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一日,所有的电视节目和报纸上全部是关于地震和海啸的话题和影像。
“你妈妈是因为不知道昭见先生究竟在哪儿、现在怎么样,太担心才掉眼泪的吧?”
“现在已经说不上什么担心不担心了吧。肯定早就死了。松永哥也说自己已经放弃了。”她吐出这一句话后,严肃地抬起头,“要是还活着,他不可能不管自己的店。只有妈妈那个傻瓜还一直放不下。”她的用词变得随意起来。这并非是对我敞开了心扉,像她这么大的孩子,在开口说难以启齿或不愿提及的事情时,还做不到字斟句酌地友善表达。
“这样的话,你去找松永先生试试看呢?”
“找他做什么?”
“说你很担心昭见先生,请他帮你联系昭见先生的哥哥。如果是血亲,也许会更了解情况。”
明日菜板起脸。
“你和松永先生认识的吧?只要告诉他你妈妈和昭见先生的关系,他也会理解你的担忧。”
明日菜噘起下嘴唇,扁着嘴角。“你也太笨了。”
“嗯?”
她直接开口骂我,用满是轻蔑的眼神瞪着我。“要是这么简单,我早就照做了。”话音刚落,她又牙疼似的皱起脸来,“抱歉,我说话太难听了。”她用力磨着牙。
“不用在意,我刚才的建议也的确有点傻。但是,会找到我这种事务所的人啊,一般都是心里着急、生气或害怕,总之情绪很紧绷。我有时也会多少故意装装傻。”
明日菜皱着脸,一直不说话。笔记本电脑的屏幕暗了下来。
“来杯咖啡吧。”
我站起身,走向小厨房。侘助的老板为了替我庆祝新事务所开张,送来一台“瞬间就能把水烧开的电热水壶”作为礼物,多亏了他,我才能迅速冲好速溶咖啡。
我将冒着热气的咖啡端上桌。明日菜没有伸手,我自己先喝了起来。说实在话,这个话题真的需要配一杯热咖啡。
“就算你提,打工的松永先生也不会当回事吗?”
明日菜点头,表情更痛苦了,像是牙疼得更厉害了似的。
“他对我妈妈印象不好。”
“是吗?”
“因为是店里的员工,所以他表现得很热情。不过那都是表面上装出来的。”
我放下咖啡杯,在便笺上写下“店员松永”,画了个圈。“松永先生知道你妈妈和昭见先生在交往?”
“知道。”
“但他并不认可?”
“对。之前还一脸意味深长地说,社长家里很富有,他可是少爷,和我们这种人不是一个世界的。”明日菜发出来到事务所之后的第一声轻叹,“地震两天后,因为昭见先生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妈妈去了他店里。”
“你也一起去了吗?”
“妈妈一个人去的。不过,她告诉我她要去AKIMI。”
“这样啊。之后呢?”
“回到家她又哭起来。我问她有没有问到有关昭见先生的消息。”
——已经没法子了。
“接着还是一直哭。所以我第二天马上跑到店里去了,当时松永哥一直盯着电视。”
松永正在看福岛第一核电站事故的报道。我那时候也一样,一有空就会看。
“他说,明日菜啊,你们家要是在西日本有亲戚,还是赶紧逃过去吧。”
——社长回来之前我都得待在这儿。我跟社长的哥哥约好了,要看好这家店。
“我就说,我和妈妈都很担心昭见先生。”
——别说社长,连我们都自身难保啦。东京要被炸飞了。
“根本没法沟通。可我那时候脑子里也是一团糨糊,担心东京会不会真的被核爆炸给炸没了。”
那之后过了十天,春分之后的周末小长假结束了,核电站事故的形势依旧严峻,但明日菜开始觉得,东京暂时不会被“炸飞”,于是又去了一趟AKIMI。
“然后,松永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真是多亏了自卫队那么拼命地救灾啊。
“昭见先生呢?”
“说是他哥哥去找了,但一点音信都没有。”
——估计是没戏了吧。
“我说,我妈妈很担心他,一直在哭,我想多了解点情况,和昭见先生的哥哥沟通一下。结果他那张脸简直臭得不行。”
——你这也太给人家添堵了吧。
“所以,他不仅不告诉我昭见先生哥哥的联系方式,还说昭见先生的事情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明日菜喘着粗气一口气说完,咽了口唾沫,又补充了一句,“他还说,我妈妈从社长那儿要的钱,他不会告诉社长哥哥的,别再来纠缠了。”她又咽了口唾沫,气息依旧粗重。
“你妈妈真的找昭见先生要过钱吗?”
