疑。
“我女儿的态度……怎么说呢,完全暴露了,行动非常可疑。而且,她被抓住时一声不吭,根本没有反抗,更没想逃跑。”
——我就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应该根本不想偷东西。被抓住反而松了口气。
——您女儿是不是被坏孩子唆使,或者是被霸凌了呢?
“在您女儿被抓之后,那些孩子有什么反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