“我不知道,不过既然松永哥这么说,我想应该没错,但不知道钱是他给的还是借的。”
不论是哪种情况,说出“别再来纠缠”这种话都很没礼貌。把担忧昭见丰安危的伊知母女当成讹钱的无赖,也难怪明日菜会气得直喘气。
情况大致清楚了。
“好,我明白了。”我说,“我试着查一查,看昭见丰先生是否平安无事。”
明日菜愣住了。她露出目前为止最为自然的表情,这样看还是挺可爱的。“你不是不接受未成年人的委托吗?”
“我并没有接受你的委托,而是在意一家有趣的轻古董商店老板是否平安才想要调查。这不算工作,所以没有截止日期,我不保证一定能查出什么结果,但也不收你的手续费,怎么样?”
明日菜的眼神眼看着尖锐起来。“我最讨厌这样了。”她的语气像是淬了毒,“装出一副亲切的样子,把人家当傻子。”
“伊知同学的嘴巴真是很毒啊。”
她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似的露出怯态。
“我还不太了解你,怎么会把你当傻子呢?介绍你来我这里的相泽干生同学,我多少还是了解的。我既不想不给他面子,也不能违背自己的职业操守。这就是个妥协方案,仅此而已。”
她把胸前的背包抱得更紧了一些。我眼前的这名少女,表情像是落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怨恨着落水的自己,为此愤怒不已。
“刚刚还没来得及问,你是怎么认识干生的呢?既然高中不一样,那是小学或者初中同学吗?”我温和地说。
“是朋友的朋友。”明日菜的声音又变回了一开始那种濒死蚊子似的嗡嗡声,“是LINE上面的好友。”
“见过面吗?”
她来找我商量的这件事,不是什么能够在手机上随便告诉朋友的朋友的事情,无论是通过LINE还是邮件。
“和朋友一起见过。”明日菜的声音小得几乎要消失了。她全身上下都在向我表达着同一个意思:不要再往下追问了。
“这样。总而言之,我不能让干生失望。应该说,我必须得好好表现才行。”我冲她笑笑,“我会尽全力的。伊知同学不用再到处跑了,等我消息就好。你是学生,今天应该是放了学才来我这里的吧?”
“是的。接下来要去打工。”她说自己在新宿站南口的快餐店打工。
“每天都打工吗?”
“从五点到九点。周六日都是八个小时,根据排班时间段会有变化。”
这不是完全没时间享受女高中生该有的生活了吗?
我给了她一张名片,又交换了彼此的电子邮箱。
“能告诉我你的住址吗?”
“为什么?”
如果这是正式的工作,我就能好好教育教育她,这个社会没有那么简单,就算有手机能够随时联络,提供住址也是必要的。
“不告诉我住址的话,如果你没法回复我的消息,或是我想找你的时候,就只能去你的学校了。”
明日菜不情愿地在我递上的便笺上写下自己的住址。那是小田急线沿线的居民区。
“这地方交通挺方便的啊。”
“只有每站都停的慢车才在这站停,很不方便,而且公寓也很老。”
“我之前的那个事务所房龄也超过四十年了。被地震给震歪了,我才搬来了这里。”
明日菜毫不掩饰地瞪大眼睛。“我家附近也有特别破的老房子,一点事也没有啊。”
“那可能是我运气太差了吧。”昨天晚上,我嫌去澡堂太麻烦,在“棺材”里洗澡时才刚刚这么感慨过。
看着便笺纸,明日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表情严肃起来。“那个……关于调查的事,对其他人……”
“我不会告诉别人你来找过我,会好好保守秘密的。”这样行动起来也更方便。“但我需要和你妈妈以及松永先生见面,到时候你也要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哦。”
“我明白了。”
“对了,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她重新拿起圆珠笔,写下“伊知千鹤子”。“伊知千鹤子,有点不好念。我老是想,妈妈的父母到底是怎么想的。”
“妈妈的父母”,而不是“我的外公外婆”。从这一点,我多少能窥探到这个女高中生的成长环境。
明日菜戴好针织帽,背起背包。我陪她一直走到大道上。
“这间宅子可真了不得。”
竹中家的宅子,无论从面积、昂贵的观感,还是拼凑加盖构成的奇特外观来说,都非常了不得。
“我租下的只是角落里的一间房。这宅子里面可是跟迷宫一样呢。”
明日菜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我说话太难听了,不好意思。”她深深地低下头。
我目送她一步步走远,终于发现她走路姿势不自然的原因。她的两只运动鞋外侧被磨得很厉害,鞋底已经歪了。
——但不知道钱是他给的还是借的。
自己的女儿在上学的同时还要辛苦打工,难道明日菜的母亲没用那些钱给女儿买一双新鞋吗?
3
从JR市谷站往四谷站走上大约五分钟,就到了足立大厦。
这是一栋老旧的三层杂居楼,内里很深。AKIMI的店面位于大楼正面,卷帘门关着。门口没有招牌或者标识,但卷帘门上用油漆喷着字,能看出这家店就是AKIMI。
从今天起你也能当收藏家 广纳世界古董的商店AKIMI
营业时间:上午十点到晚上八点,每周四休息
过了一夜,今天是五月十七日星期二,上午十点多。
昨天伊知明日菜走后,我翻了翻AKIMI通讯过往的推送,一直看到太阳下山。没想到内容还挺有意思。同时我有两个发现。第一个发现是昭见丰先生推荐的轻古董收藏不仅门槛低,还是一种很有趣的爱好。
能成为轻古董的物件,在我们身边比比皆是。昭见先生商业逻辑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并不是以物品的金钱价值,甚至也不是以稀有性作为卖点。他认为只要你有兴趣,决定好要收集什么物品,以收罗这样物品为目标,每一天都能过得很开心。
“纸制品类”包括在书店买新书时赠送的书签,印有餐厅名的杯垫、筷套,澡堂和温泉的门票票根,应有尽有;“盖子类”有健康饮料、碗装泡面的盖子等;“盒子类”收藏品并非杂七杂八的纸箱、木箱,而是盛放长崎蛋糕的包装盒。这些藏品的确都唾手可得,也不需要什么本钱。
收藏轻古董,绝不要梦想有一天大赚一笔。和其他人你争我比、牵肠挂肚的,很不解风情哦。
看到这段话,我不禁感叹,好久没见到“不解风情”这个词了。
第二个发现是昭见丰先生似乎做过杂志撰稿人一类的工作。在文章中时常能见到“我过去写专栏的时候”“这是以前在为杂志采风的地方发现的”这样的记述,行文十分老练易读。
昭见这个姓氏相当少见,考虑到他曾经从事过文字工作,这也可能是笔名。想到这点,我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在图书领域没有找到署名为“昭见丰”的作者。如果想要找杂志上刊登的文章,还需要锁定大致时间和杂志类型,不然很难检索。于是我决定必要时去找木田小朋友帮忙。之后,我就开始单纯欣赏网站上各类轻古董的图片。结果我昨天不仅没能收拾完屋子,还在澡堂临关门前才飞奔了进去。
玩轻古董不能想着赚钱。因此,倡导轻古董收藏的AKIMI虽然在宣传上说是什么“世界级”,也不过是家小店铺。老旧的足立大厦外墙已经发黑,卷帘门里面如果是车库,顶多能放下两辆小面包车。
我冲里面喊了一声“请问有人吗”,然后敲了敲卷帘门,没人应声。
卷帘门右侧的墙壁上,挂着个半切开的马口铁水桶似的东西。水桶侧面用油性马克笔手写着“AKIMI”字样。我用手指试着掀起半圆形的盖子,很轻易就能打开。如果这用来当邮箱,多少有些不够谨慎。
我环顾四周,附近全是大厦和各类店铺。楼对面有一家连锁打印店。两侧的建筑看起来都是写字楼,但眼下没什么人进出。
我戳在原地,心想接下来怎么办。
“啊,不好意思。”一个瘦瘦高高的青年小跑过来。他穿着T恤衫和牛仔裤,蹬着一双树脂凉鞋,背着一个迷彩背包,破旧得和明日菜的黑色背包有一拼。“您要来AKIMI吗?”
我点头打了个招呼,说:“今天不开门吗?”
“是的。现在有点,那个……”青年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微微弯着腰,眼神中带着打量,“那个,请问您是……”
我今早没有穿运动服出门,而是打扮成了上班族的样子。“说自己是顾客会不会脸皮太厚了,我还什么都没买呢。”说着,我冲他笑了笑,“前年年底我从这儿路过,觉得这家店挺有意思,就进去看了一圈,想给女儿挑一份圣诞礼物。”
“啊,原来是这样。”
“当时遇到了昭见先生,和他聊了聊,还挺开心的。你是……店员吗?”
青年点点头。“我是从去年四月开始在这儿打工的。”
“那我来的时候肯定没见过你。我之后一直在看博客,就是那个AKIMI通讯。不过最近是不是没更新?”
“是的。”
“有点好奇是怎么了。今天正好要来附近办事,就顺道过来看一看。”
“这样啊。”打工青年应了一声,视线落到脚边,明显有些张皇,“现在,那个,店里不太方便。”
“关门了吗?”
“是的。应该说,那个……”
我悄声问:“莫非昭见先生生病了,所以才没办法更新博客?”
打工青年抬起头,很过意不去似的缩缩脑袋,说:“其实,他下落不明好一阵子了。”
我有些夸张地叫出了声:“什么?怎么回事?”
“因为地震。”
我死死盯着他,他也看着我。